蕭峰在迷糊間,忽覺有冰涼的東西滴在臉上,他吃力地睜開眼睛,見一雙清沏的眼睛正盯著自己,眼睛裏淚水汩汩而下,成串地滴在自己的臉上。那女子驟然間見他睜開眼睛,一時臉上充滿驚喜之色,凝望著他的眼睛竟不知躲避。蕭峰瞧著她的臉,似曾相識,但又不是阿紫,也不是新月,心下一片茫然,不禁問道:“姑娘是誰?”


    林煙碧聽他開口說話,猛然發覺自己失態,臉上一紅,掉過頭去。蕭峰隻覺頭痛欲裂,胸悶難忍,“哇”地一聲吐了一口鮮血,那血不似常人般暗紅色,而是鮮紅奪目,從窗格子處射進來的晨光照在那灘血上,竟隱隱有些發光。林煙碧看著那灘血,不禁大驚失色,她腦海裏閃過一個可怕的名字:“天竺金蛇!”她博覽天下醫書,曾在一篇從天竺翻譯過來的古籍中讀過天竺金蛇的毒性,按書所載,此蛇的毒液浸入人的血中,隨著血液遊走全身,中毒之人口吐鮮血,血色鮮紅而帶有金光,不出三日,中毒之人必吐盡鮮血而亡,無藥可救。


    蕭峰吐了一口血後,覺得胸悶稍解,恍恍惚惚地記起自己夜探陸家莊,中了黃蓉的圈套,與一武功極高之人對了一掌,後奮力逃出,沒逃出陸家莊就從屋頂摔下來,然後好像有人將自己扶起,再後來就什麽都記不起來了。正想著,忽然一絲淡淡的清香鑽入鼻中,他隻覺此香有些熟悉,想了半日,才想起昨夜被人扶起時,曾在那人懷裏聞過這種清香。他的頭無力抬起,但知道這清香正是從麵前的這位姑娘身上發出,他無力地閉上眼睛,低低地道:“謝謝姑娘的救命之恩,不知這裏是何處?”


    良久不見那姑娘答話,蕭峰又慢慢地睜開眼睛,隻見那姑娘怔怔地坐在床前,盯著那灘血無聲地流淚,蕭峰輕輕地問道:“姑娘為何如此傷心?”


    林煙碧聽他說話,想起三日後他即毒發身亡,不禁哭得更是厲害。


    蕭峰不解原由,忽然想起自己昨夜被她扶起時,自己全身無力,整個身子倚在她懷裏,唐突了佳人,不知她是否為此哭泣?當下深覺不安,用力想將身子撐起,向她道歉,誰知稍一動彈,胸口即劇痛無比,他咬牙強忍,雙手在床上一撐,身子隻稍稍抬起,雙手已無力支撐,複摔回床上。林煙碧聽到聲響,抬頭見他又待撐起身子來,急忙伸手給他蓋上被子,低聲嗔道:“你這是幹什麽?不好好躺著,要上哪裏去?”


    這嬌柔清脆的聲音聽在蕭峰耳裏,他猛地衝口而出道:“你是杏花穀裏的林姑娘?”


    林煙碧幽幽地歎了口氣,輕聲道:“還是給你認出來了。”


    蕭峰想起在穀中時來請她為郭姑娘治病的陸莊主,一時心裏恍然大悟,她就是黃蓉要請來為郭芙療傷的神醫,因自己在江春藍處耽誤了三四日,所以她也趕到了陸家莊。


    蕭峰經剛才那般輕輕折騰了一下,已經累得汗水直流,全身劇痛。他想起昨夜之事,緩緩道:“姑娘又救了蕭峰一命,大恩已不知如何言謝。”他頓了頓,又道:“昨夜……昨夜我要是唐突了姑娘,請姑娘原諒。”


    林煙碧隻道他昨夜已看見自己赤身裸體與他同睡一床,瞬時飛紅了臉,心裏暗自尋思:“昨夜我隻道他已昏迷,誰知他還有知覺,真是羞死人了,日後不知該怎麽麵對他。”但轉念一想,他三日後就毒發身亡,哪裏還有日後?又不禁悲從中來,淚水再度盈眶。


    隻聽得蕭峰低低地道:“姑娘,我們從前是不是在哪裏見過麵?”


    林煙碧無語凝噎,隻輕輕地點點頭,青弦接口道:“大俠竟是忘了麽?我們曾在天山腳下的大道上見過麵,當時你那個穿紫衣的妹妹還想掀開我們家姑娘的轎簾子,後被你拉了回去,再後來就是在一家酒店裏,你喝了人家的女兒紅,被那叫趙飛燕的胖女人纏著要嫁給你,也我們家姑娘給你解的圍,你還記得麽?”


    蕭峰經她一說,猛然想了起來,當時隻覺那綠衣少女甚是清麗脫俗,卻也沒往心裏去,過後就忘了,此時再看看坐在身旁的這位林姑娘,正是那在天山腳下碰到的綠衣女郎。心想:“難怪我總覺得那林姑娘的聲音有些熟悉,原來是在路上見過的。”心裏一動,又想起一個人來,問道:“那日在醉仙閣出言指點在下的想必也是姑娘罷?”


    林煙碧又輕輕地點點頭,柔聲道:“你什麽都猜到了,閉上眼睛歇歇罷,你的傷太重,不要再傷心神。”說畢放下帳子,拎起藥箱道:“我該去看看那郭姑娘了,你先歇著,我回來後再為你上藥。”她心亂如麻,卻沒有告訴蕭峰這毒無藥可解,隻能挨三日。又吩咐青弦道:“你就在這兒守著,若是有人來,就說我到郭姑娘屋裏去了,諒那些人也不敢掀開帳子來看。”


    蕭峰聽著她細碎的腳步聲漸漸走遠,心裏思緒萬千,不知這素昧平生的林姑娘為何要三番四次地幫自己,這一次更是冒著天大的風險將自己藏在屋裏,若是被陸家莊的人發現,可連她也連累了。


    青弦倒了碗清水給蕭峰,蕭峰接了問道:“請問姑娘如何稱呼?”


    青弦道:“奴婢叫青弦。”


    “原來是青弦姑娘,杏兒姑娘沒跟著來嗎?”


    “杏兒掌管杏花穀,她要照料那裏的藥材花草,是不能跟著姑娘出來的。”


    蕭峰慢慢喝了碗水,將碗遞出來給青弦,隨口問道:“貴派如何稱呼?我看你們在天山腳下的馬隊雖大多是女子,卻甚有氣勢。”


    青弦將碗接過來,道:“大俠不是外人,說與你聽也無妨,我們是碧雲宮的人。”


    “什麽!”蕭峰這一驚非同小可,眼前猛然現出那如鬼魅般的黑衣女子,無論如何也不能將她和那美若天仙又善良溫柔的林姑娘聯係在一起,不禁問道:“江湖上有多少個碧雲宮?”


    青弦“撲哧”一笑,道:“大俠難道沒有江湖上混過麽?江湖上就一個碧雲宮,連三歲的小孩都知道!”


    蕭峰心裏一片茫然,暗想這碧雲宮究竟是邪是正,為何所見的兩拔人完全不同?但無論那碧雲宮主多麽窮凶極惡,這個林姑娘對自己的一片至誠倒是不容懷疑。當下也不便細問,說了這麽久的話,他甚覺困乏,閉上眼睛不再言語,心裏卻暗暗吃驚:“我中的究竟是什麽毒?竟虛弱成如此模樣?”又想起阿紫,不知她現在該是如何的擔心,但不容他再細想,腦子裏一陣模糊,昏昏然地又睡了過去。他不知道,這是蛇毒麻醉了他的神經,林煙碧喂他吃的藥力正漸漸消褪,他又昏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蕭峰再次睜開眼睛時,又見到林煙碧那雙燦若星辰卻噙滿淚水的眼睛,他看著她臉上的關切之色,終於明白她是在為自己哭泣,心裏不禁甚是感動,他微微地笑了笑,道:“我死不了的,姑娘不必悲傷。”


    林煙碧聽了,直傷心得肝腸寸斷,她用力地咬著嘴唇,但淚水還是從眼眶滑落,她猛地掉過頭去,雙肩輕顫,顯是哭得梨花帶雨。


    蕭峰一時無語,知道自己的傷是好不了了,連這個天下第一的神醫都束手無策,再無人能救得了自己。他想起了阿朱,心裏竟有一種釋然,想道:“從此什麽民族的紛爭,國家的戰亂,再與我無關了,我很快就會見到阿朱。”他看著那林姑娘哭泣的背影,輕輕地道:“蕭峰乃一介粗人,死不足惜,姑娘不要悲傷。”


    林煙碧忽猛地掉轉頭來,用力一擦臉上的眼淚,沉聲道:“不!我絕不讓你死!不管花多大力氣,我都要治好你!”她“霍”地站起來,叫道:“青弦,把這錦盒裏的藥丸送去給郭姑娘,吩咐她一天服三顆,然後讓人把轎子抬進來,在門外候著!”青弦見她臉色凝重,也不敢多問,忙忙地去了。


    林煙碧從藥箱裏拿出一隻拇指般大小的小瓶子來,走到桌子前,倒了一茶碗清水,她看著手裏那隻小瓶子,沉思片刻,忽一咬牙,將那瓶子裏淡黃色的液體倒進碗裏,她的手微微顫抖,瓶子碰在碗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她收起瓶子,端起茶碗輕輕搖勻,走到床前對蕭峰道:“事到如今,我隻有實話和你說了,你中的是天竺金蛇之毒,不出三日,即會吐盡鮮血而亡,按書所載無藥可救。但我想世間萬物,相生相克,總有辦法能解。今天我就帶你出莊去尋解藥,隻是你隻有兩天的命,還沒等尋著解藥,大概就要在路上送了命。我苦思良久,亦別無它法,唯有用以毒攻毒的法子,希望可以控製你體內的毒性,挨到尋著解藥的時候,我手上這碗是從銀環蛇身上提取的毒液……”她頓了頓,咬咬牙道:“我也不知道喝下去會怎麽樣,你……”


    “給我,生死有命,死則死矣!”蕭峰伸手接過碗去,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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