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峰知道於這件事上,林煙碧所知也是極為有限,當下也不再問,正想起身告辭,忽然想起遊坦之來,問道:“你師父身邊那個表情木然的少年,是什麽人?”


    林煙碧道:“我也不太清楚,聽青弦說她們從北往南而來時,在路上碰到他正和江湖上一大夥人打架,我師父出手為他解圍,就帶了回來。至於他的身世,沒有人知道,好像也沒有人去問。”


    蕭峰聽說,心想也許是他太多心了,世上哪有這麽巧合的事?大概是人有相似罷了。


    蕭峰辭別林煙碧,出了采菱館,回到鄭府。蕭峰問那守門的小廝道:“你們老爺回來了麽?”小廝躬身應道:“回來了,正在飯廳裏等著蕭大爺一起用飯呢。”蕭峰揮揮手道:“那正好,我也要找他,你在前麵帶路。”那小廝應了聲,走在前頭,拐彎抹角地穿了一氣,終於在一座屋前停下,道:“老爺就在裏麵,蕭大爺請自己進去罷,小人回去守門了。”


    蕭峰走進屋裏去,見鄭掌櫃用手支頭,坐在桌前正打瞌睡。蕭峰叫一聲:“鄭掌櫃。”


    鄭掌櫃猛地抬起頭來,見是蕭峰,一下子站了起來,伸手向蕭峰讓座道:“蕭大俠,你終於回來了,來來,請上座,你來了那麽幾天,我還沒有親自招待過你哪。”


    蕭峰拱手為禮道:“咱們都是自己人,鄭掌櫃何需客氣?”


    鄭掌櫃將蕭峰拉至桌旁坐下,嗬嗬笑道:“難得蕭大俠不見外,那我就安心了,也不是什麽客氣,聽說蕭大俠千碗不醉,在下也喜杯中之物,今日也算是酒逢知己了!”他揮動著他肥厚的右手,向身旁的仆人道:“快快!將酒菜端上來。”


    一時間,從內堂裏穿梭般走出十幾個手端托盤的丫環來,不停地往桌子上放下熱氣騰騰的菜肴。偌大的一個桌子,不一會兒已經擺滿。蕭峰雖做過遼國的南院大王、蒙古的大將軍,但少數民族一向飲食起居從簡,就算是當了大官也沒漢人這般講究飲食,蕭峰更是在乞丐堆裏混慣了的人,一切更是能簡則簡,連酒都隻喜喝嗆喉的濃烈白酒。何曾見過這等驕奢的排場,想起那些無家可歸,饑寒交迫的窮苦百姓,他心裏真不是滋味,但自古以來“路有凍死骨,朱門酒肉臭”,誰人也沒法改變。


    蕭峰知道鄭掌櫃是一番好意,雖然心裏有些不舒服,但也不便拂了他的美意,他連筷子也不動,徑直拎起一壇酒來,仰起脖子一氣豪喝。


    鄭掌櫃在一旁見了,也拎起酒壇子來,向蕭峰道:“蕭大俠豪氣過人,在下今日舍命陪君子!”


    蕭峰大聲道:“好!咱們今日喝個痛快!”


    於是兩人一人端著一壇子酒,麵對麵地咕咚咕咚地喝個不停,看得旁邊侍候的丫頭一個個目瞪口呆,鄭府招待過天南地北的客人,卻從來沒見過主人和客人這般喝酒,看得她們又是吃驚,又是好笑。


    鄭掌櫃將圓圓的腦袋從酒壇子上移開,見蕭峰已將一壇酒喝完,“砰”地一聲將酒壇子往桌子上一放,大笑道:“好酒!”


    鄭掌櫃也將酒壇推向一邊,但他的身子也隨著歪到了一邊,一麵伸手摸摸自己的肚子,一麵道:“蕭大俠的酒風,在下算是見識了,在下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他說話嘴頭已經有些打卷,顯然已有醉意。


    蕭峰連忙道:“鄭掌櫃,你先別醉啊,我還有事和你商量呢。”


    鄭掌櫃又是搖頭,又是擺手,笑道:“我沒醉,隻是有些暈而已,你知道嗎?你是第一個讓我喝酒發暈的人。”他身子一挺,打了一個酒嗝,道:“蕭大俠,有何事要說,盡管吩咐就是,公子不在,我能辦的定盡力辦到。”


    蕭峰道:“這件事正是和我四弟有關……”


    “去去,你們都下去,各自歇著去,我要和蕭大俠喝通宵。”鄭掌櫃未等蕭峰說完,就擺手讓身旁的丫頭退下。


    蕭峰知他是怕那些丫頭裏混有碧雲宮的奸細,當下也不得不佩服他的細心,等人退下去了,鄭掌櫃壓低聲音道:“蕭大俠可以講了,究竟什麽事與公子有關?”


    蕭峰道:“四弟已經被碧雲宮主軟禁起來了,我想碧雲宮主與江夫人的這場恩怨裏肯定和四弟有關,要不,她不用費盡心機地編了謊話對四弟和我說,現在還幹脆把他藏了起來。”


    “哦?”鄭掌櫃一愕,道:“碧雲宮主對公子自小很好,這回竟軟禁了他,真是有些出乎意料啊。但我想她是不會傷害公子的。”


    蕭峰道:“這個我倒是相信。”他頓了頓,道:“你認識一個叫柳承誌的人嗎?”


    “柳承誌?”鄭掌櫃用力地拍了拍腦袋,道:“好像在哪裏聽過這名字,但一時又記不起了。”


    蕭峰問道:“你原來的老爺叫什麽名字?”


    鄭掌櫃道:“原本有兩個老爺的,一個叫柳旭,一個叫柳升,柳升行蹤不定,極少打理柳家的生意,後來仿佛失蹤了,至今沒有他的消息,大概也是不在人世了。”


    蕭峰“哦”了一聲,眉頭微皺,忽對鄭掌櫃道:“有一件事得勞駕鄭大掌櫃幫忙,麻煩你將碧雲宮主要向江夫人林飛盈尋仇的事四處宣揚開來,我想你於黑白兩道都甚是熟悉,這件事由你來辦,最是合適不過。”


    鄭掌櫃一愣,“為什麽要這樣做?這樣對公子有好處嗎?”


    蕭峰道:“現在有太多的事我想不明白,隻能想到這一招,究竟有沒有用,我也不敢確定。”


    鄭掌櫃一拍桌子道:“好!莫說蕭大俠是公子的生死之交,就憑你喝酒的這股豪氣,在下也要幫這個忙,你放心好了,這事兒也不是難事,包管辦得妥妥當當。”


    蕭峰一拱手道:“那就謝謝你了!十三、十五兩天晚上的事還得勞駕鄭掌櫃多費心。”


    鄭掌櫃道:“老爺生前樂善好施,公子此舉既做了善事,又可慰老爺的在天之靈,實是一舉兩得。”


    此後幾日,蕭峰天天與鄭掌櫃喝酒,那鄭掌櫃雖酒量不及蕭峰,但也是極能喝之人,每日喝得酩酊大醉,第二日依舊精神抖擻,即使蕭峰不來尋他喝酒,他也會領了一隊懷抱酒壇子的小廝去找蕭峰,直把柳如浪的書房喝得酒氣衝天。


    十三那天晚上,鄭府在府裏的空地上大開宴席,連綿一百多桌,刹是壯觀。吃完後鄭掌櫃又給到場的每人派了銀錢。那些將信將疑而來的村民真是大喜過望,終於相信世上真有那麽便宜的事。回去後自是大番吹噓,連鄰村的都知道了,人人都想到十五那天晚上去湊湊熱鬧。


    轉眼十五已至,早早地鄭府前就聚集了一大群衣衫襤褸之人,引得信陽城裏眾人圍觀。鄭掌櫃忙大開大門,將府前的村民請進府裏。


    蕭峰與阿紫早早地從大門出來,騎了馬往江家馳去。這回新月倒是沒吵著要跟來,隻是叮囑蕭峰凡事要小心。


    來到江家,夕陽正冉冉西下,村子裏靜悄悄的,不見一個人影,蕭峰暗想:“四弟此舉實是高明,不費任何唇舌就將整個村子的人都引走了。看來財大氣粗也不是不無好處,有時辦起事來方便簡單得多。”


    在江家門前下了馬,江夫人與江春藍早迎了出來。江夫人已揭去臉上的人皮麵具,露出美麗的容顏來。蕭峰向江夫人一揖道:“實在對不住,我四弟因被碧雲宮主軟禁,連我也不知道他現在被藏何處,今晚上來不了了,我替他向夫人道個不是。”


    江夫人雙目含淚,向蕭峰躬身還了一禮道:“蕭大俠莫要這樣說,您的高義,我母子縱萬死不能報。”


    蕭峰走上前去,道:“夫人請起,今日大敵當前,咱們就不必客套了。”


    四人進了屋,蕭峰道:“現如今四弟來不了,四大護法的劍陣還是由我去對付吧。”


    江夫人沉吟半晌,道:“不,還是由我去對付四大護法,當年她們與我一起長大,由我師父親手調教,多少對我還會手下留情一些,而且我用的是劍,對劍陣也頗為熟悉,雖然沒辦法擊敗她們,但還是可以抵抗一陣的。你去對付林馨蘭,擊敗她後,再來幫我,這樣取勝的把握會大一些。”


    蕭峰想想也有道理,當下點頭同意,他看看江春藍和阿紫道:“他們倆怎麽辦?若是碧雲宮還來多幾個人,阿紫是必抵擋不住的。”


    林飛盈冷哼一聲道:“林馨蘭那個賤人最愛麵子,上回她隻帶了四個貼身的小婢女,才會一邊和我打著,一邊要旁人殺春藍。這次在四大護法和其它宮裏弟子的麵前,咱們隻需和她講,在我們與她、四大護法未決出勝負之前,雙方的其餘人都不能向對方動手,她為了維護她碧雲宮主的威信,一定會答應。”


    蕭峰點點頭,碧雲宮主表裏不一,在人前要裝成好人,江夫人倒是十分了解她。


    阿紫將程英送的人皮麵具戴上,一邊道:“戴上這個,嚇嚇她們也是好的。”其實她心裏是想著若遊坦之真是在碧雲宮主身邊,戴上這個東西,他就認她不出來了。


    夕陽褪盡,夜色悄無聲息地潛來。江夫人仰起頭來,看著窗外冉冉升起的月亮,輕聲道:“該來了。”


    屋外一聲長笑,仿佛從遙遠的地方一下子掠近,“妹妹,你真是了解姐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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