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小龐終於明白,盡管從彭長宜來的那天起,他除去在救援現場表現的積極以外,似乎對事故的真相以及事故的原因並不熱衷,甚至都很少打聽,除去問過自己對徐縣長的評價後,再也沒有問過其它的事,更是沒有這麽直接地問過礦山的事。


    他在縣長麵前毫不隱瞞地表達過自己的鮮明立場,但仍然沒有獲得縣長的明確態度,他甚至對彭長宜有些琢磨不透,甚至感覺他不像傳說中的那麽勇敢,那麽果斷,那麽敢作敢當,完全是一幅唯馬首是瞻、對鄔友福畢恭畢敬的態度。


    他對彭長宜有些失望,腦袋裏甚至想到要調換工作,不這麽近距離地接觸核心權力了,畢竟,每個男人都有自己的夢想,這個夢想有時是為了升官,有時是為了實現自己的抱負,他一度把寶押在彭長宜的身上,希望他能像個縣長的樣子,希望他比徐德強更有鬥誌,但是,通過幾次言語不多的交流,他發現彭長宜可能會比徐德強更成熟,更圓滑,更懂政治,所以,他一直在等機會,等待著彭長宜主動問自己一些問題,而不是自己主動跟他匯報一些問題。


    想到這裏,他說道:“三源的礦,包括鐵礦、煤礦、銅礦等,是最近幾年才被探明的,其實,煤礦不是太多,多的是鐵礦,這些鐵礦和煤礦,生產手段落後,安全事故經常發生,幾乎都在國家關停的範圍之內,徐縣長的前任就是治理礦山不當被調走了,徐縣長上任後,吸取前任的教訓,曾經強硬地一口氣關掉了五十多家小鐵礦小煤礦,惹惱了許多人,他的家屬被恐嚇過,他的汽車被砸過,他在下班的路上也遇到過黑棍的襲擊,但是他矢誌不渝,幾乎全部時間都耗在了這件事上,這次出事的煤礦就是被關停的煤礦,礦主是葛建國,是土地局長葛兆國的親弟弟……”


    “哦?”這個情況引起了彭長宜的警覺,他說:“怎麽從來都沒聽說過?”


    小龐說:“您可能沒有聽說過葛建國這個名字,但是葛二黑您肯定在救援現場聽到過,三源城的人,都習慣叫他二黑子,他自己也這樣稱呼自己,就連到醫院看病填的都是二黑。”


    葛二黑和二黑子,這兩個稱呼彭長宜都聽說過,但是回到政府上班後就沒聽到有人再提起,也許是葛建國的特殊身份,沒人願意提吧,也加上他從來都沒有主動去打聽這些,自然也就不會有人主動跟他提這事,他當然就不知道這一情況了。


    “上邊有明文規定,黨政部門的領導,直係親屬是不能經商的?”彭長宜說了一句廢話,這的確是一句廢話,別說三源,就是亢州,直係親屬經商的也不在少數,部長的兒子王圓不就經商嗎?他隱約覺得,三源的政治生態環境,遠比亢州詭異複雜。


    果然,小龐說道:“從來都是規定是一回事,下邊執行是另一回事,所以,上邊有許多規定都形同虛設,這種情況哪兒都有。何況,具體到三源,情況就更不一樣了。您以後就會知道,三源就是一個獨立社會,這裏有一個獨立的家長……”小龐還想說這裏有一個獨立的政黨,但是話到嘴邊就咽回去了,他想起了彭長宜對自己的囑咐,就沒敢往下說。


    盡管如此,彭長宜還是說道:“小龐,記住我上次跟你說的話,不可亂發表評論,說話要有根據,有根據的話都是不能隨便說,以後這一點尤其注意,可能徐縣長以前對你這方麵要求的不高,今天我有必要再次強調一下。當然,你給我介紹情況時,要全麵,最好也要客觀真實,因為你現在是我唯一的耳朵,你傳遞給我的信息,我會全部照單接收的,甚至是不需要經過大腦考慮就會接受的,因為你是我的人,我如果不相信你還相信誰。所以,有些事要學會動腦子,既不要人雲亦雲,也不要偏聽偏信,這是一個秘書最起碼的職業素養。”


    小龐知道,這是彭縣長第二次這樣說了,他說的對,徐縣長從來都沒有特意這樣要求過自己,甚至他比自己的牢騷還多、看法還多,看來,自己現在要認真地開始學習做秘書了。


    彭長宜見小龐不說話了,就繼續問道:“這個二黑子的礦,原來不是國有的嗎?”


    小龐出了一口氣,說道:“是啊,徐縣長把原來一些小煤礦和小鐵礦關閉了,經過整合,有實力的礦主可以兼並收購這些小礦,然後改造升級,二黑的礦就是在這樣形勢下改製的,變成了股份製,但是最大的股東卻是他本人。改製後的企業跟以前沒什麽兩樣,隻是礦主換了二黑而已,對此,徐縣長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煤礦和鐵礦的產值占全縣有多大比重?”


    “沒有多大,就是開始紅火了幾年,這幾年整頓的也比較厲害,小煤礦、小鐵礦包括一些小銅礦,生產手段落後,對安全設施投入不高,隻要出條人命,礦主就會有損失,出幾條人命就會傾家蕩產,所以,許多礦主雇傭的是外地民工,有的死了就悄悄掩埋了,甚至家裏都不知道,他們的流動性太強,今天在這個礦,興許明天就去那個礦上去幹活了,管理特別混亂,死個把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有良知的礦主會通知家裏,陪一筆錢,沒有良知的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偷偷處理了。要說這些礦主,真正掙錢的也就是那麽幾家。再有,單說煤,咱們這個地方的煤質量並不好,也賣不上價,所以那些有實力的礦主就偷采,越界偷采。徐縣長就曾經說過,如果僅憑煤礦和鐵礦,是不能讓三源甩掉貧困落後帽子的。”


    彭長宜點點頭,說得:“小龐,以後涉及到這個問題的時候還換個口徑,我們不說甩掉貧困落後的帽子,我們隻說改變貧困落後的局麵。”


    “好的,我記住了。”


    “你接著說吧。”


    小龐整理了一下思路,接著說道:“依附煤炭和鐵礦石等礦產品銷售為生的還有就是運輸業,在三源,大大小小的運輸公司就達十多家,其中,尤以二黑的運輸公司的規模最大。二黑準備成立集團型的企業,他不但涉及煤炭、運輸,還涉及到了鐵粉加工、酒店餐飲、建築等多個行業,但是因為礦難,再加上他現在保外就醫,估計成立集團的事就會往後推遲了。”


    彭長宜問道:“那麽現在誰在給他管理企業?”


    “運輸這塊是夜玫負責。”


    “誰?”


    “夜玫,是個人名。”


    彭長宜在心裏好笑,說道:“怎麽他們的名字都跟煤有關係?”


    小龐也笑了,說道:“是啊,也許該著他們發煤的財吧。夜玫是個女人的名字,她姓夜,叫玫,就是玫瑰的玫,但是不發夜的音,發hei(黑)的音。”


    “嗬嗬,是這樣啊?”彭長宜想到夜玫瑰,不禁笑出聲來。


    前麵的老顧也笑了,說道:“這個姓很怪。”


    小龐說:“您算說對了,三源有三個姓氏也怪人也怪的女人,一個是夜玫,一個前麵車裏的報社記者,就是那天在徐縣長追悼會上您看到的那個穿黑衣服的女人,她姓羿,名楠,叫羿楠。”


    “是不是容易的易,困難的難?”彭長宜問道。


    “不對,如果是您說的這個易,就不怪了,有許多姓這個易的,她這個羿,是後羿的羿,金絲楠木的楠,叫羿楠。”


    “後羿的羿?”彭長宜在手心裏比劃著這個字,說道:“這個姓我是第一次聽見,夜姓也是第一次聽見,的確很怪,兩個了,那個怪姓是什麽?”


    小龐見彭長宜對這個很感興趣,就有些興奮地說道:“那個姓更怪,更有意思,姓黑,名雲,黑雲,是雲彩的雲。”


    “哈哈。”彭長宜不禁笑出聲,說道:“除去羿楠,今天我聽到的這四個人,有三個和黑和煤有關係。”


    小龐也笑了,說道:“更可樂的我還沒給您解釋呐,黑雲的黑,不是發hei(黑)的音,而是發he(賀)的音。姓黑的不發hei的音,發賀的音,姓夜的不發ye的音,卻發hei的音,這是三源有名的一大怪。”


    彭長宜自言自語道:“姓黑的不發‘黑’的音,發‘賀’的音,姓夜的不發‘夜’的音,卻發‘黑’的音,哈哈,有趣,的確有趣。”


    小龐見彭縣長高興,就繼續說道:“三源有三大怪,這是其中一怪,還有兩怪,您想聽嗎?”


    “嗬嗬,想聽。”


    “但是會涉及到領導人,這都是坊間編排的野趣,要不,您就當笑話聽吧。”小龐小心地說道,他發現新縣長對嚴肅話題有抵觸,對民間話題倒是很感興趣。


    “哈哈,好。”彭長宜感興趣的不是坊間傳聞,而是這些坊間傳聞背後的信息,這些信息的客觀真實性,往往比小龐帶著自己情緒說出來的更有價值。


    盡管小龐嘴上這樣說,但是他決定不當笑話說給縣長聽,就說道:“這三大怪是:仨女人的姓,鄔書記的酒,葛局長的年齡沒準數。”


    “哦,怎麽講?”彭長宜問道。


    “三個女人的姓不用說了,我剛才給您解釋了,單說鄔書記的酒,鄔書記喝的酒一直都是個迷,沒人能知道裏麵都有什麽成分,據他說是自己泡製的保健酒。他每天起來後都會喝一大杯這種酒,有人說是返老還童酒,有人說是增加**酒,但是沒人嚐過,他連著喝了有好幾年了,反正人不顯老不說,還越活越水靈,據傳聞,他可以同時對付兩三個女人而不倒,您別生氣,這隻是傳言。”小龐趕緊追加解釋。


    彭長宜笑了,說道:“沒事,你盡管說,這些都無傷大雅。”


    小龐見縣長不怪,又接著說道:“有人說這種酒是黑雲給他的秘方,可是有人又說了,黑雲今年三十歲不到,而且她來三源縣醫院工作滿打滿算也就是三四年的時間,可是鄔書記喝這種酒的年頭比黑雲參加工作的年頭還長,所以,我認為這個說法應該不成立。”小龐很客觀地說道。


    “黑雲是幹什麽的?”


    “縣醫院泌尿科的大夫,現在是泌尿科主任。”


    “她跟咱們鄔書記關係很好嗎?”


    “這個我可以肯定地說,是真好。她來三源縣醫院工作,三四年的時間就當上了主任,那麽多有資曆的大夫都沒當上,她憑什麽?您要知道,醫院有時跟咱們地方不一樣,論資排輩的風氣很嚴重,據說,馬上要競選副院長,他們的關係,在三源是公開的秘密。”


    彭長宜點點頭,又說道:“黑雲沒有成家嗎?”


    “沒有,她沒人可嫁,也沒人敢娶。”小龐說道。


    “嗬嗬,是這樣啊,對了,還有一怪呢?”彭長宜對這些笑話中傳遞出的信息很感興趣,就接著問道。


    “還有一怪就是葛局長的年齡沒準數。其實,在三源幹部中,有幾個領導的歲數都不準了,首先就是鄔書記本人的歲數不準,其次就是葛兆國的,我不知道您見過他沒有,如果您見過他,就會以為他五十多歲了,其實,他的檔案年齡剛剛四十五歲,他的外孫子都滿地跑了,如果說鄔書記是十六歲生的兒子的話,那麽葛局長十四歲就生了他的女兒了。”


    “哈哈,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彭長宜想起部長說鄔友福年齡時的話,不禁大笑了起來。


    小龐也笑,說:“您就當笑話聽吧。”


    “嗯,沒事。”彭長宜琢磨了琢磨,又笑了,說:“的確很有趣。”


    “我不這麽認為。”小龐堅定地說道:“他們之所以把歲數改小,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怕自己到站下台,為什麽怕下台,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當官得實惠,他們的親屬得實惠,他們自己得實惠,他們的利益集團得實惠。就拿這次事故來說吧,如果葛兆國下台了,就沒人給二黑跑這事了,礦難出來後,他就沒人影了,有人就說他去省裏,去北京跑關係抹和事去了。”


    這是個嚴肅的話題,彭長宜不想探討,也沒有發表自己的看法,而是說:“除去黑雲,其他兩個怪姓女人還有故事嗎?”


    小龐見縣長對他的話不太感興趣,也自知又“犯忌”了,本來嗎,一個剛來十多天的縣長,他知道這些棘手的事又頂什麽用,他能怎麽辦?徐縣長跟他們鬥了一年,不是也沒有把他們的黑尾巴砍掉嗎?還能要求他怎麽樣?想到這裏,他也就心平氣和了,就說道:“當然了,如果光憑姓氏沒有這麽大的影響,就因為她們本身的故事,再加上她們的姓氏,所以才被矚目,三個女人三朵花,又都是青春年紀,跟領導又都有這樣那樣的關係,被人們私下談論也是正常的。”


    “那個夜玫不是二黑的人嗎?她跟領導也有關係?”這話說出後,彭長宜就有些後悔自己問的太直接了。


    小龐沒有在意,他說道:“如果您認為夜玫跟二黑有關係的話就大錯特錯了,她跟二黑的關係隻是生意的關係,她跟有關係的男人是葛兆國。”


    彭長宜突然想到在沈芳記錄的人名中,有個人叫“梅子”,他立刻問道:“夜玫還有什麽名字?”


    “沒有,就叫夜玫,有時人們也管她叫‘玫子’……”


    彭長宜聽了心裏就是一“咯噔”,盡管他還沒有對送禮的人展開調查,但是他早意識到這些人會和眼前的利益有關,甚至直接和礦、和礦難有關,難怪葛兆國見自己一副趾高氣揚的架勢,說不定他在心裏怎麽看不起自己呢?也許他認為給縣長送了禮,就不需要對縣長進行尊敬了,或者就像給狗的前麵放一塊骨頭那樣,想讓狗怎麽做,隻需動動骨頭的位置就行,哼,想得美,即便自己當狗,也得當像一一那樣的軍犬,對眼前的食物是要經過一番甄別的,對陌生人給的食物,不但拒食,索性視而不見。想到這裏,彭長宜的嘴角勾起一絲冷笑。


    小龐還想說什麽,老顧的車速慢了下來,就見前麵的車已經停下,齊祥一邊搓著手一邊小跑著過來了。彭長宜降下車窗,齊祥嘴裏呼著熱氣說道:“縣長,前麵就到龍泉鄉了,鄉黨委書記帶著鄉領導們都在三岔路口等著呢?”


    彭長宜一皺眉,說道:“你安排吧,出來的時候我就說了,你是總指揮,總導演,你怎麽導我就怎麽演,你現導,我就現演(眼)。”彭長宜也釋然了,既然無法按照自己的意願去認識基層,那就隨其自然吧。


    “哈哈。”齊祥大笑,說道:“您真逗。那咱們拐過這個彎就是了。”


    “好。”彭長宜衝他點點頭,就升上了車窗。


    果然,拐過一道彎後,老遠就看見有三輛2020越野車停在一個岔路口處,十來個人站在路口,凍得瑟瑟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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