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六日,段千仇一大早來到了緣遇客棧的時候,人並不多,他本來不是來住店的,不過後來他卻住在了店裏最大最好的一間房。


    因為在他出示了蕭鐵唐的名貼,並向客棧掌櫃表示他是要來找東來商行少東李玉和的時候,那個笑得象條狐狸一樣的老掌櫃就交給了他一張紙條。


    紙條上麵寫著:“君踏江湖山水遠遊而至,必風塵撲麵,不堪疲累,特備上房一間,簿酒素食些許,以解跋涉之辛勞。如蒙不棄,弟將於一日後與兄把盞言歡,暢敘平生。”落款是李玉和。


    話語措詞寫得很文雅,也很普通,就是平常客棧給客人的留言,很常見。


    不過段千仇心中卻把這個李玉和的祖宗問候了一萬遍,因為他被人攆得象狗一樣的逃亡,不但約好的人見不著,還無端端要在這間又破又小的客棧裏麵傻呆上一天。


    段千仇不死心,他又問掌櫃,李玉和是長得怎麽樣的。


    老掌櫃放下正在記賬的筆,勉強睜開昏花老眼,想了半天,然後說忘記了。他一邊利落地打著算盤,一邊指了指自己的頭,表示年紀大了,記性不好。


    段千仇一向是個很看得開的人,自然不會跟一個老頭計較,所以他很快就來到了他的客房,那間掌櫃口中所說的最大最好的房間。


    房間確實很大!


    鄉下地方,地廣人稀的,連搭建的豬圈都很大,更別說人住的地方了。


    段千仇原本打算在床上躺一下的,但看見那被褥最多隻比他家擦地板的抹布要幹淨一些,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找了一個比較幹淨的凳子坐下,等小二打熱水上來給他的時候,他賞了小二幾個銅錢,然後問起李玉和的事情,小二卻一臉茫然說從來沒見過這號人。


    段千仇忽然有一種被人算計的感覺。


    漸漸地,天已經黑了!客棧越發冷清,大堂裏尚有幾隻蒼蠅在飛,而客人卻比蒼蠅還少。


    老掌櫃眼睛卻越來越亮,一直盯著大門口,仿佛在等著什麽人似的。


    這時,門外傳來馬蹄聲,不一會,一個人就從客棧門口跨了進來。


    他頭上戴著一個鬥笠,鬥笠上垂下的黑紗遮著麵龐。這個人徑直來到掌櫃站著的櫃台前,撩開黑紗,沉聲道:“住店!”


    老掌櫃環視周圍,見四下無人,連店小二都不知道跑到哪偷懶去了,於是輕聲道:“請隨我來。”


    兩人進到樓下一間房中,來人把鬥笠摘下,隻見他猿臂蜂腰,身形雄健偉岸,麵容粗獷冷峻,竟赫然跟段千仇易容後的蕭鐵唐一模一樣!


    掌櫃睜著一雙昏花老眼,端詳著他道:“嗯,是很象!人都引過來了嗎?”


    “很順利!我們潛伏在蔡府的人跟我們配合得很好,再晚些時候應該就到了。”


    “那就好,那就好!時候也差不多了。”老掌櫃呢喃著道,語氣中竟有著說不盡的淒涼傷感味道。說罷,他顫抖著手從袖中拿出一顆藥丸,正準備塞入口中。


    來人抬手阻了一阻,語氣淒然道:“非得如此嗎?玉和兄!難道就沒有其他方法了?”


    老掌櫃淡淡笑道:“我輩中人,世代受著教主大恩,教主乃當世神人,他老人家又怎會錯!我們按吩咐照辦便是,不必多言。雲桐兄,你的好意,老朽心領了。”


    原來來人竟是江湖中顯赫一時的易容術宗師千手狐杜雲龍,連段千仇臉上所戴人皮麵具都是其所製,他模仿起別人來自然也是惟妙惟肖了。


    杜雲龍道:“教主聖威難測,我等遵從便是,但是我不解的是為何非要找個外人來殺沈惟敬呢?”他一邊說,一邊指著自己的臉,意思是段千仇易容後的蕭鐵唐。


    老掌櫃笑道:“此人雖然也戴著你製的人皮麵具,但其真正身份是誰,誰也不知道,隻是聽秦玉樓說,他在三年前也因為黑玉血參在血榜中接過我們的任務,教主覺得他的武功才智很適合刺殺沈惟敬,所以便用黑玉血參再引他出山。不過話說回來,此人可以在沈府和蔡府眾多頂尖高手狙殺下,仍能擺脫所有人追蹤,安然抵達這裏的,放眼江湖,又有幾人?如若不是事先與他約好在這裏相見,我們豈能知道他的行蹤,此人當真是有鬼神之能!”


    杜雲龍歎了一口氣道:“話雖如此,但王炳望極得沈惟敬信任,由他動手便是了。何苦要費這些周折?”


    “王炳望還有其他重要事情要辦,我們這一邊隻需把蔡洵府的人引到淮陰府便是了。”老掌櫃喟歎道。


    杜雲龍還欲再問,老掌櫃抬手阻止了他,把手中藥丸吞入肚中,才道:“雲龍兄,權相蔡洵屹立朝堂久矣,樹大根深,府中眾人皆非易與之輩,我們要做得更周詳更真實些,才能誘他們入局,一切自有教主把持,天道唯艱,我輩自當持劍衛道,殺身成仁,無怨無悔。”


    杜雲龍抱拳,朝老掌櫃一揖到底,待直起身的時候,眼中已經隱含熱淚。他沒有再說話,推開房中窗戶跳入外麵漸沉的夜色中。


    老掌櫃看著他離開,然後他關上窗,重新回到堂前的櫃台邊。


    他的臉上又恢複了客棧掌櫃慣常的笑容。


    象老狐狸一樣的笑容!


    在樓上最大最好的房間中呆了很久的段千仇,悶得快發瘋了。


    他在早上已經把客棧的四處都看了看,發覺住店的人很普通,房間很普通,小二很普通。


    一切都很普通。不過夥食卻非常的不錯,尤其給他置辦的酒席。


    這一天中的兩頓,每頓酒席的菜式都不重樣。


    今晚的酒宴尤其好。


    酒是淮陰一帶的名酒梨花春,未喝已覺清洌醉人,菜有四冷碟四熱鍋,分別是蘆筍熏肉、水晶肘片、冰宮肴肉、溫拌海螺、糖醋鯉魚、清燉蟹粉獅子頭、小炒肉、辣子雞,還有果脯和青果盤各一,甜點是桂花山藥糕。


    最絕的是端菜拿酒進來俱是年方二八,清純秀麗的美人,排場之大,聲勢之強,好象生怕別人不知道這裏住了一個貴客似的。


    菜很好,酒很香,不過段千仇吃得很少。


    酒菜都沒有問題,沒有毒也沒有迷藥。


    在毒和迷藥這方麵,段千仇從小就有自己獨特識別方法和特殊的免疫力。從四歲開始,那位教他武功並帶他闖蕩江湖的老人家就已經在這方麵刻意訓練他了,可以說他一直是吃著毒藥和迷藥長大的。所以想用毒藥或者迷藥來放倒他,就跟想用水來淹死一條魚那麽難。


    段千仇歎一口氣,然後呡一口酒,接連歎了數十次後,一杯酒卻還剩下半杯。


    這時門口響起了掌聲,一個人跨進了房間,卻正是客棧的老板,那個似乎老眼昏花,但笑得卻象狐狸一樣的掌櫃,他一進門就道:“恭喜客官,賀喜客官!”


    段千仇笑著道:“不知何喜之有呢?”


    “貴客自遠而來,有朋設盛宴以待,此一喜,貴客飲酒無朋友相呼應,我馬上就來與貴客對飲,此二喜。雙喜臨門,難道不是可喜可賀嗎?”老掌櫃大笑道。


    “有理,有理,當浮一大白。”段千仇說罷,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老掌櫃坐下來後,屏退旁邊的美人仆從,自斟自飲,連幹三杯,然後歎道:“你怎麽不問一下我,李玉和為什麽還不來?”


    “我不必問。”


    “為什麽?”


    “字條上的筆跡和你賬本上的筆跡是一樣的,而我問了櫃台小二,店中這幾天根本就沒有叫李玉和的人來投店,你店中的客人並不多,小二不可能會記錯的。所以你就是李玉和,我又何必再問呢?”


    老掌櫃拊掌大笑道:“貴客目光如炬,果真不凡。那你為什麽不揭穿我呢?”


    “你若不肯承認,我難不成殺了你嗎?”


    “那你至少也應該請我過來喝杯酒的,說不定我喝醉後,就承認了!”老掌櫃歎道。


    段千仇冷冷地看著老掌櫃道:“你既然已經留我在這裏一天了,也應該說說我想知道的事情了吧?”


    老掌櫃李玉和卻慘然道:“人生苦短,又何必急於一時呢?”說罷,自斟自飲,連喝三杯。


    “即不必急於一時,你又為何現在就現身?你在紙條上不是說明日再敘嗎?”


    李玉和平靜地道:“該請的客人都到齊了,還能不開席嗎?”


    段千仇的客房在二樓,這時,有人開始登樓,腳步很輕,仿佛貓踩在瓦頂上的感覺。


    有人登樓很正常,但有一批人刻意地輕步上樓就很有問題了,因為說明這群人不想讓人知道他們上來了。


    段千仇忽地扣住了李玉和的左手脈門,冷聲道:“怎麽回事,說!再遲上片刻,休怪我無情。”說罷,手中一緊,李玉和手腕發出骨裂的聲音,他悶哼一聲,額上滲出了汗。


    隻聽他道:“淮陰府閑雲居茶樓,三樓雲濤雅間,十二月五日巳正時,將錦盒交於漕運總督府的理漕參政吳啟雄。”


    李玉和說話的時候,他的臉已經開始變成死灰色,嘴唇也漸成黑色。


    他艱難地對段千仇繼續道:“我已經事先服毒了,你趕緊走,大事未競,天道唯艱,就靠你了。”


    段千仇還想再問,但這時有人破門而入,段千仇不再猶豫,他抄起長刀,背起錦盒,穿窗而出。


    窗外的夜黑沉沉的,風雲搖曳,遠處有閃電劃過,隱隱有雷聲響起。


    闖入者有人穿窗而出追擊段千仇,有人圍住了李玉和。


    李玉和退至牆角,忽然迅速把手中一張紙條,塞入口中嚼爛,吞入肚中。


    數人撲至,擒住李玉和,但李玉和口流黑血,已然身亡。


    領頭之人,沉聲道:“剖腹,把他吞下的紙條挖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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