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概是蘭特島一年中最適宜的日子。


    初夏的陽光把遠處海麵染成麥浪般的金黃,潮濕的海風吹亂少年的黑發,吹來淡淡海腥味,混雜著身邊草地泥土的氣息,深深地吸上一口,過去十年間所有微不足道的快樂,仿佛從記憶中猛撲過來。名叫唐納的少年,翻身坐起。


    十年了,身邊不起眼的土堆中埋葬的母親,已經去世十年了。


    十年時光,足以讓記憶模糊難辨,但在少年心中,那一天仍舊如此清晰,仿佛昨日。


    那時唐納六歲,站在參加葬禮的人群中,如同看著一出最荒誕的劇目在上演。他像一個蹩腳的群眾演員,遊離在人群的情緒之外,內心震驚,手腳冰涼。


    事後他才知道,那是母親的葬禮,身邊嚎啕大哭的孩子是小他兩歲的弟弟李察,身前止不住顫抖的背影屬於他的父親湯姆,一個鐵匠。


    是的,十年前的那一天,他穿越了,沒有突然出現的時空隧道,也沒有車禍觸電跳樓等等意外,他從一個現代地球人,突然穿越到這個神秘大陸的孩子身上,一切仿佛波瀾不興,誰也不知道,童年唐納的內心,如驚濤駭浪。


    從那一天起,他小心翼翼地生存著,隱藏自己,適應一個六歲孩子的身份。他聽不懂這裏的語言,於是索性閉口不言,人們隻當他是幼年喪母,受了打擊,變得沉默不語。


    他會在父親悶熱的鐵匠鋪裏,努力拉扯風箱,會在父親滿頭大汗抽不出手時,擰一把毛巾給父親擦臉,他會給弟弟穿衣喂飯,會帶著弟弟去集市買麵包、蔬菜。集市上淳樸的大娘會偷偷的給這可憐孩子多塞上一小塊黑麵包。鐵匠的收入微薄,唐納總是把有限的食物多分給弟弟一些,父親每次看到這一幕,都會轉過身去低聲歎息。


    唐納同情這對父子,他們在一天裏,失去了兩個家人,於是他竭力的為父親分擔著生活的壓力,給弟弟多一些溫暖。


    起初他以為自己穿越到了中世紀意大利的某個南方小島。幾個月後,他慢慢聽懂了這兒的語言,才知道現實比預料的更驚人:這裏絕不是地球,是一個自己從沒聽說過的世界。


    自己所在的是名叫蘭特的小島,緊鄰赫爾斯大陸,天氣好的時候,站在島最北端的懸崖上,往北方眺望,偶爾能看到對麵大陸綿延的海岸線。


    蘭特島很小,大多數居民都生活在蘭特鎮,島和鎮的名字都來源於本地唯一的貴族,蘭特家族。傳說蘭特家族的祖先在六百年前曾是費蒙帝國的軍官,在立國戰爭中立下天大的功勞,帝國於是把這個小島賜予他。就島的麵積來說,唐納不禁猜測,到底是蘭特家在吹牛,還是國王實在太吝嗇。這委實不該是一個六歲孩子應該考慮的問題。


    陌生與恐慌逐漸消失,唐納的臉上慢慢又有了笑容,他從內心接受了父親和弟弟,同情慢慢變成親情。父親辛苦的勞作換來兩鬢日見明顯的白發,也換來餐桌上的黑麵包。


    這個沒有女主人的家固然算不上完整,老鐵匠又是寡言少語的性格,但唐納還是第一次感受到了家的溫暖。他珍視這份溫暖,但每次想到真正的唐納的靈魂已經在十年前隨著他的母親一起消逝了,自己不過是個冒名頂替的外來者,他就沒法心安理得。久而久之,他甚至覺得自己像個小偷,偷來了本不屬於他的生活。


    鬥轉星移,轉眼就是十年。李察已經長成一個健壯的小夥兒,唐納雖然仍比弟弟高一些,但是纖瘦白淨的他,怎麽看都不像是鐵匠的兒子。而這十年裏,他從沒開口說過話,人們私底下已經管他叫鐵匠家的啞巴兒子。


    十四歲的李察,越來越像他的鐵匠父親,體格健壯的他,已經能輕鬆地掄起父親那把讓人望而生畏的鐵錘,被小島充足的陽光曬成漂亮古銅色的臉上,總是掛著蘭特島居民標誌般的憨厚笑容。


    而按照小島居民的審美來說,唐納卻有些瘦弱,皮膚又過於白皙,他總是一個人發呆,偶爾有人跟他打招呼,他才回以淺淺的笑。


    “這個可憐的孩子,長得多像他去世的母親啊”,鄰居們感慨,甚至有人會說:“湯姆,你們家唐納簡直像個貴族。”


    聽到這樣的話,鐵匠湯姆隻是訕訕的笑。唐納當然不是貴族,也不會成為貴族,他是自己有些孱弱的啞巴兒子。實際上,淳樸的小島居民很少有機會見到貴族。蘭特男爵不住在蘭特島,這裏隻有幫助他管理小島以及收稅的一位事務官。


    唐納並不覺得自己可憐。跟上一世幼年時的孤兒院比起來,蘭特島簡直跟天堂一樣。這裏四季溫暖,人們淳樸而熱情,集市裏的大娘們每次擁抱自己時,大胸脯緊緊壓上來,總是讓唐納尷尬得臉紅心跳。


    美麗平靜的海灘是孩子們的樂園,遠處大海上,不時有漂亮的白色帆船駛過,偶爾有停靠蘭特小港的船,會帶來滿肚子故事的水手。


    傍晚的集市,小酒館門口,落魄的水手會講起自己曾給某位貴族老爺做過隨從,見識過英勇的騎士,他們穿著閃光的鎧甲,單槍匹馬可以對抗上百名盜賊,而神秘的魔法師,隨手揮出的火球,可以把這樣一名騎士瞬間燒成灰燼。水手們的故事粗糙而直接,常常不能自圓其說。難得有遊吟詩人來到島上,他們口中的故事更加瑰麗神秘,講到動情處,會彈起破舊的魯特琴,低聲吟唱,喝多了酒的嗓音,渾濁沙啞,如靠岸的帆船隨著夜晚的風發出低沉的嘎吱聲,那是來自遠方的聲音。這時候,即使最吵鬧的水手也會安靜下來,眼底透出難得一見的向往。


    相比神秘的魔法師而言,那些總是伴著美麗的公主,史詩般的戰爭而出現的騎士形象,更符合蘭特島男孩兒們的口味,於是幾乎每個男孩兒都有一把木頭佩劍,平時揮舞起來,那神情仿佛真有著營救公主的使命一般。


    按照帝國的法律,男孩兒十四歲就可以佩劍,在貴族或者大城市的富裕家庭,這個年紀的孩子就可以去騎士學校接受訓練了。除此之外,在整個帝國境內,貧民的孩子到了十六歲就有機會參與每季一次的特殊選拔,被選上的可以免費進入騎士學院學習。當然,這種選拔,更像是一項娛樂,因為通過的幾率實在微乎其微。


    島上跟唐納同齡的少年,已經有兩撥人先後去特李斯行省的首府多恩城參加春夏兩季的騎士選拔了。結果不出所料,沒有人通過。也沒有人為此感到失落,因為對於蘭特島的孩子們來說,十六歲這年結伴去多恩城,更像是紀念成年的一次旅行。如同與世隔絕一般的小島,已經沒有人記得起最近一次有孩子通過選拔是哪一年的事情了。


    春天快過去的時候,鐵匠湯姆試著問唐納,要不要和同齡的孩子一起去一次多恩城。唐納隻是笑笑,並不回答,從那一天開始,他在父親收工後,不急著熄滅爐火,而是接過鐵錘,兀自捶打起一塊熟鐵,他天生瘦弱,錘上三四下就要喘息休息一會兒,但卻並不停止,一旦喘勻了,又接著捶打,每天堅持兩個小時為止。


    他不說話,但是老湯姆明白,唐納是要自己安心,鐵匠鋪的活計後繼有人。


    “這孩子,隻是叫你出去見一回世麵,又不是讓你遠走高飛。老爹我還硬朗得很,還輪不到你接班呢。”老鐵匠像往常一樣,伸手撫亂唐納的黑發,嘴裏像是抱怨,臉上卻帶著欣慰的笑,“多恩城啊,去看看也不壞。”


    就這樣,唐納每天都要錘打他那塊熟鐵,打得薄了,便卷成一團或者索性折彎了繼續捶打,客人看得奇怪,問老湯姆他兒子在打什麽,他也答不上來,隻說是他打著玩,就當練氣力了。


    鐵匠家的啞巴兒子在學打鐵呢。沒幾天,鄰居們也就********。


    “等手藝練成了,要先給我打一副馬掌,我們蘭特鎮要有兩個鐵匠咯,湯姆,以後可有人跟你搶生意啦,哈哈。”這是鎮上趕馬拉貨的吉姆大叔。


    李察一邊幫哥哥鼓著爐火,擦汗的手不小心摸得額頭上都是碳灰,一邊替哥哥回答:“吉姆大叔,您的那匹瘦馬半年也磨不壞一副馬掌,我哥肯定得先幫我打一把劍,一把真正的劍。”


    最近幾個月來,李察一直纏著父親給他打一把劍,十四歲的他,體格已經接近成年男子,腰間的那把木劍,已經顯得有點不倫不類了。


    不管大家怎麽說,唐納隻是微笑,然後繼續低頭認真地捶打他的那個鐵疙瘩。幾個月下來,他手底下已經有幾分功夫,起初不成形狀的熟鐵,現在每隔幾日就被他打成厚度均勻的一大片,用瑪麗大嬸的話說,再來幾下就是個不錯的鐵盆了。隻是可惜,即將成型的鐵盆,沒幾下,又讓唐納給錘成一坨。


    在盛夏即將過去的一天,唐納示意弟弟把爐火燒到最旺,然後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更認真的捶打這塊受了百般蹂躪的鐵疙瘩,一旁拚命鼓風的李察聽到鐵錘的敲打聲幾乎連成一片,又突然停了下來,然後他看到哥哥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得意的笑臉上,大顆大顆的汗水滴落下來。炭爐裏插著的好像是……一把劍?


    唐納算著時間,將炭爐熄火,沒有把劍取出來的意思。老湯姆指了指水桶,示意唐納給劍淬火,唐納卻搖頭拒絕。


    “你就陪你弟弟玩吧,”老湯姆喝上一口島上自產的粗製朗姆酒,笑著說:“混小子,沒有幾年功夫墊底,哪個敢下手打一把劍啊?”


    “老爹,我長這麽大,也沒見你打過一把劍啊。”李察纏著父親幾個月都沒有結果,已經去鎮上的刀劍鋪子瞧過無數次,那裏隻賣一種劍,帝國最普通的製式長劍,酒館老板的兒子特納靠著一把這樣的劍,已經取代李察成為島上同齡孩子的偶像,每次他小心翼翼的抽出那把劍時,表情都莊嚴的仿佛正被國王授勳的騎士。


    而現在,李察也將得到一把劍,一把哥哥親手為他打造的長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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