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0-05-19


    爆竹聲聲辭舊歲,總把新桃換舊符。


    千百年來,中國農民祈求的就是六畜興旺,五穀豐登,傳宗接代,子孫滿堂。但是,對龍來說,傳宗接代已成了奢侈,子孫滿堂更是遙遙無期。


    小豹子的老婆上吊死了,就是因為不能給小豹子傳宗接代,小篩子的老婆喝農藥也死了。女人不會生孩子,對她們來說,就失去了做女人的價值和意義,成了行屍走肉,被人恥笑,被人罵祖宗,被人口水淹沒。


    有婚後死的,也有婚前死的。大隊長的女兒上演了一場現代版《梁山伯與祝英台》,與戀人雙雙殉情在牛棚裏,死狀非常淒美,僵硬的合抱四臂無法分開,陪伴他倆的是一瓶空空的樂果(農藥名稱)。


    有婚前殉情死的,也有糊裏糊塗,不明不白死的,小董子就是不明不白死的。並組後,二狗找到小龍,淚眼汪汪道:“搗媽王師傅,害了我家小董子,我要告他,小龍,麻煩你幫我寫個狀紙。”二狗是小龍娘家生產隊的,和小龍一起在窯廠工作過,小董子是二狗的表妹,生產隊婦女隊長,長的縮頸斜眼,年過三八還沒訂婆家。


    聽了二狗的敘述,小龍第一感覺這場官司很難打贏,首先,小董子在產床上臨死前不肯吐半個字,成了死無對證,其次,沒有旁證,盡管二狗言之鑿鑿,親眼看見王師傅從小董子的睡房出來過,所以,小龍隻能愛莫能助。


    “那——,我家小董子不是白死啦?!”二狗還在認死理。


    這個案子如果再晚個十年八載,完全可以通過dna檢測,不用寫狀紙,檢察院自會幫二狗公訴,所以,龍很想知道這樁奸情的結果是如何了斷的。


    大年初二,小龍決定回趟娘家生產隊,離開四個多月,心裏怪牽掛的。那天,小龍換上了一件下放時大姐夫送的誌願軍式底領棉軍衣,下穿一條改裁後染黑的勞動布工作褲,腳蹬一雙黑色鬆緊鞋,頭戴一頂黃軍帽,這樣的裝束是當年男知青最常見的打扮,家庭條件好的還能穿上一件時髦的風雪大衣。


    剛到村頭,小牛倌就大呼小叫:“小—小龍回來啦!”小牛倌是小懶的弟弟,遺傳了父母的語言基因,說話也是急急巴巴的。


    小龍下放第二天,小牛倌自願當起了向導和講解員,帶著小龍和小馬在村上兜了一圈,趁此機會,龍從小孩嘴裏套話,了解一些民情風俗,知道本村的大姓與自己是本家,祖上是地主,村上的兩層樓大瓦屋就是地主家的,後來成了生產隊倉庫,還知道哪家經濟條件較寬裕,哪家人家人好,哪家人家人孬,哪家......。


    剛到農村,小龍對牛很親切,先在牛背上拍了一張牧童吹笛,照相師將其放到櫥窗陳列,後來學騎牛馴牛,叫牛左轉喊“辟”,右轉喊“拐”,停下是“挽到”,但是,小龍不敢站在奔跑的牛背,小牛倌卻敢,像雜技演員在牛背上手舞足蹈。


    “哎喲喂——,小—小龍呐,多咱不—不見,咋就—就瘦了咳?”小懶媽說話不連趟,眼神倒還明亮,“人多,怕—怕是沒啥好—好的吃吧?”


    小龍強扮笑臉,眼眶卻已濕潤,心想,連醃菜都吃不全,哪來好的吃,能有飯吃就不錯了。


    說話間,屋內來了老老少少一批人,小龍起身一一和他們打招呼,像久別的親人互相噓寒問暖,基本上都是老鄉問小龍答,像開記者招待會。


    “小龍,我上次去你們知青組送分紅款時,叫你年前回生產隊拿魚塘起的魚,你咋沒來?”小懶氣呼呼地詢問。


    “你走了這麽長時間也不來娘家望望,早把我們給忘了吧?”小虎明顯對小龍有意見,說完,還咂了咂嘴。


    接下來的問話像連珠炮一樣,小龍隻能按輩份和歲數大小語無倫次搶答一氣,以至於前言不搭後語,前問不連後題,引的老少爺們前俯後仰,笑聲不疊。


    年前,小懶送分紅款去了知青組,小龍得了200多元,小龍問起當年的工分值,小懶道:“咳——,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囉,才0.95元。”


    “這麽少啊——?!”小龍都不敢相信,記得,剛下放一年是1.20元,上年的工分值是1.10元,咋會像高山滑雪隻下不上呐?!小龍回想起2年前大隊會計說過的“三個不肯和三個自然”的推斷,心中美好的藍圖瞬間黯然失色。


    “哼,本來我爹計劃讓我今年娶親,如今分不到錢,計劃就泡湯了。”


    “啊——?老婆已經定好啦?是哪個?”


    “英丫頭。”


    小龍第一次割稻殺雞,從自己的外衣撕下布丁替小龍包紮的就是她,當時,


    小龍覺得這個丫頭心地蠻善良的,說話慢聲細氣的,音色與小春差不多,很悅耳,所以,曾經當過單方麵紅娘,替小懶做過媒。


    至於生產隊分的魚,小龍不去拿的原因,一,是要付錢的,二,組裏這麽多


    人,誰吃了好,像小猴子這種人,給他吃不如喂狗,還有,壞了自己招工的小魚和小虎,更不能給他倆吃。


    小龍答記者問還在繼續,二狗衝了進來,見到小龍又是摟又是抱,像久別的親人。二狗長著一雙對眼,比小龍大兩歲,個頭卻比小龍矮,小龍下放的第一晚就住在他的屋裏,因為二狗是光棍,在磚窯廠上班。


    二狗的住房有兩間,空空蕩蕩,四周的牆壁黑糊糊的,裏間靠牆有一隻大床,旁邊有小龍和小馬的箱子,一隻小台子,兩條長板凳,還有一個鍋灶。這就是小龍五年插隊生涯中,幾度搬家,共計六處安身住所中的第一個臨時住處。


    “二狗,小董子的事後來怎麽處理的?”小龍見二狗一到就迫不及待想知道上次打官司的結果。


    “搗媽王大麻子,見我們找他算賬,連夜逃回了老家。”


    王大麻子是幾家生產隊請來的技師,主要的工作是操作碾米機和抽排水,單身一人,所以,工作之餘總想尋花問柳。出了人命,法治不了他,民憤是跑不掉的。據說,王大麻子劣性不改,在別處又亂發情,把一個啞巴女孩的肚子搞大了,本以為啞巴不會說話,能抵賴,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啞巴不會說,但是,啞巴會看,會摸,因為,王大麻子雞巴上多了一個叉。啞巴女孩的表哥是公社武裝部長,先將王大麻子吊在樹上,扒光褲子,用煙頭燙雞巴,再拿出一把雪亮的殺豬刀在雞巴上比劃,嚇得王大麻子屎尿一起下,私刑後,再公刑,被判了5年現行流氓罪。


    冬天,當地人吃兩餐,節餘的口糧應付青黃不接,酒菜擺上桌,還是四四十


    六碗,八菜,每菜兩碗,醬油吃不起,所以,肉還是白煮的,好酒更喝不起,還是一年四季的土燒,小懶祖孫三代都是酒鬼,所以,小懶的爺爺還是一手把盞,一手抓酒瓶,嚴格控製酒的流向,女人照樣是不能上桌的,小龍還在等小懶的大妹妹給自己夾肉,卻不見她的身影,心想,大丫頭長大了,怕難為情啦?還是見生了,不敢芙蓉出水啦?


    大丫頭比小龍小3歲,初見小龍時正好是十六花季,突然,家裏來了兩個男知青,而且是海佬,其中一個長的像古戲中的潘安,那心吆,真不叫心,像一頭小鹿在歡蹦亂跳,那情吆,真不是情,像滾滾的江水波濤洶湧,咋會這樣呐?心中的潘安近在咫尺,卻無緣麵對,無分享受,隻能站在廚房門口偷偷的斜視,偷偷的想心思。


    突然,大丫頭像一隻蝴蝶翩翩起舞,飛到飯桌邊,瞄準一塊最大的肉,下箸快而準,肉像長了眼睛,精準的落到龍的碗裏,還不等龍回過神,大丫頭已羞紅著臉飛回廚房。自那以後,隻要小龍在她家吃飯,小龍都能得到一份額外的恩賜,把小馬氣的恨不得用頭撞牆。


    小龍記得,小馬招工走後,自己和小懶搭睡,那是一個夏天,小龍被一陣輕輕的叩門聲驚醒:“誰啊——?”


    沒有回音,小龍真睏,翻了翻身繼續睡,叩門聲又響起,“篤、篤,”連續不斷,小龍懷疑是小懶又在作怪。上一次,由於門沒閂,小懶下半夜回家,小龍聽到動靜,連問幾聲:“誰啊——?”沒應答,突然,小懶大叫一聲的同時,撲到小龍的身上,小龍被嚇掉魂,嚇破膽的瞬間,也回喊了一聲,自那以後,小龍先睡時,一定把房門閂緊,因為,小龍自小聽母親說過,鬼嚇人嚇不死,人嚇人會嚇死人的。


    “是我。”


    聲音極輕極細,但是,小龍還是聽出來了,起床開門,大丫頭亭亭玉立在門框下,小龍隻穿條平腳褲,上身赤裸,所以,沒打算請大丫頭進屋。


    “小懶在嗎?”


    “不在,還沒有回來,找他有事啊——?”


    “沒事。”大丫頭嘴上說沒事,兩腳卻沒有離開,小龍也不便關門,所以,深更半夜,少男少女四目相對,躇立片刻,突然,大丫頭伸手在小龍的胸脯抓了一把,轉身消失在黑暗中。


    大丫頭是小龍在農村遇到的第一個迷情姑娘,但是,龍的方寸並沒有被迷亂,因為,有春在心裏,其他姑娘無法撞開龍的心扉,就像孫悟空劃下的一道金光圈,白骨精也休想衝進去。


    龍想知道大丫頭為何不再替自己夾肉,就把話題扯到她身上:“大丫頭人呢?”


    “你說大—大丫頭呀,去相—相親了,今朝隨—隨她的舅—舅母去的,在—在江蘇那邊。”


    在農村,姑娘不愁嫁,就像皇帝的女兒一樣,那怕是瞎子聾子麻子瘌痢頭齊全,照樣有人娶,就像小馬說的一句名言,反正下麵是一樣的,隻要能生兒育女,管她好看難看。但是,山裏的新娘論斤賣,卻讓小龍大開眼界,甚至不可思議,有點天方夜譚。二狗的老婆就是買來的,由於價錢出的高,新娘子長的比當地姑娘不差,所以,那幾個月,二狗天天蝸在家裏,難得去小龍的新住處,生怕腳尖會被剁掉似的。


    那天小龍喝了不少酒,但是,不像大年夜那樣謙虛的豪言壯語言不由衷,也沒有把醬油當酒喝,更沒有搶酒喝,因為,小懶的爺爺知道小龍不會喝酒,再說,嗜酒如命的他,也不願慷慨,更不願酒上施恩。


    那餐飯,小龍吃得最多的是豆腐,是一生中吃到的最好吃的豆腐,味香,略有彈性,口感爽,上海的豆腐是用石膏做的,小懶家的豆腐是用鹽鹵點的,所以,生活在大城市的上海人,一輩子也吃不到正宗的豆腐。


    春節,老鄉主要是走親串門,再不,就是這家吃到那家,吃來吃去是同樣的菜,喝來喝去是同樣的酒,茶葉都是粗片子,喝茶都用碗,茶碗多半是缺口的。


    飯後,生產隊長扯到偷湖草的事,小馬的事,還問了小春的事,又說小龍比小馬聰明,比小馬尖滑,反正想到什麽說什麽,想到什麽問什麽,所以,說話問話也成了老鄉的待客之道。此時此刻,小龍非常渴望聽到親人的聲音,小龍摸了磨發燙的耳朵,難道母親和小春正在念叨自己嗎?


    突然,龍又一次感到後悔,想不到春節是那樣的血濃於水,遠離親情是那樣的骨肉之痛。小龍的心在流淚。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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