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08-10-14


    隻見正午的陽光被殿內的鏡片反射在那威嚴的正大光明匾上,猶如一麵金色的鏡子,閃閃發光


    本以為人的生命中一直是存在遺憾,充滿遺憾的。越是追求完美,遺憾就越是形影相隨。


    不過我發現命運在讓你飲下失望之酒之後,下一步也許會賜予你希望的金杯。


    康熙五十年秋,暢春園。


    “嗚哇——”一聲洪亮地啼哭把虛脫得如在雲端中漂浮的我喚醒,痛到極點已經麻木的知覺漸漸複蘇,眼前模模糊糊地晃著好幾個身影。噢……我終於做了母親。


    “是阿哥!快,快去告訴皇上,是阿哥!”


    “恭喜宛儀,是個健康的小皇子!”


    連連的賀喜伴隨著無數的吉祥話語……不記得說話的是哪些嬤嬤了,已是滿頭銀發的蘭兒把那個杏色繈褓抱來我的身前。


    “宛儀,小阿哥腳底有顆朱紅色的痣,和太子以前的長在同一個位置……”蘭兒俯在我的耳邊悄悄說道,聲音因為激動而發顫。


    啊,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掙紮著讓宮人扶起我來,無力的手顫悠悠地抬起指指那繈褓,蘭兒會意地解開……


    果見一顆朱色綠豆般大小的“痣”在寶寶的足心微微地隆起。圓鼓如……丹,就似那年在我手中滾動的那粒鮮紅的丹丸。


    “茉兒!茉兒!”帶著廊外秋天的氣息,早已不年輕的皇帝甩脫了跟在後麵的侍從,跑著過來,夜深露重的秋寒中竟汗濕重衫。


    猶如在死神的殿堂溜達了一圈又重新還陽見到至親,我抱著寶寶偎依在他的懷裏任淚水肆意流淌,感受著最親密的人此刻卻是笨拙的安慰。


    “謝謝你,茉兒……”擁緊懷裏的母子,他百感交集。


    “我們的兒子……回來了,燁兒,他是太子……”帶著幾聲抽咽,斷斷續續地道。


    “恩,我們的兒子自然會做太子。”他的眼有些迷蒙遂又恢複澄淨。


    唉……我知道他又會錯意了,拉開繈褓,讓寶寶肉乎乎的小腳丫裸露在他父親眼前:“你看,那痣!”


    那顆朱痣在燭光下殷紅鮮活……一如那往昔的記憶,他怔怔然,若有所思。


    凝春堂的西苑是暢春園最美的花園,本是當年為孝莊老祖宗而建,花園旁有個池塘,裏麵的水與中湖相通,能通船,可以從圍湖所建的任一建築來到這裏。


    虎皮石砌築就的園牆內,芳草茵茵,池塘裏兩隻白鶴正在嬉戲,風兒輕輕吹拂著南側的竹林,疏出浪潮般唰唰地聲音。


    晚風習習,雖涼,卻是不寒。


    “皇奶奶,後來呢?”


    “我長大後也要做瑪法這樣的大英雄!我大清的巴圖魯!”


    “瑪法也有我們這麽小的小時候嗎?他怎麽除掉鼇拜的,他們說鼇拜是巨人足有九尺高呢。”


    “皇奶奶,今天我還想聽瑪法打噶爾丹的故事。”


    “弘曆,親征準噶爾的故事皇奶奶已經給你講過三遍了,今天換別的好不好,皇奶奶不要偏心弘曆啦……”


    嗬……坐在湖石上任這些小家夥圍繞著我,摸了下趴在我腿上的弘曆嫩嫩的小臉,視線卻隨著那輪快要西沉的紅日模糊起來。


    好快呀……他都快八歲了,這張小臉的輪廓和記憶中很久很久以前的另外一張臉幾乎完全重合。


    記得……那年,我第一次見到他;記得那年……也是這般年紀。


    不知道是誰說了一聲“瑪法來了!”一群大小孩童猶如鳥獸散,乖乖地跑進西苑那頭的專為皇孫在暢春園內讀書的蕊珠院。


    “曆兒!一會兒你額娘要來,記得到澹寧居來用晚膳。”叫住他,輕輕拍落粘在他外衣上的草屑。


    “皇奶奶,額娘是來接我回府的嗎?曆兒可不可以不回去。”這孩子揚起小臉撒嬌地說。


    “恩?”


    “在園子裏有您和瑪法待曆兒好,在府裏阿瑪總是忙,幾日幾日也不見一麵,所以……曆兒寧願呆在園裏陪您。”


    “府裏不還有你額娘麽?”


    見他小小的臉上帶著絲沮喪,心疼地抱他過來……


    卻見已換下朝服的玄燁一行,下了船正往西苑而來,剛還說什麽也不怕,無所畏懼的小勇士猶如老鼠見貓,飛快地滑下湖石往書院跑去,臨頭又跑了回來,在我臉上重重親上一口阿諛道:“皇奶奶記得晚上叫陳禦廚給我做口香酥,還有荷葉桂花露。”


    嗬……這一招他跟誰學的……小馬屁精。


    “今日夫人有暇?又跑來打攪孩子們的功課?”見他緩緩走來,我迎了上去。


    “哪有……是走到這裏碰到了……他們纏著我講故事啦。”


    “後湖的紫蓮開了,夫人可願陪朕遊湖賞花?”他伸手過來……


    對他回眸一笑,握上他溫熱的大手任他牽著前行,心中生暖如有細流潺潺而淌。


    記憶中與他第一次牽手他還是孩童,卻沒想到……這一牽就是一生。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正猶如他當日誓言。


    康熙五十九年,秋。


    一場秋雨一場寒,今年的秋天覺得比哪年都來得涼,來得早。從早到晚隻覺得冷似如冬,怎麽捂也捂不暖,穿再多衣裳,捂再厚的被褥也總是無用。


    太醫院的禦醫來了一撥又一撥都說我隻是體虛,靜養即可。不過我卻知道……我是真病了。


    這病魔的名字叫……天命。


    算算日子,自第一次親征“紅山”那役以後已經三十年了。玄燁雖說他從不相信那些個怪力亂神的東西,最近也顯得心事重重,在我麵前佯裝開心,幾回午夜夢醒卻見他直直地瞅著我出神,似徹夜不眠,擔憂滿臉,傷心滿眼……


    他必定也記得,那續給我三十年的命,今年就是這最後一年了。


    “皇嬤嬤,您身體不好弘曆卻老在園子裏累你操心,如月心裏實在過意不去。”


    冬兒的閨女長得富態端莊,麵帶福相。溫柔的氣質讓人覺得單純而可愛……我也算沒選錯人,對這孩子,我很滿意。


    “我愛他都來不及哪會覺得是操心,皇上也心疼這個孫兒得緊,有他在這裏,總能讓人都開心。月兒,你真生了個好兒子,我就沒你這樣的福氣。”對她笑道,示意讓額真賜坐。


    “這個……”她有些不安地瞅了下暖閣裏的宮人。


    瞅了額真一眼,她會意地摒退左右,帶上門退了出去。


    “皇嬤嬤是我們王府的菩薩一樣的恩人,王爺一直惦記著您的再造之恩。”這丫頭說著說著就跪了下來,讓我措手不及。


    “哪有這麽嚴重,快起來!”唉……這丫頭身子死沉。


    “這些年來您對弘曆的好,王爺和臣妾都暗自銘記,總想著有一日能報答……”她懇切地說著,淚光在眼裏熒熒閃爍。


    那年,我把她和那錢氏宮女都接進了暢春園各找兩處地方秘密安置,接她是為了掩飾她沒有懷孕的事實;而安置另一位則也是為了掩飾……掩飾懷孕的事實。


    錢氏宮女的兒子生下不足月就早夭,之前她就有滑胎的症狀,雖秘密叫太醫力保,可孩子先天不足……都是命吧,冥冥中似有一股力量把這一切往我計劃好的軌跡上推,此刻我就算想退也來不及。


    於是,宮裏流傳的版本則變成我的兒子早夭,因思戀過度把愛轉到雍親王家新誕的小阿哥身上,胤禛倒也樂得做這個順水人情,任我接弘曆在宮中長住。


    不過有些話也真該交代了……為了我兒子的未來,也是她“兒子”的未來。


    “留他在宮裏倒真是為了你家王爺好。”見她錯愕,我輕笑道:“如今太子已廢,皇上沒再立儲君,難道他就真不想當下一任皇帝?”


    “這個……”


    “曆兒在宮裏深得皇上寵愛,有他長伴在此就是你家王爺在聖上心裏那杆稱上的最重的砝碼,唉……你怎是不懂!”


    “皇嬤嬤,我們……王爺他……真的從沒有這樣的野心……”見她眼神清澈,倒似真的不懂。


    唉……胤禛果真如後人記載那般心機深沉似海?連親如自己的側福晉這樣的枕邊人都沒透露一絲心事。


    “不管他有無那心,今天的話你好好記得,一字不漏的帶給你家王爺聽!就說是我說的,你……鈕祜祿?如月的兒子將來必定位為人極,大富大貴。”


    “啊!為什麽呢?”


    呃……這輩子和心思九曲的人相伴一世,這才發現和這般單純的直腸子的人交流原來是那麽的費力。


    “因為他腳底下長的那顆痣……算命的說那是人君之痣!”翻了個白眼隨口杜撰,這丫頭聽不懂,不過我相信她丈夫定是明白我言下的意思。


    弘曆……希望你的“阿瑪”將來待你能如我所願。


    佛說萬物莫不是因緣聚合而生,既有生,那也必將隨著因緣分散而滅。


    “有”,既而“空”,“空”後再“有”,俱是應業力感召現前。


    人……不也是如此?“生、老、病、死”一遭走遍才是人生。


    可我為什麽總也看不透,明明知道心中這一份執著的眷戀就是那輪回的業根之源。


    “茉兒,我知道你能聽到,不許你忘記!記住!記住我是燁!佛前的燈芯,你的燁兒,你的丈夫……”


    我毫無重量的身體本似在雲彩裏漂浮,在虛無的黑暗中遊曳,卻被他的聲音牽係,那一聲一聲哀痛如泣……


    我聽到了,是他麽……他還是這麽霸道,連這樣的時刻也要威脅。連連哽咽的聲有些嘶啞,他在哭麽?多久了……我都聽到了,你不要傷心,不是說過麽我會等你……在彼岸,在那邊,不離不棄。


    一顆濕熱的淚從眼角滑落在我冷涼臉頰,我還想再看他一眼,卻怎麽也睜不開沉重的眼。所有的力氣抽絲般地被一個無形的東西吸去,隻覺得自己越來越輕,他的聲音卻越來越遠。


    “你……在流淚……茉兒,你真的能聽到……”耳畔他的聲音狂喜而又絕望,讓人心疼。臉上滴滴濕涼,不知道是他的還是我的。


    漸漸感覺自己的身體被拉扯被扭曲,卻不覺得疼……是時空的漩渦麽?


    “茉兒,你的身體正變得透明,你就要拋下我走了……”他的聲音惶急,緊緊拉住我的手再做最後的努力。


    “記得我!等我!這次再不要把我忘記……”黑暗的混沌中我隻記得他最後的聲音。


    迷蒙、混沌、虛無、寂靜……


    康熙六十一年,冬。


    戎馬一生被後世尊為“仁”皇帝的千古一帝駕崩於暢春園清溪書屋,終年六十九歲。在位六十一年(1661年-1722年),是中國曆史上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


    皇四子雍親王胤禛即位,年號雍正。


    雍正元年,八月,秋。


    養心殿明間西側的西暖閣,皇四子弘曆跪在皇帝的麵前,小心而又恭謹。


    夕陽懶洋洋的光把弘曆的影子拉得頎長,皇帝微微眯著眼看了一眼兒子脖子上的那條金鏈。


    他知道那條金鏈的下頭係著一個名叫“太平”的東西,皇考給他說過,那是可以保他孫子弘曆一生平安的寶貝。他見過,那隻雕刻精美的寶石鸞鳥,尾部有裂紋,用金巧補掩飾成一根金色的華羽。鳥身裏有一裹得小小的錦帛,在晶瑩剔透的鳥身中若隱若現。


    記得那“太平”曾經屬於另外一個人……在皇考心中最重要的那個人,她伴了他一生。


    到底是什麽樣的東西能保弘曆一世太平……


    “皇阿瑪?”


    唔……又走神了,最近不知道為什麽總是想到……她和父親。


    輕咳一聲,他凝神瞅著自己的兒子。


    “今天聽說你和你的圖魯安達比箭?”皇帝麵色無波,其實心中早有結果。


    “回皇阿瑪,圖魯安達和兒臣都十箭十中。”


    “哦?那為何有人說卻是你勝了?”


    “嘿……最後一箭兒臣在箭靶後多豎了一個靶子,一箭穿兩靶,就變成十一中了。”十二歲的弘曆微微挑眉說得神采飛揚。


    “放肆!不過是勝在小聰明,做什麽事情要記得分寸,圖魯是你的射箭師傅,除了逞一時之快‘長’了下臉麵,這樣做豈不是讓人下不了台。”


    “皇阿瑪教導得是!”


    “做事力求盡力但也得給人留三分體麵,為君之道切不可逞強鬥勝。治天下者得民心,士為秀民,士心得,則民心得矣,你可記得了。”


    “兒臣謹記教誨。”


    “跪安吧,恩……去你額娘那她說今日有給你做荷香酥。”


    瞅著兒子遠去的背影,皇帝冷峻的臉上仍沒有一絲表情,可目光中還是透出幾絲讚許。


    雍正元年八月十七日。


    養心殿內禦爐香飄,橙色的“金”磚光可鑒人,中間的紅色萬花福字地毯上正直挺挺地立著三名大學士,摒神斂氣,悄聲等待……


    不再猶疑,終於……龍案後的皇帝拿起了蘸飽了墨汁的筆,在已準備好的詔書上重重地寫上———“皇四子弘曆”。


    蓋上總管太監蘇培盛小心捧來的玉璽,一個鮮紅的朱砂印記在那綾紙上躍然而起。


    輕輕地把這“詔書”卷起放在一個錦匣裏,再放進案上早已準備好的楠木漆盒。


    他鬆了一口氣,覺得有些疲憊,靠在椅背上揉了下眼睛……剛才寫字的那一刹那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了那兩位早已去世的人影。


    三位大學士仔細核對了盒子上的封緘,確認無誤,皇帝慎重地親率幾位大臣來到乾清宮正門,讓宮人搭梯把那匣子放入大殿正中他的祖父順治皇帝親書的“正大光明”四個字的金絲楠木匾之後。


    退後幾步,皇帝站在正門向裏看去,隻見正午的陽光被殿內的鏡片反射在那威嚴的正大光明匾上,猶如一麵金色的鏡子,閃閃發光。


    雍正元年九月丁醜,葬聖祖仁皇帝於景陵。是日,見五色祥雲東起。


    後人論曰:聖祖仁孝性成,智勇天錫。早承大業,勤政愛民。經文緯武,寰宇一統,雖曰守成,實同開創焉。聖學高深,崇儒重道。幾暇格物,豁貫天人,尤為古今所未覯.而久道化成,風移俗易,天下和樂,克致太平。


    傳曰:為人君,止於仁。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


    其雍熙景象,使後世想望流連,至於今不能已。


    何其盛歟!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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