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鬥紙,可有兩種看法。一,聽取采蘩的說法,沒啥好比的。二,看似禦紙坊和紙官署平手了,其實卻是紙官署勝出一籌。今日禦紙坊在眾望所歸之下卻和對手不分勝負,如同輸場。


    在場的人,同西騁有一樣感覺的,不在少數。因而當西騁說再比一次時,好事者多豎起耳心中盼望。也因此當左拐努下巴時,有大半數人都往采蘩那桌看去。


    穿過這麽多道目光,采蘩眯起眼看向左拐,和他的視線對個正著,不知怎麽,心裏咯噔一下,生出十分不妙之感。


    “左大人挑了哪位?”西騁皺眉,那桌沒有紙官署的人,或許是自己想多了。


    一根食指,定住一個方向,指著一個人,左拐說得那麽漫不經心,“就是說你的紙中品二級的姑娘。”


    采蘩伸手拿瓜子,讓顏輝扯袖。


    “丫頭,眾目睽睽,別磕瓜子了,不好看。”


    “你這時候還能吃得下?真是服了你!”秋路抓了一把瓜子在手,故意磕給她看,嬉皮笑臉,“恭喜你,突然成了一大匠師的學徒。”


    “這是值得恭喜的事嗎?”采蘩冷冷一撇嘴。


    “當然了。當今皇上重視紙官署,康城署內大匠雲集,放出去個個都是南陳名匠,很了不起。他們選徒,可不是什麽人都要的。”不過,這位左大匠似乎名聲平平。這樣的話,秋路不說。


    “恐怕學徒還稱不上。”顏輝卻多個心眼,“丫頭小心。有人要借你殺雞儆猴。”


    “蘩妹妹是想借就能借得著的嗎?”秋路哼道,“她那個脾氣,想轟人就轟人,看人不順眼。絕不含糊張口就落刀子。”他常常吃虧。


    顏輝提眉看看采蘩,“那得分什麽事。”


    西騁也在看采蘩,一眼瞥過。對左拐道,“你糊塗了。”


    采蘩擺不了冷臉了,笑道,“我的脾氣,比這位西騁公子好一點。”


    那裏,左拐哦一聲,問西騁。“這話怎麽說?”


    “她是你的弟子嗎?她是紙官署的匠人麽?”西騁連用兩個反問。


    “都不是,但我會帶她一個月,教她造紙。你剛才說了隻要是我帶的人,未必要是我徒弟或是紙官署裏的匠工。怎麽?你怕自己輸給她?”左拐恍然大悟的神情,“也是。那位姑娘的天分許已高過你,你是要擔心的。”


    激將法!采蘩聽得出來,別人也能。


    而西騁即便心裏清楚得很,卻難以避免要被激,尤其自己和一個女子比較,不由冷沉著俊臉,“我有什麽可擔心的?若你絲毫不怕讓一個外行人壞了紙官署的名聲,隨便你選誰罷,我都無所謂。那便說定——”


    這都要說定了?采蘩不得不出聲。“兩位是否自說自話了些?一位說要教我造紙,一位說要跟我比紙,好像我還沒點頭。”


    左拐對她招招手,又要密謀了。


    采蘩坐著不動,剛才尊重他是左伯後人,現在發現他心裏打著別的主意卻無故牽連自己。所以不想理睬。


    但她不動,左拐可以走過來,一瘸一拐,湊到桌前。


    那小夥計雖然口口聲聲崇拜禦紙坊,可左拐一來,他還趕緊給搬了張椅子,招待殷勤。


    “小姑娘,五十張綿繭,皇宮裏也就那麽多,你一人獨得了,是不是該多幫我一回?”左拐老大不客氣坐下,還拿了阿肆沒喝的那隻杯子,仰頭一口。


    角落裏的聲音傳不出來,人們好奇揣測他們在說什麽。


    “左大人說話不算數,這會兒心疼,打算不認賬?”不是姓左就是左伯的後人,采蘩開始覺得這人假冒,“那便算了,我也不稀罕。”


    “小姑娘牙尖嘴利,誰說我心疼?就是跟你有緣,而今日你幫我掙回了一次麵子,何不趁勝追擊真正贏了他們?”左拐眼裏笑著。


    采蘩卻不管他到底有什麽意圖,“贏了他們,跟我有何關係?左大人想借我這個外人來設一個局扳回自己的麵子,未免有些無謂了。”


    “……不隻是扳回麵子而已。”左拐怔神刹那,“小姑娘幫我,於你自己並無損失。贏了,是你有天分;輸了,是我沒本事。此事,確為我私怨,姑娘既然不肯,我不勉強。”


    “造紙福民,鬥紙卻是為了哪般?我不肯,左大人還是從自己的弟子中挑一個能幹的吧。”采蘩並未被左拐的話和神色動搖。


    左拐苦笑,轉身走了回去。


    采蘩站起,對顏輝說道,“舅姥爺,我還有事要辦,先走一步。”高麗綿繭也好,凝霜也好,她不要了。


    顏輝點頭,“去吧,你今日也算出了一場名氣,差不多是該見好就收。”


    采蘩帶阿肆朝場外走去。


    這件事本來到此就算結了,可偏偏有人不讓她輕鬆退離。


    仍是那中年文士,故意大聲嘲笑道,“左大人急糊塗了吧,居然找一個姑娘跟禦紙坊最出色的騁公子比造紙,這是想出奇製勝,還是自取其辱?哈哈哈!”


    他身旁老者道,“恐怕是某人想彰顯自己的技藝高,就算教外行人一個月,也能勝過名匠大師。可惜,他有信心,別人沒信心。不過拒絕是聰明的做法,否則自取其辱。”


    中年文士隻覺羞辱不夠,“女子繡花生孩子,我們男子是比不上,其他的,還是算了吧。”


    采蘩腳下一轉,方向變了,離左拐越來越近,然後盈盈一福,“采蘩願隨左大人學習一個月,與西大公子比個高下。”


    左拐心中大喜,但麵上一本正經,“小姑娘。你我雖不是師徒,但這一個月中我會將你與其他弟子一視同仁,勢必嚴格要求你,你一旦答應。可就不能反悔了。”


    “采蘩不會反悔。”她跟著爹十多年,識紙無數,至於造紙。看都看會了吧。說到嚴格,她爹沉默的目光苛責才是最令她心煩,並迄今悔不當初,所以相信沒有其他人能給自己更大的壓力。


    “好,那就這麽定了。”左拐轉向西騁,以及他身後的張翼,說道。“從明日起的一個月為限,西匠師同這位采蘩姑娘各自準備,一個月後比試造紙。采蘩姑娘不是紙匠,我選一個最基本的紙種,你們不反對吧?”


    西騁見左拐選定了采蘩。暗覺可笑,但說,“左大人若執意用這位姑娘,騁無異議,隻希望左大人到時候不要反悔不認輸。紙類由你選,因這位姑娘不是紙匠,打和即為左大人贏。”


    “騁公子如此自信滿滿,左某便接受你的好意,打和即為我們贏。紙類就用我們最常造的朝廷文書紙。不過為防有人偷梁換柱,我建議從無到有展示兩人造紙之能。”左拐居然擔心西騁作弊。


    西騁沒在意,他才怕對方作假,然而從無到有?


    “從無到有是從選本料起全程製作工序都要親手,還要讓大家看?”采蘩幫西騁問了。


    “對,這樣才公允。雙方沒辦法用他人造出的紙充作自己的。”左拐目光和張翼相碰撞,張口笑白牙,“如何,張大人?”


    張翼也笑,“左大人都有信心將一個小姑娘教會了,我自然沒有二話。騁兒,我們走吧。”


    “等等。”左拐話還沒說完,“你得意門生若是輸了,該當如何?”


    “你想如何便如何!”西騁覺著這真是大笑話。他學紙一年多了,在同輩中都是佼佼者,還比不過一個姑娘?


    “好吧,為了免傷和氣,咱不玩大的。你若輸了,就到我紙官署來打一年雜工。”左拐白牙亮森光。


    在場的人皆麵色驚訝,西家朝廷文臣且書法之功名揚於世,西騁更是傑出的後輩。讓他去紙官署打雜,這還叫不玩大的?簡直是顏麵掃地的事啊。


    西騁一愣,隨即點頭,“好,我輸了就去紙官署打雜。那麽,如果這位姑娘輸了呢?先說好,禦紙坊不收女工匠,打雜我們也不要的。”


    立刻有些人哄笑。


    左拐見采蘩絲毫不變臉,暗讚此女堅韌,就回道,“這位姑娘輸,也是我教得不好,自然由我來承擔後果。若輸給你,我從此離開紙官署,再也不造紙了。”


    采蘩立時鎖住眉心看他,原本不以為然,現在她感覺到了這場比試將會很不尋常。


    西騁想不到左拐會押上他的後半生,倒是猶豫了,“左大人——”他不過是對自己十分有信心而已,沒有針對任何人的意思。


    “好。”但張翼打斷了自己弟子的話,斬釘截鐵,“一個月後見。”


    那一片白,飄走。


    左拐望著他們的背影從門口消失,回頭召集自己這邊已經目瞪口呆的四個人,“今日於良表現不錯,回去褒獎,走了。”說完也往外要去。


    “左大人。”采蘩禁不住叫人留步,“你為何——”


    “小姑娘,別想太多,記得明日一早來紙官署找我,一個月眨眼就過了。”揮揮手,笑聲嗬嗬。


    這一片藍,流去。


    眾人又不解卻又興奮,一邊唏噓這回賭大了,一邊盼望比試的日子早點到來。


    阿肆見采蘩立著不動,就喊一聲,“小姐。”


    采蘩瞳眸斂緊,抿薄雙唇,右臂突然捉牢了寬袖往身後一負,“各有心思,我也就為自己爭口氣,他們賭命都與我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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