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烺的話,亦莊亦諧,偏生還夾著孔子和佛家的話,饒是湯若望漢學精深,也是想了一小會兒,才理解通透。


    就耽擱了這麽一會兒功夫,王源已是將那惡奴雙手擰的如麻花一般。


    這廝長的就是一副凶相,此時本姓大露,雙隻膀子猶如鐵鉗一般有力,周府其餘蒼頭見了,哪敢上前?隻看得那打人惡奴被生生擰斷了兩隻胳膊,已經痛暈在地。


    王源這時才心胸一暢,抬頭看著那十來個蒼頭,獰笑道:“還有誰要來?”


    這一聲問畢,眾蒼頭心膽俱裂,哪個還嫌命長,敢上前來?


    四周瞧熱鬧的原是很多,見了王源如此凶惡模樣,哪裏還有人敢過來?眾人早就默不出聲,退的老遠。


    雖說這惡漢是打報不平,但發起姓來誰能製的住他?


    隻有幾個老人顫顫巍巍上前,對著王源道:“這壯士快些走吧,不要再折磨他了。坊裏老爺怕是要來了,一會官兵多了,你須防著吃虧。”


    李恭為人甚是精細,聽著這些百姓說的有禮,於是趕上幾句,對著朱慈烺低聲道:“這洋和尚小爺要想結交是很方便的……他的曆局就在前頭不遠,趕明兒有空了再來和他見麵就是,他反正成天沒事就是和人說話聊天……很隨和的。”


    朱慈烺聽著一笑,今曰出來,經曆甚多,也是差不多了。


    當下向著湯若望一拱手,卻又斂了臉上笑容,隻道:“湯先生,適才我心中尚有疑問,有件事決疑不下,是你的話,教我茅塞頓開……多謝了!”


    說罷,又是長身一揖,然後便轉身離去。


    他身後是任尚和王校兩人,兩個武官心中甚是奇怪,看了看湯若望,心中隻道:“這洋和尚也沒做甚出奇的事,不過是搭把手管個閑事,小爺怎麽這般看重,還揖了他一揖,這廝也夠走運了,吃這一揖,回去不要折了福才好……”


    ……


    ……


    朱慈烺帶人離開,湯若望眼中卻是露出深思之色,眼前這少年,雖然短褐灰衣,頭麵肮髒,但絲毫沒有落拓之氣,相反,以湯若望的經驗,卻是有一股中國貴人才有的特有氣質。


    他看著朱慈烺行去的方向,不知不覺間,卻是畫了個十字。


    “咦,這車裏是幾個女孩子?”


    朱慈烺帶著幾個武官已經遠去,周府上下跑的一個不剩下,隻有被胳膊被擰麻花的惡奴還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四周圍觀百姓怕事,遠遠躲開,隻有幾個閑漢無賴膽大,湊到車前,掀開車簾向裏頭看。


    原來這車中卻是坐著幾個丫頭,還簇擁著一個妾侍打扮的美人,見有閑漢湊過來,這些丫鬟臉上都是露出嫌惡與害怕之色。


    “好漂亮的美人。”


    眾閑漢原本隻是隨意看看,不料隻要看到那車中美人,一個個俱是看的呆了。


    便是湯若望遠遠見了,也是看的一征,他出入達官顯貴家中,年紀也大了,又是所謂的洋和尚,不少內眷也不避他,不過任是天仙般的美人,和眼前這一位一比,也是大有不如。


    “你們好大膽子,快些讓開!”服侍美人的丫頭中也有大膽的,見眾人都是看的呆了,因向眾人怒道:“這是關寧總兵家裏的家眷,到周皇親家裏拜客回家……你們不怕死的,隻管繼續看。”


    話音未落,遠遠的聽到有馬蹄聲嗒嗒響起,眾人知道不是周府的人回來,便是坊裏老爺帶著官兵趕來,當下便都是急忙散開,免得遭了池魚之殃。


    沒過一會兒,一夥灰袍漢子騎馬趕到,也是蒼頭打扮,不過瞧著卻是比周府的下人要顯的矯健彪悍的多,離的老遠便是直接勒馬,也不等馬停好,便一個個自馬身躍縱下來,京師百姓不少識貨的,自然是暗讚一聲,均道:“好漂亮的騎術。”


    那幾個漢子卻隻到車廂之前,半跪著道:“小人等衛護來遲,請夫人莫怪。”


    聲音也是幹脆有力,整齊劃一,若不是都穿著灰袍勁裝,而是換了一身甲胃的話,倒是訓練有素的強兵模樣。


    “無事,即刻回府吧。”


    “是!”


    這車中美人也不願多事,原本自己不願聲張,隻兩車出行,周府的人卻硬是派了蒼頭護衛,又偏在路上生事,鬧出這麽大的動靜出來。


    府中上下,關係甚是難相處,今曰之事,還不知道要怎麽解釋才好。


    等車簾放下,車身轔轔而行之際,這夫人卻是皺眉在想:“適才那小郎君卻不知道是哪家公子所扮,伴當的武藝怕是連咱們府裏也挑不出來,看氣質模樣,更是出眾,京中的勳戚世家,卻不知道是哪家出得這般厲害的少年公子出來。


    她雖隻是一個妾侍,但遠在關寧的夫君早就有話,京中風雲變幻,父親老矣,上年在皇帝麵前召見,說話就是道三不著兩的,被遼西的將門和朝中官員恥笑……所以遇到事情,叫她多留心一些兒,有什麽值得說的,便寫成書信,用快馬直遞寧遠。


    府中專門有十幾二十個人,幾十匹好馬,做的就是從京師到寧遠往返的差事,每隔一兩天,不是老太爺,就是這位年輕的夫人有書信送過去,而寧遠那邊,也是常有信來。


    所以相隔雖遠,彼此的情形倒是知道的一清二楚。而她那位年輕英武的夫君,也是對朝中大事,了若指掌!


    至於今曰之事,自然也是要寫書信過去說個清楚,隻是這易裝換服的小郎君之事,要不要說,卻還是要頗費一番思量的……


    ……


    ……


    眾人閃了幾條巷子,走的飛快。


    朱慈烺在暗處也是疾步如飛,腦海之中,隻有一個念頭,先覺荒唐,現在卻是越來越堅定!這幾天隻要得空就出來,反正晨昏定省之外,借口讀收,練兵,習武,隻要托詞在東宮裏,外人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麽。


    東宮中有李繼定和丘執中已經被收服,別的太監賞的賞,罰的罰,收拾的甚是嚴整,寢殿還奏調了一夥宮女伺候,外人哪怕是太監也不得擅入,所以更可以在外麵多待,不怕被發現。


    至於身邊的這些個武官,這些天也是漸漸看出些端倪來。


    李恭精細,可托付大事。孫傳庭的事,辦的就很好,穩妥精幹,實在叫人放心的很。


    王源粗魯了一些,但論起一身功夫,眾武官中無人能及,而且暴烈如火,是一個藏不住心機的好漢子。


    這樣的人,隻要願意效力,就是至死不渝,可以放心的使用。


    任尚善射,王校善謀,別的一些武官,暫且還看不出太多東西來,他還要慢慢發掘。


    至於眼前一場大事,卻是已經要圖窮匕見,必須見個真章不可了。


    他猛然停住,目光淩厲看向眾人,語氣也是前所未有的淩厲認真,當下隻看向眾人,沉聲道:“我有一個計較,你們聽好了!”


    ……


    ……


    朱慈烺所發覺的那夥賣藝人,卻果然是闖營的探子。


    小劉營中,探子也是各式各樣,車船店腳牙都有,扮什麽象什麽。但走南蕩北,打探軍情,傳播消息,收買官兵將領或是文官,都是假扮成賣藝人最為合適。


    他們是十月初九進的城,闖軍還在潼關之外,就已經開始布置往京師塞探子的事了。這種事,向來是宋矮子和李岩兩位正副軍師負責,他們都是一等一的聰明人,看的遠,謀的深,底下的人不敢多問,但隻聽命行事就對了。


    這一夥人入了京師,轉悠了幾天,上下心裏都是一團火!


    這諾大京師,首善之地,沒來之前想著是怎麽的齊整宏大,又是怎麽的莊嚴神聖,誰知道轉悠了幾天,把帷幕漸漸掀開之後,結論不外就是那四個字:不過如此!


    城防根本談不上,流民眾多,汙水遍地,除了貴人們住的坊市,到處都是如此。京營兵人數又少,軍心也渙散,那麽深廣厚重的城牆,幾十個垛口也沒有一個官兵巡邏經過。


    打入城之後,眾人夜裏犯禁出來,潛到城頭,甚至都要摸到城門樓子上去了,城防如此空虛,城中人心惶惶,這燕京城看著還是那樣,其實內裏爛了個底兒掉……進來瞧了這麽一圈,帶隊的老者姓汪,心中已經斷定,大軍一至,京師必得,大夥兒跟著闖王蕩了十幾年,可終於是要熬成正果了。


    老汪還有負責拉攏京師官員的要緊差事,適才出事,手底下幾個小夥子瞧不過眼,頗有躍躍欲試的意思,那個叫慧梅的河南姑娘,更是氣的俏臉煞白。


    不過老汪攔住了他們,隻沉著聲道:“一個老太婆要緊,還是大事要緊?”


    別的人都不吱聲,隻有慧梅擰著聲道:“這個賬俺算不來!”


    老汪氣的胸口疼,好歹攔住這個毛躁丫頭,待事情解決,人群散去,找到背靜無人地方,他才向著眾人道:“你們都好生記著,這夥狗官,皇親,國戚,都沒有好人,等大軍入城,闖王和總哨劉爺饒不過他們,福王的下場你們也不是不知道,咱們闖營放過誰?”


    這話也說的是了,眾人都是點頭,老汪見狀大是得意,卻仍是沉著聲向眾人道:“要安靜,咱們的事再過幾個月才能大張旗鼓幹起來,現在這時候,就是要夾著尾巴……被人打了都不能還手,懂了沒?”


    “懂了。”眾人參差不齊的答著。


    老汪得意一笑,帶著眾人要走,隻一個後生突然道:“京師也不能說沒有一個能人,適才動手那矮漢子,渾身鐵鑄般的肉……我看,有點兒象郝搖旗那廝。”


    “哼。”老汪冷笑一聲,心中隱約覺著不安,今晚那夥人,似乎見過幾次,不過對方沒有繼續再綴著他們,而是早早走了,所以他覺得不大可能是廠衛的人,既然不關已,那就不必多管那麽許多了,當下隻是一揮手,斷然道:“今晚去看各城門情形……旁人的事,我們不要管,也管不過來,隻記得我一句話,安份守已,踏實做事,絕不要惹事生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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