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王承恩送到臨時安置的下處,朱慈烺便是在直衛們的簇擁下,騎馬外出巡視。盡管他心事重重,這是每天必做的功課,他絕不會因為任何事而耽擱。


    時近年關,清江的商人反而更多了。


    沿河兩岸,到處都是興建中的商鋪客棧,一眼看不到邊。


    街道已經不再是原本沿河東西十來裏的格局,而是已經有了縱深。


    鱗次櫛比,青磚碧瓦,盡管是冬季,仍然有著南方特有的秀氣和溫潤。


    盡管是在江北,但清江這裏河道縱橫,街道的房舍邊上就有運河支流,很多百姓的房舍就建在沿河兩岸,與大街的商鋪一起,構成了一個漂亮新興城鎮。


    盡管是在高處,極目遠眺,清江城已經是一眼看不到邊的大型城市了。


    原本清江就是一個極重要的南北貨運的中轉點,明朝在這裏設漕運總兵,清朝的漕運總督府和南河總督府都設於此,但現在就發展成如此模樣,還是得益於朱慈烺在此。


    他的行營諸司中光軍需司在這半年裏就蓋了幾十處倉房,房舍過千間,雇傭的當地人超過三千人。


    其餘諸司,雇傭人手,招募長夫,興建碼頭,庫房,房舍。


    整個市麵,光是客棧飯館就比半年前多出百倍來。


    聞風而至的商人就更多了,盡管要交厘金,費用增加了,但人員流動多了,商機卻是比別的地方更多了。


    商人逐利,才不管現在大局如何,隻要清軍一天沒有殺來,流賊一天不曾犯境,清江這裏的商人商鋪,就會一天比一天增多。


    當然,還是比不過泉州這樣的海洋貿易為主的城市。


    泉州的港口裏檣櫓如雲,每天都有大量的來自各國的商船進港口,大明的商船就更多了。


    往曰本航線,往南洋航線,還有往印度的。


    整個城市幹淨整潔,商人數十萬,富裕的叫人難以想象。


    泉州,廣州,南京,蘇州,閩浙南直江西,整個江南的精華圈就是這幾省,每個城市都有港口,把中國的絲製品和瓷器大量出口,雖然帶來的物價漲高和農業經濟遭到破壞的惡果,但多年海外貿易畢竟使得民間富裕,特別是白銀海量湧入。


    隻要解決了銀本位的弊端,由政斧調節糧食作物的種值和收購,整個南中國仍然將會飛速發展,完全能把同時代的歐洲甩在身後。


    在當時隻是工業文明的發端,工業產出還遠沒有甩掉手工業作坊的地步,在這個時候,中國人也完全當得起吃苦耐勞,勤勞智慧的評價,隻要統治階層不是換了更野蠻落後滿清,未來的海洋是屬於中國的。


    很多事情,隻從身邊的微小改變,就可得到相應的判斷。


    此時此刻,朱慈烺怎麽可能舍棄眼前的一切?


    崇禎並不是猜忌他,但皇帝畢竟是皇帝,現在的崇禎,可能是到了想叫太子返回東宮,安心讀書,坐觀天下風雲的時候了。


    畢竟以皇子典軍,久鎮於外,並非良策。


    入南京之初,皇室威望盡失,而且有流賊緊隨而至的威脅,史可法等諸鎮並不得力,劉澤清從不聽命行事,形同藩鎮,這些崇禎都十分清楚。


    在那個時候,崇禎可以支持朱慈烺奪軍,鎮守清江,整軍頓武,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現在眼看諸鎮成型,軍力強大,而且經過調整之後,孫傳庭能鎮住清江行營的諸鎮,魏嶽等人可以直接聽從指揮,江北防務可告無虞。


    黃得功和左良玉等鎮,現在也可以開始梳理整頓,這些就絕不允許朱慈烺再插手了。


    加上捐納厘金銀元改製,清吏製絕火耗加官俸,這些事都是朱慈烺的發端,現在留在清江反而不便,不如回到南京,讚襄政務也好。


    當然,這其中必有不少外朝官員的功勞,還有內廷宦官的策應吧………………不遠處,一群行營諸司的文官們也是罕見的騎馬跟了出來。


    剛剛拜兵部尚書兼太子三師,已經正式進入大明一品行列的陳名夏臉上並無絲毫笑意,此次加官,味道不對,這是明顯昭然的事實。


    除他之外,方以智除禮部侍郎,陳子龍暫無消息,不過聽說農工司要直升農工部,這是太子極力主張,朝野之中,反對者甚眾。


    厘金,納捐,其實都有前途可追,而且反對者利益分化,反彈力量不大。


    銀元火耗原本會引起軒然大波,不過緊接著又是加官俸,細節上做的猶其之好,所以不僅沒有太激烈的反對,反而給太子加分不少。


    但在各地收縮府權,加重省權和縣權,裁撤分守、分巡等諸道,加設提刑司法、財稅轉運諸司,卻又觸及了不少人的利益。


    設農工部,各地派駐分司,管的是農田水利,倉儲,轉運等很多有油水的大事,中樞和地方早就爭的一團糟,此事的阻力,實在不少。


    就陳名夏等人來看,太子行事還是有點急了,若是從容行事,恐怕就要容易很多。


    現在皇帝的意思,明顯是期盼皇太子自請回南京,父子間不失南渡以來的情義,而提拔孫傳庭和諸多武將,也強化了行營諸司,明顯的就是叫太子放心。


    皇太子返京之後,在淮安清江一帶的軍政大事,仍然一如舊製,不會人去政息。


    崇禎如此,已經是極外耐心和寬容,並且從這些細處來看,對皇太子不失父子之情。


    皇家無親情,能做到如此地步,已經實屬難得。


    “諸公。”跟隨皇太子半天,眼看天空最後一抹紅色漸漸黯淡,在眾人眼中唯有晦澀的鐵灰之色,陳名夏終下決心,向著諸司眾同僚道:“諸公以為,殿下當有如何的處斷?”


    “殿下心誌堅強,我恐怕……”龔鼎孳這一次也是升了官,但神色間還是那麽落拓不羈。從北至南的這一場奔波,他已經隻願做事,做官是放在後頭。


    此時他自然也是十分擔心,不過話至嘴唇,卻又縮了回去。


    事涉皇家,關係到皇帝和太子父子的關係,豈可不慎?這等話,可不是容易出口的。


    原本按大明祖製,皇太子早就不問外事,隻是在東宮講書學習,即位之後,才會真正介入國家大政。


    到時候的第一步,當然就是改朝換代。其實,也就是任用自己的東宮親信。


    比如穆宗在東宮的講師高拱,張居正,就是最明顯的例證。


    現在的情形已經和當年不同,就算是國初之時,成祖極喜皇太孫朱瞻基,也就是後來的宣宗皇帝,北征蒙古時將太孫帶著,並且給太孫成立幼軍,早早叫太孫掌握軍隊。


    但為大元帥,出鎮一方,掌握重兵,這對很多人來說,實在太過了一些。


    種種反對的聲音就是湍急的暗流,終於使得皇太子走到了一個十字路口。


    現在退,仍然不失對朝局有重大影響的強勢東宮。


    違拗皇帝的意思,繼續在清江堅持,先不說將來,現在的理由就十分難找。


    皇太子將會做如何的抉擇?


    “唉,如果是我,又當如何?”


    野心勃勃而能力出眾的陳名夏,原本想要說些什麽,但他很機警,行營之中,皇太子向來是以平衡之術馭下。


    眾論相攪和大小相製,太子並不刻意為之。


    甚至武將相處甚為融洽,太子也並不視為威脅。


    但在體製上,到處都是約束和平衡,到處也是監視和警惕的眼神。


    內保局可不是吃素的,這個時候說錯一句話,記了下來,將來太子胸襟再寬廣,他也可能難以寸進了。


    盡管他的軀體內藏著熊熊烈火,甚至巴不得有人說一聲:“陳司正可掌清江行營,諸司增之,魏將軍等聽令行事,軍政大事,殿下從南京指示機宜,那是十分妥當,斷不會有失的……”


    但環顧左右,卻也知道,絕不會有人來出這種頭。


    淺淺的暮色之中,突然有奔雷般的響聲。


    眾人一驚,扭頭一看,卻見是過百騎從大營方向,飛馳而來。


    再近一些,可以看到全部是明盔山文,大紅披風的三品以上的武將。


    行營武將已經有軍銜,魏嶽的軍銜是銀牌上飾兩顆金星,但披風也是武將的特有裝飾,隻有三品以上,才可配飾紅色披風。


    這一隊騎兵全著紅色披風,幾乎是大營中所有的三品以上的武將全來了。


    “殿下!”


    皇太子就在眾人前方不遠,也見眾將飛騎趕來,在朱慈烺策馬過來之後,魏嶽等人已經從馬上飛身而下。


    “臣叩見殿下。”


    “你們怎麽來了?”朱慈烺眼神中露出一抹異色,看著眾人,他先上前一步,不過很快就矜持的停下腳步。


    “臣聽說,內使中官有皇後召殿下返南都之語。”魏嶽沉聲道:“前方強敵壓境,殿下是軍中的主心骨,此時此刻,萬不可離營返京。”


    “是,臣意與魏將軍相同。”李恭碰首道:“殿下,離營不得。”


    “前方軍情瞬息萬變,殿下不在清江,臣恐前方戰事會有不利。”


    “臣叩請殿下萬勿返南都。”


    近百大將,一起叩請,聲勢之大,已經足可叫人動容。


    到了此時,陳名夏才明白過來,真正能掌握這支強軍的人是誰。適才自己的糊塗心思,簡直就是在發夢。


    不要說魏嶽這樣的大將,就是普通的一營統帶,又豈是他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可以折服指揮的?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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