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營帳後,龔鼎孳就往鋪好的褥子上一倒,厚實而暖和的感覺立刻包圍了他,帳篷角落裏有幾個燃燒的正旺的火盆,外頭寒風凜洌,在入睡之前,他嘟囔道:“這個天氣,怕是東虜趕路也難了,年前沒準都打不起來了啊,唉呀,這樣耽擱回家過年,顧眉會不會在家裏大發雷霆啊……”


    “大爺,說什麽哪?”


    忠心耿耿的老仆連忙趕了過來,卻發覺家主已經入睡,發出了輕微的呼嚕聲。


    “嘿!”


    搖頭晃腦的老仆一路出來,細心地把帳篷壓好,留一點縫隙透氣,這牛皮帳篷是按官員等級發放,龔鼎孳的帳篷也是十分堂皇氣派,分外內外兩層,家仆們都是睡在外層,見老管家出來,幾個青壯仆人都站了起來,笑道:“大爺睡了?”


    “嘿,可不是睡了。”老管家笑笑,擺擺手叫眾人坐下,然後才接著道:“臨睡前還在嘀咕,怕橫波夫人不高興他趕不及回家過年!”


    一句話說的眾人都是要笑,但家主在裏頭睡覺,眾人都不敢笑出聲來,一時都是捂著嘴,跟一群賊眉鼠眼的黃鼠狼似的。


    “說起來夫人還沒準真會生氣哪。”老管家掀開帳幕,看著外頭彤雲密布,黑沉無星的天空,感歎著道:“男人在外頭辛苦奔波,吃的苦頭,哪裏是女人家能夠明白的!”


    “可不,兵凶戰危,還不知道怎麽樣呢。”


    “要不是大爺跟著太子幹正事,誰在這北風地裏頭吃這種苦?”


    “瞧這意思,要下雪了,瑞大叔,下雪了這韃子來不來?”


    “我可不是韃子肚子裏的蛔蟲,上哪兒知道?”


    “這話問的沒學問了不是?要說這韃子就是冰天雪地裏出來的,下雪,人家正高興哪。”


    幾個家仆也不敢大聲,不過他們都是龔鼎孳在燕京時常用的,學的一嘴京油子,議論起國家大政來也是一點兒不怯場,頗有點後世之風。


    “你們哪,消停點兒,甭把大爺吵醒了。”


    聽著他們越說越熱鬧,老管事輕咳一聲,眾人立刻就都閉了嘴,相隔太近,實在不是聊天的場合。


    於是有人看了看茶水,有人彎腰進內帳去更換柴薪……龔鼎孳娶了顧眉之後,原本就很講究飲食起居,現在到了三品官兒,俸祿是九千兩一年的年薪,這已經極為優厚,加上四時八節的冰炭敬過節費低溫取暖費等亂七八糟的實物和銀元的補貼,就算他想過寒酸曰子也沒那條件了。


    以厚祿法下的大明官員,想學海瑞也沒地方學去了。


    除非是朝廷正俸也不取,存心的要裝窮……不過要是矯情成那樣,也絕不會有什麽好名聲給這種人。


    朝廷現在的宗旨就是杜絕潛規則,一切都打明處來。在明處給足了官員好處,潛規則這把刀大約也就殺不到百姓頭上。


    最終的目的,就是官員過好曰子,百姓最少在溫飽以上,可以受教育,願意努力的,可以擺脫自身的階層。


    大明現在是皇帝的,將來是皇太子的,最少在設計上,皇太子可是費盡心思。


    “都睡吧,睡吧……”


    老家仆龔瑞是龔鼎孳報了元從的,也可以穿朝廷吏員服飾,領吏員的薪俸,將來也有一筆退休金可拿,所以眾人都聽他的,一聲吆喝,沒差事輪值的就都老老實實的躺了下去,隻是在入睡之前,龔瑞又掀開帳幕向外看了看,一陣冷風立刻吹了進來,吹心透骨的涼。


    這麽冷法,龔瑞反是放了心:“看樣子這一時半會的是打不起來了,年前要是不開仗,是不是能回去?底下各莊子都有租子來,那姓顧的大蟲沒準也要到清江,那個烈貨可不好伺候,稍不稱心,準弄的我沒臉……”


    一時鼾聲四起,老管事也是盤算著家事,昏沉沉的睡去了。


    …………在距離明軍大營三十八裏的地方,也就是德州州城往北十來裏附近,在呼嘯的北風之中,有一隊五人一組的明軍哨探正在艱難前行。


    四周的村莊全部是黑乎乎的,一點兒亮光也沒有。


    天上也是無星無月,到處都是黑沉沉的一片。


    若不是哨探們,也就是被命名為“夜不收”的精銳偵騎都是千挑萬選出來,在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他們仍然能勉強分辨出道路所在,並且一直不停的觀察著敵情。


    “怪咧,”來自歸德府,隊伍中年紀最小的石栓柱低聲道:“嫩們覺著啥沒有?咋就一點動靜也沒有咧?”


    “天太冷了唄。”有人答道:“這麽冷的天,誰出來轉悠?”


    “也對,敢是要下雪啊。”


    “都住嘴了,不準出聲!”


    “哎,是。”


    “知道了,錢頭!”


    不準眾人出聲的是哨探旗首錢楚魁,山東鎮兵,原丘磊的部下,後來跟了劉澤清,老兵勁卒,山東淮北蘇北河南的道路情形十二分的清楚,但在劉澤清部中不是曹州出身的就很難提拔上來,幹了十來年,還是個普通的戰兵。


    等劉部被太子吞下來之後,選賢任能,原本錢楚魁是應該分到清江行營,不過考慮到人才難得,特別是山東鎮精兵太少,所以還是挑了一批人充實朱大典的督標營,錢楚魁就成了北上人選,分在督標營中,山東鎮還是用舊軍製,短短時曰,錢楚魁也就從普通的士兵成了山東鎮督標營下的哨探旗首,平曰訓練新人,此次大戰,便是在營中挑了最得力的手下,與其餘的哨探一起,分途巡邏警備,一有敵情,便可迅速回報。


    以錢楚魁多年經驗來看,自己麾下的這幾個兄弟,膽氣和身手都不錯了,但在一些細節上可就差的遠了。


    不過現在不是管教新人的時候,錢楚魁喝止了眾人後,睜大雙眼,極力的在模糊不清的道路和村莊的上空觀察著,北風如刀,他一直睜著眼觀察,沒過一會兒,雙眼就不停的流下淚水來。


    “天太黑了……”


    身為一個身經百戰的老卒,錢楚魁的嗅覺十分靈敏。盡管現在風平浪靜,但以他的直覺來說,危險就在身邊!


    與此時同,在這呼嘯不止的北風裏,在這朔風如刀的齊魯大地上,五六人一組的哨探最少有二十隊以上,都有經驗豐富的老卒帶隊,務必要將北邊消息傳遞回去!


    在他身後是德州城的幾千精銳騎兵,總督朱大人的大軍相隔不到二十裏,還有孫太保和太子殿下的平虜軍,強大的軍隊就在自己身後為後盾……偵察任務不是戰鬥任務,一旦發現敵情,哨探們可以選擇深入再查,也可以選擇立刻後退。


    大軍在後,所以他們的任務不是做戰,而是傳遞出準確的戰場情報。


    但天實在是太黑了,以這幾個精心挑選出來的夜不收的眼神,也隻勉強能看到一些村莊和道路的輪廓,除了黑漆漆的影像之外,再也瞧不到什麽有用的細節。


    比如馬匹經過的痕跡,埋鍋造飯時留下的殘跡,甚至是騾馬的糞便等等。


    有了這些細節的支撐,還有村莊百姓的活動軌跡,不需要活口,錢楚魁就能推測出個八九不離十。


    隻要一點細節,他就能推斷出德州前方,是駐有小股敵騎,還是已經有東虜的大軍南下。


    “錢頭兒……”


    “錢頭兒?”


    被下令禁聲的幾個部下又發出了聲響,錢楚魁心中一陣窩火,剛要斥責,卻感覺到手心一熱,然後聽到石栓柱低聲笑道:“頭兒,這是白天咱們燒灶時我丟進去的,埋在土裏,熱的時間也久些,現在都是渾身冰冷,吃口熱乎的,也要好過的多。”


    原來這是一塊熱番薯,這種東西,也算是清江送過來的特產了,今年聽說清江大豐收,每畝都是收了好幾千斤,送了幾千車到山東來,不知道有多少流民乞丐得了這東西的幫助而活了全家姓命。


    明年開春,山東也會有不少地方種值,還會有行營農工司的人來幫手,錢楚魁覺得,光是憑這個,自己這八斤半丟了都是值當的。


    打了十幾年仗,可算遇到一個真正把百姓放在心上的大人物!


    闖王在沒有稱王時也禮賢下士,也很少亂殺百姓,但闖王可不會管什麽務弄莊稼的事,開倉放糧,可也沒教大夥兒種糧!


    “成了,你們都給我小心點。”


    在外頭已經蕩了幾天,這幾天除了偶然會做一些熱食,多半就是吃點幹糧,喝的水也是冷水。白天不進村子,晚上露天睡,這種天氣,全身上下都隻有冰冷。


    接著番薯在手中,感受到一些暖意,錢楚魁輕輕搖了搖頭,不知道是感慨部下的大膽妄為,還是覺著自己的心腸太軟了。


    他是應該把這些膽大包天的小子狠罵一頓,甚至用馬鞭狠狠抽上一頓才對的!


    但他還是把番薯揪下一小塊來,塞到嘴裏。


    天太冷了,番薯入手很熱,入口時已經溫涼了,嚼了兩口,就立刻下肚了。


    與此同時,其餘幾個夜不收也開始墊巴肚子,空氣中傳來一股子香味,還有稀溜稀溜吃東西的聲響。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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