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獵場(上)人對望,他臉上笑容清澈,又帶了一絲稚氣。


    我心集,低聲道:“你就是皇上北巡之時,救了皇太孫一命的趙衡?”當日朱棣在蒙古與瓦剌作戰,曾帶了皇太孫朱瞻基前往,亂軍之中,朱瞻基與大部失散,幸得一兵士勇入敵營將其救出。


    這兵士後被晉升得封,就是趙衡。


    我卻萬萬料想不到,趙衡就是當年趙家村那個農家子趙狗兒。


    趙衡笑了起來,道:“是。”


    我道:“你怎麽會到了這裏?”永樂六年,我曾和朱高煦一起回過趙家村,然而整個村都已成了一片廢墟,杳無人煙。


    我原以為他們全家都已不在人世了。


    趙衡臉上笑意淡去,緩緩道:“是漢王殿下救了我和我母親的命。”


    頓了頓,又道:“當年大軍來襲,趙家村成了戰場,一夜之間,村中人死傷過半。


    父親也死了,母親帶著我逃了出來。


    北方經年戰亂,早已蕭瑟貧窮。


    我和母親一路向南乞討而行,終於來到南京。


    後來……”他微笑:“便碰到了漢王殿下。”


    他看著我,笑嘻嘻地道:“我竟沒想到,當日流落村中的大哥哥大姐姐,居然會是殿下和王妃。”


    他眼裏露出一絲頑皮,十多年了,如今他應該也將近二十歲,卻似乎仍然是那個調皮可愛的小男孩。


    我忍不住微笑:“你母親好麽?”他神色有略微地暗淡:“母親前年過世了。”


    他微笑:“殿下引我入了軍中。


    如今我已能自食其力,母親走的時候,十分安然。”


    我失笑道:“你現今前途遠大,又怎能是自食其力而已?”輕聲道:“可惜不能見你母親一麵。”


    心下略略悵然,遙望遠處,隻見朱棣等人正策馬奔逐。


    意氣風發。


    手持禦弓,一身戎裝,遠遠望去,一片明黃刺目。


    人群之中,朱高煦亦隨駕驅馬而行,二人隔著人群遙遙相望,他臉上浮起微笑,明亮清揚。


    我不由輕輕歎了口氣。


    ——便好像做夢一般。


    低聲道:“他從來都沒有告訴我這事。”


    趙衡但笑不語。


    二人並騎而立,趙衡淡淡道:“王妃,過不了幾日,我就要去杭州當差了。”


    我隻覺恍惚,喃喃道:“杭州?”他微笑道:“當日王妃曾講過杭州西湖,說那是一個很美的地方。


    如今竟然真的有緣可以去那裏,衡覺得很開心。”


    我柔聲道:“衡兒,你如今該有二十歲了罷?”他道:“是。”


    二十歲。


    連他都已二十歲了,時間過的真是快。


    眼瞧著自己也二十八歲了。


    就這麽倏忽之間,仿佛是倏忽之間。


    十五年都過去了。


    當年跑去德州尋找朱高爔的那種孤勇,如今可就早已蕩然無存了。


    我揚一揚頭,微笑著道:“衡兒,世間最難得地是什麽,你知道麽?”他道:“揚名立萬,忠勇孝義。”


    他說的慷慨激昂。


    我忍不住輕聲笑了起來。


    他道:“姐姐覺得不是麽?”我搖頭微笑道:“一個好男兒自是應該如此。


    然而這世上卻有更重要的事,那就是心安理得。


    倘若一個人不能夠心安,那便是名垂千古又能怎樣?”轉頭看著他,柔聲道:“衡兒,我的意思你可明白?”他亦看著我,想了想,方緩緩道:“姐姐是為我好,衡自然明白。”


    天邊斜陽微落。


    彩霞滿天。


    我靜靜地站在那裏,風吹起,寒冷而蕭瑟。


    朱高煦站在我身旁,頎長的身影淡漠平直。


    再不需要言語。


    原來彼此的心意,自然都是明白的。


    “——不要再將衡兒也拉入這是非之中。”


    我低聲道。


    他微笑,沉默不語。


    目光在我臉上停留,良久、良久,似乎有憐惜、似乎有憂傷、或者,還有些別的什麽。


    我隻是不轉身、不回頭。


    他輕歎了聲,微笑道:“你就這麽不信我。”


    歎息著緩緩起身欲要離去。


    然話音未落,一陣疾風挾帶著空氣中嘶嘶地低鳴聲裂空而來。


    他怒喝一聲,迅疾轉身朝我撲來,我微微一怔,猶未回過神,整個人已被他攬入懷中。


    身旁驚叫聲呼喊聲起,隻覺得抱住我的雙手一緊,然後,鬆懈下去。


    眾人紛紛攘攘地奔了過來,我怔怔而立,朱高煦卻已軟軟地癱了下去,倒在地上。


    他的臉色慘白,毫無生氣,嘴角滲出一縷血絲。


    後背上,赫然是一支羽箭,正深深刺入脊背,傷口處是刺目的鮮血。


    我低低驚喚了聲,蹲下身去,顫聲道:“二哥!”伸手去扶他。


    然而抓不住、抓不住。


    他的身子下滑,滑倒在地上,他的臉上浮起一絲微笑,他低聲道:“別怕。”


    然而他的聲音是那麽輕,輕得被四周擁擠過來的人聲掩蓋,細若遊絲。


    此時方才回過神來,心那麽痛,那麽恐懼。


    所謂心痛如絞,痛到了極處,便是錐心刺骨。


    眾侍衛們早已將他抬起,朱棣厲聲道:“太醫在哪裏?”有人跪地磕頭道:“奴才該死。”


    又有人叫嚷道:“有人畏罪自盡了!”紛亂成一片,我低聲道:“二哥!”他的神色仍極力的鎮定,卻承受不住漸漸昏厥過去。


    血流得越來越多,那麽多、那麽多,漫地都是鮮紅地一片,從沒有過的孱弱。


    我踉蹌著朝前追了幾步,叫道:“二哥!”聲音已幾近哭泣而淩厲。


    身旁一人扶住了我,輕喚道:“王妃。”


    我恍然回首,趙衡的臉龐都已顯得模糊,麵上冰涼一片,用力吸著氣,道:“為什麽會這樣?”趙衡低聲道:“據說是一個侍衛發錯了箭,那人已畏罪自盡了。”


    不能這麽巧,怎麽可能這麽巧。


    然而又能怎樣,假若他出事,這人生才真的是寥如死灰。


    仿佛是極大的諷刺,他最後對我說的話竟是——你就這麽不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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