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桌席擺在同一個大廳,隻不過男賓女賓用一扇屏風隔開。 那檀香木嵌七彩琉璃十美圖的屏風,既不大遮光,能影綽綽瞧著人影——隻不真切,更擋不住聲——那邊兒說了什麽,這邊兒卻是聽得真真的。


    夏小滿聽了竇煦遠的話,持著瓷碗的手一頓,微微挑眉,轉而又若無其事繼續轉著碗,認真端詳那綿延糾結的花紋,卻悄悄伸長耳朵繼續聽著。


    竇家不說富可敵國吧,那也是家財萬貫。 冰是夏日裏大宗消費項目,從中等人家到皇宮大內,消耗量都很驚人,不論外麵市場,便隻是一個禁中夏冰供奉的差事,每年的銀子就不少於二十萬兩銀子——這可是中央財政撥款,雷打不動的收入。


    若說竇家為了收購一個小瓷窯要問旁家融資,嘿,這個笑話比竇家的冰還冷。


    不過是場正當生意掩映下的權錢交易。 拿人錢財,與人消災。


    這樣的變相賄賂她夏小滿也見得多了。 當初隨經理去過總公司下屬的一個分廠,在包材庫裏見到某包裝箱廠供貨的包裝箱,那是質量奇差無比,套印偏差、釘距不均甚至麵紙分層開膠,那些紙箱常容易出現的問題它一個不漏統統都有,最可惡的是承重還不合格,裝了產品進去隻兩箱一摞,下麵那箱子就堆委了,十個紙箱裏頭能用兩個都是多的!


    他們當是抓住了大問題,結果分廠經理出來解釋。 說這紙箱廠是當地公安局頭頭地小舅子開的,當初才建廠時,因著家業大而後台不硬,常被地頭蛇勒索,廠房玻璃被砸了多少次,後來經人搭線認識了那小舅子,打著合作的招牌。 每年花上一百五十萬塊買他家的紙箱,把這小舅子變成廠子的供應商。 關係造得杠杠的,再有人過來鬧事,公安局直接出兩輛警車廠門口一停,——全滅。


    這隻是一場交易,就看你的成本核算,——如果你認為每次地頭蛇來打砸廢掉地錢要比一百五十萬更多,那麽這劣質紙箱哪怕一個也用不了也沒關係。


    竇家此舉也差不多這個意思了吧。 你年諒若是股東之一,便有責任和義務為“咱們”的生意護航。


    隻是,竇家在玫州有個知州做kao山,還用得著年家什麽?


    屏風那側地席麵上,年諒也拿著那青白釉的瓷碗細細端詳了半晌,嘴角一挑,笑道:“這品相確實不錯,竇四爺慧眼。 收此瓷窯定是生意興隆,諒先給竇四爺道喜了。 隻是,諒雖略讀了幾年書,與生意卻實不在行,此去玫州也隻為養傷,竇四爺的事。 恕諒愛莫能助。 ”


    竇煦遠臉色絲毫未變,笑容依舊,道:“六爺自謙了!其實這生意也沒個什麽,咱們這等粗人都做得來,何況六爺這樣的飽學之士!六爺放心,竇某這生意說來也尋常,不費什麽,所求六爺不過幫些本錢,算做一股。 六爺可是國舅爺、金貴人,哪裏敢讓六爺操勞。 便派個賬房來公中督帳便可。 竇某可斷不敢差了六爺的……”


    他說著頓了頓,指著在座幾個大戶商賈。 道:“說起來慚愧,原不敢開口求六爺相幫,實是這竇某這幾位朋友,都有些事故,一時籌措不上銀子;再者這幾位也都是本地的,離著玫州也遠,竇某也不好讓他們扯著長線不是。 ”


    那幾個被指的商賈紛紛笑道:“國舅爺,四爺可從沒有虛言,先前確問過某家,但某在瑱州地生意還占著銀子……”


    “……初時還沒瞧見這瓷器,尚不敢說什麽,這會兒瞧見了,實是穩賺的生意!可惜了一時周轉不便,不然定要入上一股……”


    “……國舅爺還信不過四爺的手段麽?”


    “……國舅爺若是手頭寬裕,某敢提頭擔保,這生意定賺個盆滿缽滿!”


    年諒隻聽著,反複摩挲著那碗,但笑不語。


    因著當年大秦太祖皇帝堅持“士農工商”並重,駁斥“重農抑商”的論調,所以大秦一朝,商人的地位雖然也不是多高,但也遠沒有曆代那般低賤。 然到底還有些讀書人內心深處始終認定“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比如紀淙書。


    紀家也是有鋪麵有生意的,又主要kao著租子營生,雖是母親打理著,紀淙書未曾沾手,也不懂什麽,可也不敢歧視商賈,隻是,這若能走仕途,他是絕不會從商,若有人勸他經商,他多少還是會鄙夷。


    他先前看著那青白釉的碗碟,覺得還算素雅別致,當這些人一提到要拿這碗賣錢,他突然就覺得那碗碟惡俗起來,便就撂下,瞧了一眼身邊地年諒,想起他說自己不懂經商,便低聲道:“聖人雲,‘君子知之曰知之,不知曰不知,言之要也;能之曰能之,不能曰不能,行之至也。 ’‘內不自以誣,外不自以欺’,表弟先前所言行商之事,亦是此理。 ”


    年諒無可奈何的看了他一眼,勉強維持著微笑,向他低聲道:“謝過表哥教誨。 諒謹記。 ”


    竇煦遠半眯著眼睛,抹了抹唇上的短須,一直注意著年諒的表情,見紀淙書臉上lou出不屑又向年諒說了什麽,年諒卻是不動聲色,他心裏不由翻了個個,聽著幾個幫腔的說得差不多了,便揮手笑道:“謝過諸位抬愛,竇某實沒有諸位說的這般本事,但竇某卻有一個‘敢擔當’——旁地竇某不論,若經營不善,是萬不敢連累朋友的,賠多少皆算竇某的。 六爺你看……”


    賺了你抽紅,賠了你不用管——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 已算得是明著送錢了。 屏風那邊夏小滿放下那瓷碗,笑眯眯的謝過韓姨娘極力推薦地一道炒鹿脯絲,由著小丫鬟過來布菜,嚐了兩口,便是不愛也應和著讚了兩句。 心道,盛情難卻啊,越是這樣。 越……


    隻聽年諒笑道:“竇四爺義薄雲天,諒著實佩服。 然諒無端占個大便宜……”


    竇煦遠忙道:“六爺折煞竇某了。 哪裏是便宜,是竇某現下實是缺銀子,厚顏相求六爺,六爺肯幫忙,竇某感激還來不及,還有什麽好說的!”


    年諒擺手道:“竇四爺客氣了,好意諒感激不盡。 論起來。 這確是一樁難得的買賣,然不是諒不識抬舉,實是愛莫能助。 竇四爺說銀子,諒也便拿此說話,此去玫州實是為的養傷,身邊兒並沒帶什麽銀錢,一時恐難籌措到竇四爺所需的本錢,此時應了。 豈非誆騙竇四爺?四爺這般仁義,諒豈可行小人之事虛言相欺!”


    竇煦遠一時語塞,幾個商賈也是一臉尷尬,誰也沒料到年諒能說“我沒錢”!!凡世家子弟,就是真沒錢的,充麵子也要說有錢!不過。 若是開口說沒錢……


    ——那則十之八九是問你要錢。


    幾個商賈相視一眼,都暗自搖頭咂舌,黑,真是黑,瞧這國舅爺文質彬彬一團和氣,竟是獅子大開口,小錢釣大錢都不肯,準備一毛不拔直接要?!有人不無同情地望了眼竇煦遠,瞧著竇煦遠這台階怎麽下,不過竇家家大業大。 既然想巴結這國舅爺。 怕也是不差那點銀子了。


    竇煦遠已經不是第一次被年諒撅了,由送冰款時候吸取教訓。 知道直接送錢是不行地,迂回戰術送了蓮花寶椅,果然年諒就收了。 本以為這入股的招數夠迂回,話也說地夠圓滿,年諒一定能順水推舟應了。 結果……又被撅了。


    他那大眼珠繞著年諒身上轉了兩圈,心道看來是個滑得半點兒不沾手的,還得從長計議啊從長計議。 他嘎巴嘎巴嘴,勉強一笑,道:“是竇某唐突了。 這個……六爺莫怪……”


    年諒也沒旁的話,隻笑道:“豈敢。 諒還當謝過竇四爺美意才是。 ”說著端了茶盞,要以茶代酒敬竇煦遠。


    竇煦遠忙端了酒站起來,嘿嘿一樂,一飲而盡,亮了杯底,才坐下,抬著筷子點著桌上的菜,招呼眾人吃菜。


    眾人剛剛從尷尬裏緩過勁兒來,忙紛紛開了新話題,竇煦遠又叫換了個歌姬彈唱新曲子,一時又熱鬧起來。


    那邊聊那邊的,紀淙書偏過頭,向年諒點了點頭,低聲道:“是矣。 富不可求,從吾所好。 ”


    年諒一笑,反問他道:“富若可求也,執鞭之士,表哥肯為之?”


    紀淙書一怔,皺了眉頭,道:“雖是聖人言……然聖人又雲,‘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 ’”


    他再次成功的陷入自己的世界裏,尋思片刻,喃喃自語說了一通聖人之言,直到上了新菜,竇煦遠唾沫橫飛介紹一番,侍兒過來幫著布菜,紀淙書這才停下來,用一勺子菜堵住了自己地嘴。


    年諒極是無奈的瞧著他,一路聽著一路笑著搖頭,末了還隻得讚道:“表哥高明。 ”


    紀家大爺在屏風外頭念經,紀家大小姐在裏頭念經。


    歌姬外麵唱了一曲《富貴長》,琵琶撥得急,音挑得也高,果然唱出那“珊瑚百尺珠千斛”的富貴之音來。 然紀靈書卻聽得直搖頭,道是意境錯了,此曲唱的可不是富貴多,當是唱得緩而長方是應景——以喻富貴綿長。


    韓姨娘從前也是彈得一手好琴迷煞了竇四爺,頗通樂理,因性格使然,她愛的就是那富貴繁華金玉滿堂的調子,因此對紀靈書說的不以為然。 雖紀靈書是客,但韓姨娘因瞧著她年紀甚小,也就當孩子對待了,並沒有當回事,也是為了顯自家能耐,便笑著駁了兩句。


    這可好,紀靈書本就不甚喜歡她,聽她反駁,越發不快,便也出言駁斥。


    因起初兩人是慢悠悠你一言我一語的正經八百論道,夏小滿也不大待見韓姨娘。 便也就沒試圖阻止,一邊兒抻著耳朵注意著外麵地動靜,一邊兒和紀戚氏有一搭沒一搭討論哪道菜好吃。


    誰知道這一會兒沒管,那紀靈書的論道便升級了,從前朝音樂大家談到本朝操琴高人,最後天籟梵音都上來了,更是引了詩詞曲賦無數。 砸得韓姨娘暈頭轉向。


    韓姨娘那臉都有些抽抽了,好在妝厚。 也瞧不太出來,隻得勉強一笑,道是大小姐淵博,轉而拋開她又和夏小滿說起話來——相比之下還是一個沒品位的柔和的人讓她踏實些。


    夏小滿頭疼不已。 從前撅紀靈書大抵是在長生居裏,或者隻有她和紀靈書倆人在的時候,沒人論及規矩其他的,現下有紀戚氏這親嫂子在。 又比她職位高,到底不好由她出麵說話。 夏小滿就著討論菜式,和紀戚氏繞著彎子說了兩句話,示意她出麵遏止紀靈書,免得伊把話題扯到火星上去。


    紀戚氏已經習慣了這兄妹倆地高談闊論,並且是發自內心地敬仰他二人,所以現在壓根沒覺得有什麽什麽不妥,再者。 她本就不善言辭,若是讓她去阻止他們說話,很可能兩句半不到就被撅到太平洋裏去了。


    夏小滿見她沒出手的打算,隻好自己動手掐死唐僧了。


    見紀靈書出現一個短暫地停頓,夏小滿適時搶進,笑眯眯的拉了紀靈書的手。 又指著那方才沒收下去的青白釉瓷器問她鑒定。


    紀靈書頓了頓,瞧那瓷碗,笑道:“胎質細潔,釉色青瑩,倒是好的,隻這青白原是最雅致不過的,可惜了這紋路俗了,單用蘭桂綴下便好,纏枝蓮瞧著略嫌亂,所謂詩雲:碾為……”


    夏小滿立時掐斷。 笑道:“嗯哪。 我也尋思簡單些好來著。 ”又指著桌上新上來的羹湯道:“表小姐來嚐嚐這湯,我嚐著是好地。 隻是不懂這個水啊啥地,胡亂喝喝罷了,嚐不出是什麽水來,表小姐品品看。 ——韓姨奶奶,這可是珅湖的水?”


    韓姨娘忙道:“是呐!我府裏便就隻飲珅湖地水呐。 便是出來,船上也是備著大桶裝湖水帶著的,做飯做湯都用那水呐。 最是鮮香呐。 ”


    紀靈書被這麽一打岔,徹底忘記了先前的音樂之聲,全然跟著夏小滿的思路走了,拿了湯匙嚐了一口,搖頭笑道:“我卻也嚐不出來了。 水還是淨喝品得真切……”


    夏小滿再次打斷,又說旁的,這麽著勾著她東拉西扯,紀靈書也警醒過來了,先前是說著曲子有些興奮,這會兒也曉得夏小滿在是斷她話路了,她也就乖乖閉嘴了。


    於是這頓飯又繼續和諧地進行下去。


    *


    這一席吃了近兩個時辰才散場,雖然沒合作成,但總體來說還是很愉快的。 散席時,年諒借引子謝過竇煦遠的蓮花椅,先是提出實在貴重,要出銀子買,竇煦遠哪裏肯,年諒便又試探著繞彎子問了圖紙。


    竇煦遠在商場裏打滾二十來年了,日裏鬥的就是心機。 你什麽不圖平平淡淡說話,他反當你是不可琢磨的高人,從而心生幾分敬畏,你若和他兜圈子,他卻是極快就能反應過來的。 他這兩句就聽出年諒是想要圖紙來,心裏一黯,心道,原道他是滑不粘手地,現下看來怕還是下套等著我呢,卻也是要那圖紙做大買賣——這等眼裏,哪裏是口口聲聲不會經商的人?!


    若這會兒他真有圖紙,肯定二話不說就獻上了,畢竟比起他想做那大事來,這蓮花寶椅實在不值得一提——貴是貴矣,然天下腰纏萬貫的瘸子又有多少?!


    可惜了,他沒有。


    實是機緣巧合,一個韃靼行商想走水路往北邊去,奈何前兩日蕖水未解凍,船家不肯去,便滯留在疇仁府,因和竇煦遠談得投機,便於他看這兩張椅子。 竇煦遠一眼瞧出商機,想要買那行商的圖紙。 那行商也不是傻的,自然不肯。 竇煦遠就退而求其次,因說家裏有長輩殘疾,將他這兩把椅子都買下。 原想著這樣的東西,不過是花樣精巧罷了,尋個木匠來細細研究一番便能仿造出來,誰料竟是現下也沒看出個端倪。


    竇煦遠心裏暗罵那群木匠廢物,耽誤他大事,麵上無可奈何的瞧著年諒,直言沒有圖。 難得他說一次實話,卻不知年諒會不會信。


    年諒原也沒說多直白,聽他這麽說,也不肖找什麽台階下,便隻一笑,轉了話題,再次謝過而後告辭。


    ————不算字數分割線————


    ps:紙箱的事是真實的,雖然不是我原來那公司的。 一百五十萬也不是虛假數字。


    食品行業包裝成本是很高地,比如我原來地公司,大部分都是五層瓦楞紙箱,每年紙箱成本大約是一千七百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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