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第二章坦坦『蕩』『蕩』


    麵對一場必輸必敗的戰鬥,“山嶺巨人”深深吸了一口氣,“請!”


    聽著“山嶺巨人”低沉而有力的聲音,齊烈陽輕輕皺起了眉頭,“何必呢?”


    “何以對國家?何以對民族?寧作戰死鬼,不作亡國奴!”


    也是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再用語言和周圍的人去交流,“山嶺巨人”的吐字很不清晰,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但是重複著這些不知道在他的內心深處,流淌了多少遍的話,追憶的快樂,沉重的歲月,絕望的徘徊,孤獨的等待,混合著飛蛾撲火般的坦坦『蕩』『蕩』,一起在他的身上蒸騰而起,直至混合成一股幾乎可以襲卷曆史的最沉重殺氣。


    齊烈陽的臉『色』沒有變,但是他卻在心裏發出一聲輕歎,眼前的這個男人,已經心存死誌。他們兩個人一旦動手,就必然石破天驚不死不休!不知道為什麽,他對麵前這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男人,有著一種發自內心的敬意,他不想和這個人動手。


    望著“山嶺巨人”向前探出的右手,在心裏回味著對方剛剛說出來的那四句話,再斜睨了一眼曹櫻那兩把倒『插』在附近的武士刀,齊烈陽心裏一動,突然低喝道:“等等,我們是華人!”


    感受到對方身上已經積蓄到極限,隨時都會徹底爆發的殺傷猛然一滯,齊烈陽飛快的道:“***人已經投降,我們打贏了!民國34年八月(1945年8月),***正式宣布無條件投降,他們已經夾著尾巴,從我們華人的土地上滾蛋了!對了,還有號稱‘華北戰場上的一顆明星’的土肥原賢二,***戰敗投降後,於1948年,噢,就是民國37年,被遠東軍事法庭判為甲級戰犯,在巢鴨監獄被判絞刑……”


    齊烈陽的話隻說了一半,就猛然打住了。因為,兩顆巨大的眼淚,就那樣癡癡從麵前的“山嶺巨人”眼眶裏滑落,兩顆眼淚在他猶如桔皮般粗糙的臉龐上迅速劃過,拉出兩道長長的淚痕,最後撲打在他們腳下厚重的土地上,發出“噗噗”兩聲沉悶的低響。


    “我們……贏了?!”


    “山嶺巨人”在淚眼模糊中,癡癡盯著麵前的男人,就那樣任由快樂的眼淚,一波接著一波奔湧而出,“我們真的贏了?***人那麽強,他們有飛機,有大炮,有機槍,而我們,連土槍都不能人手一枝,還有一群漢『奸』躲在背後捅刀子,就這樣,我們還能打贏?”


    聽著“山嶺巨人”泣不成聲的詢問,齊烈陽終於可以確定,眼前這個男人,真的曾經用自己的雙眼,見證了強敵入侵,山河破碎的那段最黑暗曆史。


    他剛才低『吟』出來的那四句話,分明就是抗日名將黃啟東,在徐州會戰時,指揮23師抵擋***土肥原精銳師團進攻時,頭部中彈仍然命令衛士背著他繼續戰鬥,在臨犧牲前,說出來的最後遺言!


    “參謀長,您聽到了嗎?您聽到了嗎?我們贏了,我們打贏了,那個土肥原賢二,已經作為戰犯,被絞死了,您的仇,終於報了,我們國家的恨,終於雪了啊!!!”


    臉上的歡笑剛剛毫無保留的綻放,他就雙膝一軟,重重跪在了地上,“參謀長,您為國盡忠,死得光榮!把您的屍體交給野戰醫院的李少甫院長後,卑職就用您送我的那把大刀,剁了十七個小鬼子的腦袋,最後是被炮彈震暈了,才成了小鬼子的俘虜。不管小鬼子怎麽折騰,卑職連哼都沒有哼一聲,卑職沒有給您丟臉!!!”


    在這個時候,這個身高超過三米的龐然大物,當真是又哭又笑騎馬上吊,他明明哭得泣不成聲,燦爛的笑容,無悔而驕傲的笑容,卻同時在他的臉上綻放。


    齊烈陽默不作聲的走過去,他用盡量輕柔的動作,抓起“山嶺巨人”的右腕,慢慢解開了他右腕上,那層層纏繞的獸皮,最後『露』出了他比正常人至少粗壯兩倍的手腕。一道猶如刀砍,深深陷落,看起來觸目驚心的印跡,直接暴『露』在齊烈陽的麵前。


    在“山嶺巨人”的手腕上,赫然戴著一個兩厘米寬的金屬環,這個金屬環的直徑,和正常人的手腕幾乎等同,手環太細,手腕太粗,現在它已經生生嵌入“山嶺巨人”的手腕肌肉裏,除非是把右手齊腕砍下來,否則這一輩子,再也不可能把它摘下來。


    齊烈陽舉起自己的左手,當著“山嶺巨人”的麵,他緩緩摘掉了自己左手上的護腕,一枚通體用白金打造,上麵還鑲嵌了七枚材質各異,棱形“寶石”的手鐲,在瞬間映亮了“山嶺巨人”的雙眼。


    他們手腕上戴的手鐲,無論是材質還是樣式,竟然一模一樣!


    “這是我一個朋友,他爺爺留下的唯一遺物,他姓雷。”


    “山嶺巨人”脫口道:“雷立武?”


    齊烈陽臉上『露』出了傾聽的神『色』,旋即用力一點頭,“對,沒錯,他能同時甩出三把飛刀,所以還有一個綽號,叫雷三刀!”


    “山嶺巨人”臉上所有的懷疑神『色』盡去,他剛剛對著齊烈陽『露』出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突然又『露』出驚訝的神『色』,“等等,你說雷老三有孫子了,還和你是朋友,現在是什麽年月了?”


    徐州會戰,23師參謀長黃啟東死於1938年,換句話來說,眼前的“山嶺巨人”,也是在那一年被俘虜。齊烈陽在心裏計算了一下時間,低聲道:“您從被俘虜到現在,已經整整過去七十二年了。”


    “七十二年?!”


    “山嶺巨人”再次呆住了,呆呆愣了好半晌,一個苦澀的笑容,才在他的臉上揚起,他看著自己依然有力的雙臂,喃喃道:“那我現在,豈不是已經是一百零六歲的老不死了?這日子過得……可真快啊!”


    活了一百零六歲,但是有七十二年,卻在戰俘營和原始叢林中度過,麵對這樣的人生,又有誰可以無動於衷?


    “山嶺巨人”的身體突然狠狠一顫,如果不是齊烈陽就站在他身邊,發現情況不對,立刻走前一步,用力頂住他的腰,他可能已經直接摔倒在地上。麵對這絕對意外的一幕,感受到力量連同生命力迅速從對方身上流失,齊烈陽皺起了眉頭,“你……”


    齊烈陽對自己的力量很有自信,但是他絕不相信,他一拳就能打得眼前這個“江湖前輩”重傷垂死。


    “*%……¥……#¥?¥*—”


    明明害怕齊烈陽,迎著他的目光就全身發抖,但是那個巫師仍然勇敢的跑過來,他一邊對著齊烈陽,說出一連串齊烈陽根本聽不懂的話,一邊努力舉起了手中那隻用獸皮縫成,盛滿潭水的皮桶。


    “把那桶水給我。”


    齊烈陽剛剛接過對方手裏的水桶,那個巫師就象是隻受驚的兔子般,連蹦帶跳的逃走了。逃到安全的位置後,巫師躲在人牆後麵,瞪大了一雙充滿好驚的眼睛,望著並肩坐在一起的兩個人,他真的不明白,為什麽他們部落的守護神,竟然會和入侵者,猶如多年未見的朋友般,親密的坐在一起,用他聽不懂的語言,在一直交談著什麽。


    伸出兩根手指,捏起那隻對他而言,太過袖珍的水桶,下意識的把它送到嘴邊,可是準備把水倒進嘴裏時,“山嶺巨人”的動作卻突然停頓了。


    “我叫羅家玉,羅成的羅,家族的家,玉石的玉。小兄弟,你呢?”


    “齊烈陽。”齊烈陽說完自己的名字,又補了一句:“但是我的父親姓秦。”


    “齊烈陽,秦烈陽,這兩個名字,都很好聽。”


    羅家玉看著他用兩根手指,就輕描淡寫掂起來的水桶,輕聲道:“小兄弟,你想知道我能夠長壽百歲的秘密嗎?”


    齊烈陽的目光也落到了那隻水桶上,“潭水?”


    “我年少輕狂的時候,和人一起抽過大煙,是老爹用‘家法’,把我生生揍了回來。而這潭水,給我的感覺,就很像是煙土。喝上一桶就覺得全身有勁,隔上幾天不喝,癮上來了,就會難受得要命。試了幾次後我就明白,我這一輩子,再也不可能離開這片森林,離不開這裏的潭水了。還有,你看看我喝了幾十年潭水後的樣子,如果真的走出去,就算是我娘還活著,大概也認不出我是誰了。”


    原來,羅家玉的體型,並沒有這麽誇張。看著他那張低垂的臉,齊烈陽真的不知道,眼前這個男人,究竟是應該感激這些神奇的潭水,還是應該恨它們。但是齊烈陽可以確定,身邊這個男人,再也不會碰這些潭水了。


    “你和我朋友的爺爺,都曾經當過***人的俘虜,在你們的手上,也有同樣的手鐲,能不能告訴我,當時他們都對你做了什麽?”


    “我不知道。”


    羅家玉臉上『露』出苦惱的神『色』,他用力拍著自己的腦袋,“有很多東西,我都記不清了。甚至就連我的名字,我曾經在23師警衛連當差這些事情,都是我在不知不覺中,突然想起來的。至於這個手鐲,還有***人,我真的想不起來了。”


    打量了一眼部落裏,那些神情呆滯,猶如行屍走肉般隻知道服從命令,似乎已經失去獨立意識的“紅蠍子”美國特種部隊成員,齊烈陽點了點頭。


    “我原來心有牽掛,所以明明發現不對,還是一直靠那些潭水吊命。”


    羅家玉可以清楚的感到,在惡劣大自然中,掙紮著活了大半個世紀,剛才又受到重創的身體,在失去潭水支撐的情況下,在無可挽回的迅速衰弱。他突然問道:“小兄弟,你知道當時我們和小鬼子的戰爭是什麽樣子的嗎?”


    齊烈陽沉聲道:“敵強我弱。”


    羅家玉的臉上,揚起了濃濃的悲傷,但是他卻在輕輕搖頭。放眼當時的抗日戰爭,又豈能用“敵強我弱”這區區四個字來形容?


    在大規模會戰中,一個整編師,往往還沒有投入戰場,在***空軍的連續轟炸和掃『射』下,就會損失一半。雖然提前修建了各種防禦工事,但是他們缺乏優質水泥,缺乏鋼筋,再加上高層腐敗,吃回扣現象嚴重,麵對日軍排炮轟擊,這些“豆腐渣”工程就會原形畢『露』,讓守軍死傷嚴重。


    除了嫡係部隊,絕大多數軍隊都缺乏重武器,沒有防空武器。好不容易有幾挺平時經常出故障的老式重機槍,剛剛開始掃『射』,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的***士兵,就會立刻架起擲彈筒或者迫擊炮,在一分鍾之內,就會對重機槍火力點,實施致命『性』打擊。


    最可怕的是,經過三年訓練,用無數子彈“喂”出來的***士兵,有三分之一都是神槍手,在戰壕裏稍有大意,身體暴『露』,就會被對方一槍爆頭。


    再熱血激昂的軍隊,麵對這種被敵人從頭壓製到尾的戰鬥,士氣也會飛速滑落。最可怕的是,由於敵人的實力太強,己方太弱,交手必敗,不知道有多少人,開始相信“抵抗必亡國”的理論,在他們的宣傳中,抵抗外辱者就是呈一己之私,置國家民族的命運於不顧;而他們這些“曲線救國”的人,將來必然會成為中華民族史書上的英雄。


    敵人強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內部先『亂』了。放眼中國曆史,麵對戰『亂』,中國從不缺乏英雄人物挺身而出,更不缺漢『奸』***賊的背後捅刀子。


    斜眼望著漸漸被黑暗吞噬的天空,羅家玉悠然道:“我一直覺得,小鬼子太強,我們太弱,但是我總是忍不住在想,隻要我們泱泱中華,能多出幾個黃參謀長這樣的英雄,能有更多的人站出來拿起槍去保家衛國,少一點汪精衛、李士群這種漢『奸』,就算十年不行,我們就二十年,二十年不行,就三十年,總有一天,我們會磨啊磨,打啊打,把小鬼子趕跑的。所以,我一直不死心,非要聽到勝利的消息。隻可惜,等啊,等啊,等啊,我到不了外麵,外麵進來的人,又沒有人能聽懂我的話,日子,就這麽一天天的等了過來。”


    “還好,你來了。”


    羅家玉低下頭,望著齊烈陽,他滿臉都是幸福的歡笑:“謝謝你,讓我知道了外麵的消息。謝謝你,帶來的是我最想聽到的好消息,讓我知道,我們兄弟的血,真的沒有白流。”


    齊烈陽突然暴喝道:“酒!”


    曹櫻身後,一個男人飛跑過去,把一隻軍用水壺遞到齊烈陽手中。一腳踢翻麵前的水桶,把水壺裏所有酒汁,都倒了進去,齊烈陽抱起皮桶,自己先狠狠灌了一口,然後把這隻巨大的“酒杯”送到羅家玉麵前,“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喝!!!”


    酒是烈酒,羅寶玉卻將它們一飲而盡,他甩掉手中空無一物的皮桶,用力一抹嘴角的酒汁,他的猛然眼睛亮了,“入口如燒紅之刀刃,吞入腹猶如滾燙火焰,這燒刀子,不愧是烈酒之王!”


    在放聲大笑中,羅家玉突然一把抓起曹櫻使用的一把武士刀,刀光如雪,他竟然反手,將自己的右手齊腕斬斷。


    “噗……”


    熾熱的鮮血,在空中狠狠噴『射』出去七八米遠,看著那條紅『色』的血帶在空中翻滾,聽著空氣中,猶如高壓水槍噴『射』的聲音,所有人都徹底看呆了。


    感受著身體裏所剩不多的生命力,混合著鮮血,從手腕的傷口處,以驚人速度向外噴濺,但是羅家寶的臉上,卻依然帶著坦坦『蕩』『蕩』的笑容,“老子是人,不是牲口,不需要小鬼子在我身上套這麽一個栓牲口用的環環。我呸!老子看著這玩藝就惡心,現在終於可以把它弄下來了!”


    說到這裏,羅家玉突然扭頭,對著齊烈陽『露』出了一個憨厚而真誠的笑容,“小兄弟,我忘了你也戴著這樣一個手環,我可絕不是誠心罵你……”


    一句話還沒有說完,羅家玉隻覺得雙膝一軟,不由自主的重重撲倒。但是他的身體,卻並沒有撲到鋪著堅硬碎石子的地板上,是齊烈陽伸手接住了他。


    雖然兩個人的身型實在不成比例,但是齊烈陽,仍然牢牢支撐住了羅家玉的身體,然後抱著他,斜斜靠在了一棵大樹旁。


    看著這個滿臉笑容,嘴裏噴著酒氣,傷口在不停噴濺鮮血的男人,齊烈陽沒有再說話,他隻是陪在羅家玉的身邊,靜靜的凝視著他。


    前所未有的無力感,流遍了羅家玉的全身,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他終於,要死了。


    “真的好想家,真的好想再吃……一張我娘給我烙的……香噴噴的蔥花……雞蛋餅啊……”


    帶著滿臉的幸福與無悔此生,癡癡凝視著遙遠的東方,羅家玉的聲音越來越輕,坐在他的身邊,齊烈陽可以清楚的感受到,這位身懷絕技,在山河破碎民族危難時刻,可以挺身而出的英雄前輩,他那顆癡癡跳動的心髒,正在一點點,一點點,一點點的平息,直至隨著它的主人,快樂的陷入了永恒的沉睡。


    也許,能支持他活了這麽久的最大原因,並不是潭水,而是他渴望聽到勝利消息,渴望知道烈士們的鮮血沒有白流的執著。當他的心願已了,當他再生無所戀時,他就那樣自然而然的,快樂的,悠然自得的,迎向了早就應該屬於他的死亡。


    齊烈陽望著羅家玉含笑而逝的臉,伸手輕輕擦掉了他臉龐上,流下來的最後一顆眼淚,齊烈陽真的不知道,生活在這片奇異的世界裏,羅家玉是用什麽方法,找到了家的方向。他就算是死了,那雙沒有合上的大眼睛,仍然癡癡的望著遙遠的東方,也許,在這個時候,他這縷不散的英魂,已經重新回到家鄉,吃到一張他娘給他烙的蔥花雞蛋餅了吧?!


    沉默了很久,很久,齊烈陽才低聲道:“活得坦『蕩』,死得瀟灑,兄弟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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