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太大,走廊地麵被打濕了一半,在外浪蕩的學生瞬間沒了蹤影,紛紛回巢,唯獨盛望想出去透口氣。


    他呆在座位上,感覺自己像動物園新進的猴兒,遊客從四麵八方湧過來,把他圍得嚴嚴實實。


    高天揚就是那個導遊:“150道題啊,你還是人嗎?”


    他坐在自己的課桌上,嗓門自帶擴音器,嚷嚷得全班都能聽見。


    那幫間接抄了他作業的人奔赴在第一線,紛紛應和道:“就是,別說全對了,錯10個以內我就滿意了,真的。”


    “10個對我都是高要求了,20個,150道題錯不到20個我能笑死。”


    “出息!”


    “天下苦英久矣——高考隻要去掉英語,清華北大搶著要我!”


    “啐,做你的春秋大夢去!”


    這幫人一個比一個不要臉,牛皮吹得學委宋思銳聽不下去了。他扒開人群擠進來懟人,懟完他又對盛望說:“草,商量個事。”


    盛望連打兩個噴嚏,抽了張紙巾不解地問他:“你罵我幹什麽?”


    宋思銳被噎了一下,哭笑不得地說:“不是,你來那天我說徐挖了顆校草來,我叫人一般叫單字,就這麽順口一喊。”


    盛望幹笑兩聲:“想法挺別致的,能換嗎?”


    宋思銳:“可以,那就盛。”


    “我還腰子呢。”高天揚拍了他一巴掌,又壞笑著說:“你就叫望吧。”


    “滾你媽的,你才狗。”宋思銳罵完高天揚,一臉委屈地看盛望:“你怎麽叫這麽個名字。”


    盛望被逗笑了,說:“對不起啊,現在也來不及改了,你湊合喊吧。”


    “盛哥,盛哥總行了吧?”宋思銳說。


    盛望正抱著水杯灌水,聞言咧了一下嘴說:“你這樣我有點飄。”


    “a班法則第一條,誰成績好誰是哥,不問出生。”宋思銳隨手一指,“就比如你後麵那位,誰見了不得叫聲哥。”


    盛望側靠在位置上,喝水的動作沒停,眸光卻朝眼尾瞥了一下。


    餘光中,後桌空空如也。江添不知去了哪裏,大課間過去二十來分鍾了,始終不見他的人影。


    宋思銳叫了他幾聲哥,開始苦口婆心說正事:“下回別把卷子給高天揚這貨行嗎?咱班主任說了,讓我盯住大家,杜絕抄作業的不良風氣,見到一個舉報一個。”


    “那你舉報了嗎?”高天揚笑得特別賤。


    “我都記本子上了,按季度舉報,你給我等著。”


    宋思銳個子不高,放哪個班都得坐在第一排。擼著袖子訓話的模樣特別像細腳貴賓犬,a班不分男女都喜歡逗他。他也沒個架子,說要告誰的狀從來沒成功過。


    他衝盛望叨逼叨了半天,就聽對方“嗯嗯”幾聲,片刻之後倏然回神問他:“你剛剛說什麽?”


    “……”


    宋思銳跳樓的心都有。


    “盛哥,你玩我呢?”他崩潰地問。


    盛望從後桌收回目光,抱著水杯誠懇道歉:“對不起,走神了一下。”


    宋思銳一屁股占了高天揚的椅子,長歎一聲說:“學習委員這個位置我是呆不下去了,誰愛呆誰呆,熬完這個季度我就卸任。”


    盛望一臉愧疚。


    高天揚用口型說:老毛病了,隨他說。


    宋思銳每隔幾天都會放一次類似的狠話,但每到換屆選舉,除了他自己,所有同學都會選他,愣是把他死死摁在了學委這個位置上,跑都跑不掉。


    高天揚人緣不錯,宋思銳也是。他們帶著一票狐朋狗友在盛望耳邊聊了一整節大課間。盛望聽著聽著又想起菁姐的話——強化班說單純也單純,說複雜也複雜。


    他覺得就自己目前所見,這群同學都挺單純的。


    大課間快結束的時候,盛望周圍的人散完了


    他頭依然很暈,鼻子又堵得難受,不想刷題也不想看書。便悶頭抵著桌子,兩手藏在桌肚裏玩手機上的智障小遊戲。


    剛玩兩關,桌邊經過了一個人。


    他餘光瞥到了熟悉的鞋,旁邊是垂下的折疊傘,水珠順著傘尖淅淅瀝瀝滴下來,在地麵匯集成一條水線。


    盛望還在控製屏幕上跑酷的小人,聽見高天揚說:“添哥你去哪兒了?下這麽大雨你還往外跑?”


    那雙鞋停住了,江添的聲音就響在他身側:“去了一趟醫務室。”


    盛望手一頓。


    醫務室???


    他默默抬起頭,發現江添一隻手拎著傘,另一隻手裏是打著醫務室logo的白色塑料袋。袋口很窄,看不清裏麵有什麽東西。


    “你去醫務室幹嘛?”高天揚納悶地問。


    是啊,你去醫務室幹嘛?


    盛望斜睨著那隻塑料袋,心裏冒出一些很荒謬的想法。


    不怪他亂想,主要江添活蹦亂跳肯定沒病,而他早上剛跟高天揚聊過醫務室,兩者撞在一起,實在有點巧合。


    …………不會吧?


    盛望仰臉看向江添。


    其實這兩天相處下來他能感覺到,這人表麵是個愛答不理的臭脾氣,內裏還挺容易心軟的,至少對他媽是這樣。


    沒準……對別人也是?


    如果,盛望在心裏暗暗想:如果江添真的是去買藥了,下回盛明陽再摁頭讓他叫哥,他可以勉為其難給點麵子。


    當然,僅限於場麵話。


    也許是生病無聊的緣故,盛望這會兒心理活動極其豐富。他正構設場景呢,就聽塑料袋稀裏嘩啦一陣響。江添撒開一邊袋口,給好奇心過於旺盛的高天揚看了一眼:“我媽早上燙了手,去弄了兩罐藥膏。”


    盛望朝袋子裏瞄了一眼,果然躺著兩隻墨綠色的小圓罐,跟早上孫阿姨給江鷗抹的那種一模一樣。


    他愣了片刻,心裏“噢”了一聲,構設到一半的場景倏地跑了個幹淨。


    高天揚又跟江添扯了幾句,盛望沒大注意聽。


    沒多會兒,江添把袋口重新收好,轉頭要往自己座位上走。他抬腳的瞬間,視線莫名瞥了一下,跟盛望對上了。


    目光接觸的下一秒,盛望垂下眸子。


    手機裏的小人早就摔死了,他點了重新開始,兩隻拇指在屏幕上來回滑動。


    外麵天色陰黑,教室裏開著冷色調的白熾燈,在手機上落下幾處方形的光斑。屏幕半邊是小人在斷裂的山崖間無聲跳躍,半邊倒映著旁邊的人影——


    江添保持著那個姿勢站了兩秒,才回到後麵的座位上。


    這之後的大半天裏,盛望的手氣始終很差,什麽弱智小遊戲都即玩即死,氣得他直接關機,把手機扔進了書包最裏麵。


    晚自習依然是8點下課,學校裏多了一個年級的人,夜晚變得熱鬧許多。班主任何進掐著下課的點進教室,匆忙通知了新的校車時間表,等她出去的時候,高二這棟樓的人已經跑得差不多了。


    盛望收好書包正要起身,高天揚突然拍了拍他說:“誒,晚上有事麽?”


    “寫卷子,怎麽了?”盛望說。


    “除了寫卷子呢?沒了吧?”


    盛望點了點頭。


    高天揚打了個響指說:“那跟我走唄,老齊他哥在北門外開了一家燒烤店,今天正式營業,打算喊一票人去熱熱場子。反正今晚卷子不多,難得可以放鬆一下,去不去?”


    受感冒的影響,盛望其實沒什麽食欲。但他最近正處於不太想回家的狀態裏,今天尤為嚴重,主要是怕見江鷗。


    對方的示好讓他有些無措,駁人臉麵給人難堪的事他做不來,可讓他接納對方甚至親近對方,他更做不來。


    於是他想了想,對高天揚說:“行,那就去唄。還有誰?”


    高天揚隨手一劃拉,教室裏磨磨唧唧沒走的人就都拎上了書包:“我,你,學委、班長、老齊、猴子、大花——”


    “可以了。”盛望沒好氣地說,“再往後報我也對不上號。”


    “湊一湊十二三個吧,剛好一張大桌。”高天揚說。


    宋思銳規規矩矩背著雙肩包走過來,問:“走嗎?”


    “走。”高天揚招呼了一聲,“齊嘉豪他們去廁所了,從那邊走吧,等他們一起。”


    盛望把書包搭在肩上,朝某個空座看了一眼,問道:“你不是跟江添關係挺好?沒叫他?”


    高天揚說:“不是挺好,是相當好,我倆那是發小。”


    盛望第一次聽說:“發小?”


    “對,一個家屬區的。”高天揚說:“像這種活動他向來不參與的,他事情太多太忙了。”


    他說著又挑起眉,道:“不過你居然會問到他,我還挺意外的。”


    “意外什麽?”


    “剛來第一天你倆不是結了梁子麽?這兩天除了菁姐摁頭合看試卷,也沒見你們說幾句話,我以為你跟他完全不熟,巴不得他不去呢。”


    盛望點了點頭,說:“確實不熟。”


    除了晚上會進同一扇門以外,真的不熟。


    他一邊跟高天揚說著話,一邊把手機摁開機。屏幕剛解鎖,微信接連跳出好幾條通知。高天揚沒想太多,伸頭過來說:“你要不要先跟家裏人說一聲?”


    盛望抿了一下嘴唇,他向來不用跟家裏人說什麽,隻需要跟司機小陳叔叔說一聲就行。


    他點開微信正準備翻找小陳,就見最頂上的對話條上有個紅點,顯示有新信息。對話條的備注名寫著:江添。


    盛望下意識點開一看,這才發現江添給他發過兩條信息,就在晚自習下課之前。


    江添:我今天晚點回。


    江添:問的話就說競賽補課。


    可喜可賀,某些人終於知道要提前串供了,而旁邊的高天揚已經嚇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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