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的世界很簡單, 隻要某項稍微突出一些, 就可以成為風雲人物舉校聞名。成績好當然可以, 臉好也可以,江添恰好兩項都占了,他的名字就變得很有魔力。


    從送本子的男生說完那句話起,直到考試正式開始, 周圍的人都處於一種好奇又不敢多議論的狀態裏,像被捏了翅膀的蚊子, 隻能動嘴, 出不來聲。


    盛望覺得有點好笑。


    想當初我也挺風雲的,至少沒有哪個傻逼會在我麵前說出“就這成績”這種話。盛望心說。


    但很快他又覺得算了,總想當初真沒意思。


    他一直覺得自己是鐵打的心肺,六七十分的卷子可以敞開來給人看, 還能當玩笑段子說給人聽,大家一起樂兩聲, 這事就算過去了。


    直到這一刻,嘴碎的人愁苦地埋進卷子裏,考試鈴聲也慢慢沒了尾音。他坐在安靜的教室中聽著窗外聒噪的蟬鳴,忽然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這種從雲到泥的落差感, 他是真的不喜歡。


    沒人會喜歡。


    教室每張桌子左上角都貼著一張小紙片,上麵寫著姓名、班級、準考證號和座位號。監考老師輕聲走下講台,手裏拿著一張表格,挨個讓學生簽字。


    他很快來到盛望麵前,核對完信息後, 把表格按在桌上,指著那個“279”號,悄聲說:“簽這裏。”


    279是他這次的座位號,附中重理,高二除了ab班之外,前7個都是理化班,他這名次怎麽也算不上好看。盛望摁了一下筆,在那個數字後麵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先給自己訂個小目標,比如……從279往上躥個100位。


    第一門數學從7點考到9點半,之後是半個小時的調整休息時間,第二門物理從10點考到11點40。


    這兩場考完,人基本就廢了。


    鈴聲一響,教室裏湧出一大批行屍走肉。


    高天揚跟盛望隻隔一個班,交了卷就等在5班走廊外。


    盛望拎著書包滿臉意外:“你居然沒有直奔食堂?”


    “今天食堂不用搶,你忘啦?”高天揚說完又反應過來:“哦不對,你不知道。咱學校有個規矩,周考這天食堂會二次供飯,不用爭不用搶,估計是怕學生剛受過考試的毒打就得比體能,心態會崩。萬一去天文台排隊往下跳,那影響多不好。”


    “更何況今天吃食堂的人本來就會少。”高天揚朝教室一撇臉,說:“喏,你看,一堆留這兒的。”


    教室裏確實留了人,粗略一數有十來個,這裏不讓吃帶味兒的熱食,他們紛紛從書包裏掏出了餅幹、麵包、火腿腸。


    “這麽拚?”盛望記得上回周考還沒這樣呢,但他轉念一想,上回他是在a班考的。他們班的人平時挺拚的,到了考試那天就很寶貝自己,食堂都要挑好的吃。


    高天揚說:“這不是改考場製度了麽,刺激挺大的,誰也不想越坐越後吧。走走走,趕緊吃飯去。”


    “哎等等——”盛望勾著樓梯扶手停住腳步,朝樓上看過去,a班離樓梯近,大部隊已經走了,隻剩一小波人稀稀拉拉下著樓。


    他剛想說如果不去西門的話我得跟江添打聲招呼,就看見一個人影從樓上下來了,手裏膽大包天地抓著手機。


    “添哥,這兒呢。”高天揚抬手示意。


    江添抬頭看了他們一眼,拇指極快地點了幾下屏幕,好像刪掉了什麽。


    “我靠你也不遮一下,不怕轉角遇到徐大嘴啊?”高天揚說。


    “他今天巡查高一。”江添把手機扔回兜裏,黑屏之前,盛望似乎瞥見了一豎排小紅點,像微信界麵。


    他心思一動,莫名覺得江添剛剛是要給他發消息。


    “今天不去西門?”他問。


    “嗯。”江添指了指高天揚,“他沒跟你說?”


    “說什麽?”


    “說我們今天都吃食堂。”高天揚拖著調子一臉無奈:“這還用說麽哥,我拉著他在這等你不就結了。”


    盛望頭一回碰到這麽靠行動說話的人,納悶地問:“那你要是沒拉住我呢?”


    “我跑得比狗快我能拉不住你?”高天揚說。


    盛望無話可說,衝他比了個拇指。


    “為什麽不去西門?”盛望跟在高天揚後麵下樓,旁邊是蹭蹭奔走的人流,江添在他後麵。


    他這話其實是問江添的,但是高天揚答得很積極:“因為西門遠啊,來回20分鍾沒了,再加上吃飯那得耗多少時間。你知道下午要考什麽嗎?”


    “語文啊。”盛望說。


    “是啊,語文。”高天揚說,“語文多可怕,我兩篇文言文都還沒背呢,萬一默寫全錯,加菲能把我吊起來打。添哥你背了嗎?”


    盛望扭頭往後,就見江添繃著一張棺材臉說:“沒有。”


    高天揚又問:“詩詞鑒賞八大套路記了嗎?”


    “來勁了是吧?”


    盛望特別想笑。差點兒忘了,這位風雲人物也不是萬能的,一看見語文他就滿臉寫著“寡人有疾”。


    高天揚問得開心,盛望也跟著湊熱鬧,他轉頭說:“加菲給的抒情文寫作指導看了嗎?”


    高天揚還合聲:“看了嗎?”


    江添:“……”


    一看他刹住腳步,盛望當即一步三個台階往下跑,溜得比高天揚都快。


    他們站在噴泉池旁邊等江添,高天揚笑瘋了,笑著笑著他又臉色一變,衝盛望說:“你踏馬跑得比我還快,你跟我說你四肢無力?”


    “偶爾偶爾。”盛望用手背蹭了蹭額角的汗,又拎著領口扇風。


    張揚恣意的少年總是很吸引人,他跑過來的時候路過的女生紛紛側目,這會兒覺得自己過分高調,又開始撐著膝蓋裝死。


    高天揚不滿地斜睨著他。


    “看我幹嘛?”盛望說,“我真跑不動,今天就是為了考試,早飯多吃了幾口。平時手無縛雞之力,還虛。”


    “狡辯。”高天揚開始胡言亂語,“你就是想跟添哥一起吃飯,不想跟我吃。”


    盛望:“……”


    聽聽這放的什麽屁。


    大少爺“嗬”了一聲,回都沒回。


    旁邊人群忽然出現一陣騷動,盛望聽見有人罵罵咧咧說了句“死要飯的擋什麽路!哎操·我這新鞋——”


    他皺眉看過去,就見一個眼熟的古銅色身影佝僂著從噴泉台階上滾下去,肩上一個藍布包摔在地上,小西瓜滾了一地還裂了倆,紅色的瓤子開口向天,流著甜膩的汁。


    高天揚叫道:“啞巴!”


    盛望猛地想起來,這是他在喜樂便利店見過的那個啞巴。


    “怎麽回事兒啊?”


    “那人誰啊?”


    “好像是西門撿破爛的。”


    女生一陣驚呼,被嚇得連讓幾步,周遭一片竊竊私語。


    幾個學生愣了片刻,正要上去扶一把,就被人從後麵匆匆撞開了。還沒等反應過來,就見兩個人影大步跨過六個台階,直奔到摔到的人麵前。


    “那不是a班那個盛望麽?”


    “還有他們班體委,哎呦我去他肩膀鐵做的?”


    被撞開的學生咕噥著。


    盛望跟高天揚把啞巴扶起來,因為背上長駝峰的關係,他整個人被壓得又矮又小。說是扶,他們幾乎是用拎的。


    啞巴還有點搞不清狀況,兩手合十一邊拜一邊咿咿呀呀地哼,像在道歉。


    盛望抓著他的胳膊上下掃了一番,膝蓋上蹭掉兩塊皮,露出滲著血的紅肉。


    人到了一定年紀,神態總有三分相似。啞巴五十多歲的人卻有著七八十歲的神態,他閉著眼睛喘氣的模樣讓盛望想起過世的外公,他當初病重躺在醫院裏,也是這樣閉著眼咿咿哎哎地哼著。


    他疼得難受,別人卻代替不了。


    高天揚直起身問:“誰推的?”


    大部分人猶豫著沒吭聲,目光卻看向同一處。一個語氣潑辣的女生在一片沉默中開口:“還有誰,翟濤唄!”


    盛望蹙眉抬起頭,順著人群的目光朝某處看去,就見一個男生搭著另一個同學的肩,正抬著右腳擦鞋,嘴裏還咕咕噥噥地說著什麽。


    冤家路窄,正是在5班考場上對盛望冷嘲熱諷的那位。


    “又他媽是你。”高天揚罵道,“哪隻狗沒長眼,把你拉這熏人?”


    翟濤把手裏的紙巾重重一扔:“操!你再罵一遍?”


    “自己垃圾也就算了,還製造垃圾。”高天揚嘲諷完,說,“我還就罵了,怎麽辦吧?”


    翟濤作勢要下台階,旁邊的同學試圖扯他又被他甩開。


    “你跟姓高的打什麽,他四肢發達出了名的能打!”那同學叫道,“咱們就倆人,不合算。”


    高天揚把嘲笑就掛在臉上:“誒,來!就怕你不敢打。我他媽第一次聽一個普通班的傻比當麵說a班的四肢發達,要笑死誰?”


    這下兩個人都聽不下去了,翟濤三兩步衝下台階,直奔這裏。


    高天揚捏了拳頭正準備硬杠,忽然感覺眼前一花。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盛望已經卸了書包,抬手就甩了出去。


    書包擦過他耳邊,還能聽見“呼”地風聲。


    高天揚目瞪口呆,看見那個書包結結實實砸在翟濤臉上,甚至能聽見“啪”的響聲。


    書包掉在地上,翟濤嗷地一嗓子捂著臉蹲下了,嘴裏嘶哈吸著氣。


    “我……”高天揚看看他,又轉頭看看盛望,緩緩憋出一句:“草?”


    不怪他太驚訝,要怪就怪盛望看上去根本不像個會動手的人。


    翟濤臉上被拉鏈抽了兩條紅印,有點滑稽,但配上他那副氣急敗壞的暴怒模樣,還是有幾分嚇人。


    然後他挑了盛望最討厭的一句話罵了過來,他說:“我操·你媽!”


    盛望臉色當場就冷了下來。


    高天揚不太明白個中關竅,但肉眼可見盛望情緒的變化。


    驚疑不定間,就聽前麵又是一陣輕呼,他抬頭一看。


    剛罵完人的的翟濤被人從後踹了一腳,重心不穩當場趴地。


    就見江添從後麵過來,順手撈起地上的書包,看著一臉狼狽的翟濤說:“道歉。”


    “我道你——”


    媽字沒出口,江添拎著書包的手抬起來。


    翟濤下意識就把頭抱住了。


    “道歉。”江添又說。


    “我——”翟濤氣得臉紅脖子粗,“我跟誰道歉?!”


    “你智障?”江添滿臉不耐煩。


    “我……”


    翟濤這會兒處於下風,又是周考期間,他平時呼來喝去的哥哥弟弟都在被教育鞭打,沒跟他一起。本著好漢不吃眼前虧的心理,他沒繼續找打。


    他繃著臉從地上爬起來,一邊拍著肩上的灰一邊扭轉著脖子,然後憋出一句:“對不起,行了吧?操。”


    說完,他一瘸一拐地走上台階,猛地抓過同學手裏的校服外套,甩臉子走了。


    搞事的跑了,衝突就算告一段落。


    人群呼啦一下散了,有人議論著往食堂去,有人回考場,還有人可能奔往辦公室或是政教處了。


    愛誰誰吧,盛望沒管。


    “還是去一下醫務室吧?”


    “對啊,最好消個毒。”


    有兩個女生提醒了一句,其中一個聲音跟檢舉“翟濤”的一模一樣。


    盛望轉頭一看,發現也是熟人。這回他沒再臉盲了,認出這倆就是同考場提醒他別招惹翟濤的女生。


    他叫不出名字,高天揚卻認識,畢竟這倆女生隔三差五去a班打卡看江添。她們沒跟江添說過幾句話,倒是跟a班其他人混熟了。


    “哎,男生打架你們就別湊熱鬧了,多血腥。”高天揚衝那個娃娃臉的女生說,“小酒窩,把你家薛茜趕緊拉走。她這麽高的個子杵在這我緊張。”


    旁邊那個女生起碼一米七幾,紮著高馬尾,聞言嗤了一聲說:“又沒看你,你緊張個屁。”


    “是是是,我醜還不行麽?”高天揚應和著。


    不過薛茜也沒多摻和,拉著酒窩就往食堂走。走前還毫不掩飾地衝盛望說:“誒,你剛剛真帥!”


    盛望:“……”


    “我就說這倆女生有一個移情別戀了吧!”高天揚衝江添和盛望擠眉弄眼,換來兩聲滾。


    被這些一打岔,盛望表情不那麽冷了。


    他搓了搓臉,在啞巴麵前蹲下,指著傷口齜牙咧嘴地說:“真得消毒,好多碎石粒。”


    “走吧,去校醫院。”高天揚說。


    啞巴咿咿呀呀用手比劃,抿著唇隻搖頭。


    高天揚說:“叔,別比劃了,我看不懂啊。”


    盛望下意識看向江添,沒記錯的話,這個啞巴好像是認識江添的。


    果不其然,江添說:“他說不去校醫院,家裏有消毒藥水。”


    盛望對於生病很有心得,對藥也講究,當即就問:“哪種藥水?放多久了?過有效期沒?”


    啞巴:“?”


    高天揚樂了:“你怎麽這麽講究?”


    江添順口接了一句:“他金貴。”


    盛望頭頂緩緩冒出一個問號。


    至於高天揚,高天揚盯著江添的後腦勺,一副見了鬼的樣子。


    中午的西校門總是很冷清,梧桐交錯相連,支著一路濃陰,陽光就從濃陰的縫隙裏漏下來。


    門口站著居民樓的弄堂有個很應景的名字,叫做“梧桐外”。


    高天揚說,他和江添小時候就住在這裏。


    梧桐外是附中最早的一片家屬樓,高天揚的爺爺奶奶、江添的外婆都是附中以前的老教師。


    “這裏對口的小學挺有名的,所以我差不多五六歲搬過來,一直住到小學畢業吧。”高天揚指著江添說,“他倒是比我早一點,三四歲就來了吧?不過小學沒畢業就搬走了。”


    盛望好奇地看向江添,他架著啞巴沒抬眼,隻“嗯”了一聲。


    因為在這裏住了很多年,他們跟梧桐外的人,尤其是上了年紀的長輩都很熟。一路上碰到好幾個人叫他們,還拉著高天揚說:“好久沒過來了吧?”


    啞巴的房子在弄堂深處,不是居民樓,是那種帶著天井的老房子。


    盛望第一反應是:“挺大的。”


    屋旁就有一棵大樹,傾斜的樹枝剛好半蓋在屋簷上,像一把天然的傘,還挺陰涼。


    誰知高天揚努了努嘴說:“他隻占這間。”


    天井西側的廳堂隻剩下一根柱子撐著,連門都沒有,裏麵堆滿了成捆成捆的廢紙廢書還有塑料瓶。在這堆廢舊物旁邊,有一間十來平的屋子,就是啞巴住的地方。


    這十來平包括床、衣櫃、桌子、舊電視以及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衛生間。


    盛望看得咋舌,但並沒有表現出來。


    “那對麵呢?”他指了指天井另一邊,那邊的構造跟這半邊差不多,不過那個廳堂有門,裏麵放著一張四仙桌。


    廳堂一頭連著矮趴趴的廚房,一頭連著跟啞巴差不多的臥室。


    “對麵住的丁老頭,梧桐外著名的孤寡老人。”高天揚說,“添哥跟他關係好,午飯都在這吃。我不行,小時候爬樹砸塌過他家房頂,老頭記仇,看見我就拿掃帚。”


    他指著屋簷上一處豁口,盛望卻看得心不在焉,目光總忍不住往廳堂瞄。


    江添每天中午消失在西門外,就是來這裏吃飯?


    為什麽?


    說話間,對麵的房間門吱呀一聲響,一個頭發稀疏的老頭走了出來。他看著精神矍鑠,肩背挺得板直,就是抬頭紋特別重,眉毛一挑三道褶。


    高天揚當即一聲“臥槽”,竄到了盛望和江添身後,“添哥你坑我,他今天不是不在嗎?”


    “我什麽時候說過他不在?”江添說。


    “你不是跟他說過今天不來吃飯?那他這個點還不午睡?”高天揚又開始胡攪蠻纏。


    丁老頭年紀雖大,視力卻很好,一眼瞄到了仇人,轉身就拿起了牆邊的掃帚。


    啞巴張著沒舌頭的嘴,在旁邊嘎嘎笑。


    高天揚一個弓箭步衝出去,說了句:“別打!我就是送啞巴叔回來,我這就走!告辭!”


    這個活寶抱拳比劃了一下,倉皇跳出門外。


    盛望問道:“你真走啊?”


    “你看那掃帚像假的嗎?”高天揚說,“您倆受點累,我先去喜樂吃飯了。吃完我就直接去教室了,回見!”


    丁老頭像隻年邁的貓頭鷹,警敏地盯著門,直到確認那臭小子真跑了,這才緩緩放下掃帚。


    他穿著黑色布鞋,穿過天井朝這走來,問道:“怎麽啦這是?”


    啞巴啊啊叫了幾聲,又是一頓比劃。


    丁老頭嗨了一聲,轉頭看江添:“小添他說啥?”


    “在學校摔了一下,磕到膝蓋了。”江添說。


    盛望舉起手裏的藍布包說:“西瓜也磕破了兩個,隻剩一個好的了。”


    丁老頭那雙鷹眼又盯上了盛望,上下打量一番問:“這是誰家的呀?”


    這個問題就很尷尬。


    按照理論,江添得說:“我家的。”


    盛望幹笑一聲,搶在江添前麵說道:“我是他同學,丁爺爺好。”


    一般來說,帥哥賣乖沒人扛得住,但丁老頭不走尋常路。


    他瞪著眼珠說:“誰說我姓丁!”


    盛望:“……”


    他一臉無辜地衝丁老頭訕笑,轉頭就開始逼視江添。


    還好對方沒有見死不救,他指了指院門說:“跑了的那個教他的。”


    丁老頭哼了一聲,說:“兔崽子就會胡說八道!”


    江添眼也不眨把鍋甩給高天揚,丁老頭對盛望態度肉眼可見好起來,他說:“你跟小添一起把啞巴送回來的?你們今天不是還要考試麽?”


    盛望說:“嗯,來得及。”


    丁老頭覺得他懂事,點了點頭說:“你倆這是吃過了?”


    盛望看了江添一眼。


    “幹什麽?吃沒吃飯你自己不知道啊?”老頭子洞察力很強,還當麵戳穿不給台階。


    盛望心說我這不是出於禮貌把主場位置讓出來麽!他畢竟是個外人,萬一他說沒吃,老頭留他們吃飯,江添不樂意還得答應,那多不好意思。


    他保持著微笑,緩緩抬起腳尖,朝江添的腳踩下去,示意他救場。


    江添:“……沒吃。”


    盛望一愣,訝異地看向他。


    江添麵無表情地說:“你先把腳抬起來。”


    “噢噢噢對不起。”盛望彈開了。


    老人的歡欣跟小孩一樣,都放在臉上。丁老頭忽然就高興起來,搖頭晃腦打著蒲扇往廚房走:“誒,我就知道你們沒吃!我去把飯菜搞一搞。”


    老頭一走,他們兩個把啞巴扶進房間。


    江添熟門熟路地從衣櫃頂上拿了兩個瓶子下來,還有一袋棉簽。


    處理了傷口,啞巴比劃著又要起身。江添摁著他說:“你別動,我來。”


    他拎著藍色布袋,帶著盛望來到外麵。


    院子裏有一口水井,井邊擱著一隻錫白鐵桶,耳朵用繩拴在井外。江添把唯一完好的西瓜放進桶,拎著繩子把桶放進井裏。


    盛望撐著膝蓋看得認認真真,末了問道:“這是在幹嘛?洗西瓜?”


    “冰鎮。”江添說。


    “幹嘛不放冰箱裏鎮?”


    江添半蹲在那裏,聞言抬頭看他,有點兒……看呆子的意味。


    盛望很敏感,炸道:“幹嘛?”


    江添衝臥室抬了抬下巴說:“你剛剛看見冰箱了麽?”


    盛望垂下頭:“哦。”


    他想了一下,居然真的沒有。


    好日子過慣了,他差點兒忘了,還有人在各個街巷的角落裏過著不那麽好的日子呢。


    他盯著黑黢黢的井口,有一瞬的出神。


    江添突然又拽著繩子把桶拎了上來,井水淬過,西瓜皮幹淨得發亮。桶沿撞在井壁上,水花潑了一片。


    “試一下。”江添衝西瓜抬了抬下巴。


    盛望不明就裏,猶豫著伸手摸了摸。桶裏還有大半井水,觸手涼得驚心。


    “井水這麽冰?”盛望嗖地縮回爪子。


    “嗯。”江添再次把桶放下去,他站起身,甩掉了手指上的水珠說:“沒比冰箱差。”


    盛望“噢”了一聲,心情又好些了。


    “誒?”盛望有點好奇,“問個問題。我看別人都不懂他的手勢,你怎麽懂的?”


    “我隻是半懂,連蒙帶猜。”江添說:“唯一能跟他聊天的隻有喜樂的老板。”


    盛望點了點頭,心說怪不得啞巴總往喜樂跑,有時候是幫趙老板搬東西,有時候是整理包裝袋,有時候是去拉廢品,有時候隻是呆著。


    如果世上隻有一個人能聽見你說話,那他比誰都重要。


    丁老頭的菜是做好的,人來了隻需要熱一下。江添之前說不來,他跟啞巴兩人飯量小,隻做了一菜一湯。他怕單調,又現炒了一道青椒肉片,獻寶一樣端上來。


    進廳堂前,江添拉了盛望一下。


    “怎麽了?”盛望納悶地問。


    江添遲疑了一下,說:“要不你還是去喜樂。”


    “啊?”他突然變卦,盛望有點反應不及。


    他看著江添愣了一會兒,又輕輕“啊”了一聲。


    果然還是不習慣讓外人進入自己的生活吧?這地方江添每天都來,但也從沒跟人主動提起過。除了高天揚這樣知根知底的發小,他恐怕不喜歡被任何人窺見到私人的一麵。


    可以理解。


    隻是有一點點被排在門外的失落感而已。


    盛望笑說:“行啊,我都可以。那你幫我跟丁……額,他姓什麽來著?你幫我解釋一下,就說我有急事,先走了。”


    他說話的時候,江添一直看著他,眉心微微皺著,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盛望扯了一下書包,把它往上提了提。


    正要轉身離開,江添又開口說:“算了,當我沒說。”


    盛望:“……”


    “你這樣真的沒被人打過麽?”盛望沒憋住。


    眼看著這位大少爺真要炸了,江添補了一句:“老人家做飯不太講究,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吃得慣。”


    江添依然皺著眉:“你更想在這裏,還是更想去喜樂?”


    盛望跟他大眼瞪小眼半晌,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你繞了半天,是怕我在這吃不下飯啊?”


    江添默然片刻,硬邦邦憋了一句:“怕飯盛好了浪費。”


    盛望挑著眉,一臉懷疑地看著他:“你這麽別扭跟誰學的?”


    江添繃著一張俊臉,指著大門送客:“你還是去喜樂吧。”


    “我不。”


    盛望低下去的情緒又膨脹起來,抬腳就往廳堂走,邊走邊說:“你對我究竟有什麽誤解,我有那麽挑?”


    江添當場就掏出手機,打開相冊。


    盛望一想不好,醉酒視頻還在這廝手裏,當即摁住他說:“行行行,我特別挑,特別特別特別挑,滿意嗎?”


    很顯然,江添並不滿意。


    他切出相冊,在盛望疑惑的目光中點開微信,飛速往下劃了幾道,點開一個頭像,把聊天記錄懟到盛望麵前。


    盛望一看備注:喜樂-趙肅。


    真是冷漠的備注風格。他一邊在心裏吐槽,一邊看向下麵幾大段文字,然後就傻了眼。


    大段的文字當然出自趙老板。


    中年男子沉迷微信,往往喜歡打這種大段大段的小論文,也不管對方有沒有興趣看,反正他們什麽都敢往輸入框地寫。


    就見趙老板叨逼叨如下:


    喜樂-趙肅:啞巴說過兩天有新摘的西瓜,你放學如果無事,可以來帶一隻,預計脆瓤,你吃沙的還是脆的?


    江添:都行,謝謝。


    喜樂-趙肅:還是你比較好養。你帶來吃飯的那個男生,吃飯太挑了。據多日觀察所得,他胡蘿卜不吃、菠菜不吃、蔥、蒜、香菜放一點沫子調味可以,讓他看出來就不行。白蘿卜切成丁吃,切成塊不吃,青椒切成片不吃,切成絲還行。土豆脆的不吃、西瓜沙的不吃、草莓酸的不吃,葡萄太甜的不吃。


    喜樂-趙肅:我要有這麽個兒子,我先餓他三天。


    喜樂-趙肅:算了,不說了,我兒子也不是什麽好鳥。


    江添:……


    隔著屏幕都能感覺到江添的無語和窒息,不過盛望更窒息。


    他想說這些中年人這麽嘴碎的嗎?怎麽什麽都告狀!吃個飯值得寫這麽一通養殖報告?


    但他想了想,趙老板畢竟是能說出“你那個小男生在吃霸王餐,過來贖”的人,還有什麽事他幹不出來?


    盛望給江添把屏幕按滅,說:“他汙蔑我。”


    “誰汙蔑你啊?”丁老頭盛了飯端出來說,“快過來坐,這個小——小什麽?”


    他問江添。


    “小望。”江添按照他的習慣報了名字,說完他自己頓了一下。


    這樣的小名從他嘴裏喊出來實在奇怪,盛望垂在身側的手指不自在地捏著關節,說:“小盛小望都可以叫,隨您高興。”


    丁老頭說:“小望你吃多少飯啊?這個碗夠嗎?”


    “夠。”盛望連忙說。


    “那我給你去盛。”


    “我自己來吧。”


    可惜老頭子腿腳利索得很,拿著飯勺就跑了。


    盛望隻得訕訕地收手,在四仙桌邊坐下。也許是真的餓了,桌上的菜雖然簡單,但真的很香,聞著比喜樂嘴碎趙老板的手藝還要好。


    他肚子咕嚕叫了一下,為了掩蓋如此不帥的聲音,他咳了一聲,開口問江添:“為什麽高天揚叫他丁老頭?”


    江添薄唇動了一下,一打眼瞥見丁老頭端著飯進來了,便掏出手機點開了備忘錄。


    盛望一臉疑惑地湊過去。


    他看見江添點了鉛筆,在備忘錄上隨手畫了個橢圓,圓形中畫了個丁,然後是兩個圓眼睛,腦門上三根抬頭紋。


    接著他開始打字,兩個拇指瘦而長,點鍵盤的速度很快。


    盛望看到備忘錄上多了一行字:


    有一個兒歌,叫有個丁老頭,聽過麽?


    接著又多了一行字。


    長得像麽?


    “像。”


    盛望悶頭就開始笑,江添又麵無表情地把備忘錄給刪了。


    托這幅簡筆畫的福,盛望這一頓飯憋笑憋得異常辛苦,心情也異常好。


    說出去也許沒人會信,他這段時間以來吃得最放鬆高興的一頓飯,居然是跟江添一起的。


    他忽然覺得,如果他跟江添沒有那層“偽兄弟”的尷尬關係,而是平平常常地認識,平平常常地成為同學,平平常常地做著前後桌,那他們一定會成為不錯的朋友。


    不過這個念頭很快就被打消了,因為回考場的路上,盛望忽然想起了早上的事。


    他問江添:“你本來打算中午去食堂,既然中午要見麵,你幹嘛特地跑一趟把錯題集送過來?”


    江添聞言輕輕皺起了眉:“你考前沒翻一下?”


    盛望很納悶:“我考數學物理,翻化學錯題集幹什麽?”


    江添表情有一瞬間的空白,似乎壓根沒考慮到這個情況。他愣了片刻,又皺起眉問:“微信你也沒看到?”


    “你給我發微信了?”


    盛望拽過書包就開始掏手機,邊掏邊說:“考試前你都不關機嗎?”


    江添表情又空白了一瞬,他說:“我靜音。”


    趁著考場還沒到,盛望打開手機,果然收到了一條早上的微信。


    江添:看下錯題集。


    盛望又要去掏本子,江添製止了他:“算了,別看了。”


    盛望:“為什麽?”


    江添說:“心態會崩。”


    盛望:“???”


    越是這麽說他就越要看了!他掏出錯題集,還沒來得及翻,一張紙片從裏麵滑落下來。


    那是一張從某個習題集上隨手扯下來的頁麵,邊緣很糙。上麵有一道題被人用紅筆劃了線,標了個龍飛鳳舞的五角星。


    盛望撿起來仔細一看,發現那是一道物理題,題麵很熟悉,雖然不是完全相同,但跟今天物理試卷的最後一道大題極其相似。


    江添說:“這套習題全年級都練過,除了你。”


    “……”


    如江·神棍·添所料,盛大少爺的心態當場就崩了。


    盡管盛望被打擊得有點恍惚,但強大的職業素養使他在下午考試前恢複了理智,並且化悲憤為力量,後三場考試順風順水。


    附中的周考成績一向出得很快,第二天,高二年級開始流傳一個謠言,說a班新轉來的那個帥哥一個禮拜的功夫,總分直提近50,年級排名往前竄了將近100位。


    整個年級都轟動了,謠言持續散播了一節晚自習,又於第二節課上被各班老師辟掉了,並對內容做了官方更正。


    周考真正的結果是:盛望總分提升62,光化學單科就從60多衝到了90,年級排名上升了127位。


    瘋的人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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