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夫人也打發老媽媽和王媽媽一起,一天三遍去探二太太。


    還送了補藥過去,“嫡親的表姐妹,表姐來了,病得連床都不能起,實在可憐。”


    二太太沒有辦法,拖了兩天,到底打發人來,要設宴在二老爺府裏,給許夫人洗塵。


    現在輪到許夫人拿喬了。


    “我就呆在餘容苑,哪兒也不去了!”她和大太太議論,“表姐下了江南,她不上門來請安,還要我過去做客,這是什麽道理。”


    像許夫人這樣的身份,二太太一個翰林家的太太,是該上門請安見過,再邀請表姐到二老爺府做客,才符合禮節。


    她的話當然傳出來,嚷得連南偏院的婆子都知道了。


    兩房本來就是親戚,雖然算是半分了家,但家人互相聯絡有親的很多,不到半天,二老爺府裏也都把這話給傳遍了。


    偏偏許夫人說的,句句都是正理。


    二太太沒有辦法,隻好忍恥上門來給許夫人請安。


    正巧又是中秋節前一天,家學沒有上課,眾人都來給大太太請安,因為天熱,也都是吃過早飯來的,所以就都坐得遲了點。


    其實也就是想看二太太的笑話罷了。


    二太太是被王媽媽、梁媽媽接進院子裏的,她穿得很樸素,一點都不像是見客的樣子,暗褐寶相花對襟長衫、深藍杭羅裙,襯著二太太蒼白的臉色,倒真有幾分大病初愈的樣子。


    “見過表姐。”見到許夫人,她就露出了一抹笑,又扯了扯身邊的八娘子,“叫人。”


    “三表姨。”八娘子怯怯地行了禮,又給許鳳佳行禮,“見過表哥。”


    於是二太太也坐下和許夫人、大太太說話。


    許鳳佳站在二太太身邊,半眯著眼,無聊地在屋內巡睃。


    眾位女兒就繃緊了脊背,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幾天下來,這個表少爺的淘氣,也已經為楊府眾人所熟知。


    往三娘子抽屜裏放蜘蛛,已經不算是什麽大事了。


    六娘子在小香雪外蕩秋千,被他看著了,上前狠狠的一推,六娘子差點蕩到了牆外頭去,怕得當場就啼哭起來。


    四娘子帶著丫鬟走在百芳園裏,又被他帶著惡狗堵住了去路,怕得動也動不了,也是當時就哭起來,許鳳佳覺得沒趣,才拉走了那頭獒犬。


    許夫人知道了,也隻是責備幾句,並沒有多說什麽,還是默許他在百芳園裏出入。


    現在就隻有五娘子、七娘子和九哥沒有嚐過他的厲害。


    許鳳佳望來望去,眼神就在七娘子身上定住了。


    以七娘子的敏銳,又怎麽感覺不到許鳳佳的目光?


    她力持鎮定。


    說實話,這些嚇小女孩的伎倆,還不至於能怕倒七娘子。


    隻是許鳳佳這個人讓她覺得很不安。


    在他的神態裏,七娘子沒有看到過善意。


    如果在現代,恐怕許鳳佳就是那種校園小霸王型的人物吧!


    “二娘子把弟弟妹妹們帶出去玩耍吧!”大太太開口了,“難得二太太過來,今天就都別去上學了。”


    許夫人就笑著對大太太說,“早聽說家學裏坐館的是張唯亭的族侄,張家書香世代,想來這位族侄也是個有學問的吧?”


    據說張唯亭就是《金玉兒女傳》的作者。


    《金玉兒女傳》風靡大秦,連宮中人都爭相閱看,連皇上都拍案叫好,讀得廢寢忘食,並因此以才名征召張唯亭入朝。


    這當然隻是據說,不過,張唯亭的確是江南大儒,皇上也的確征召他入朝為官,而張唯亭都沒有奉召,寧願在江南詩酒終老,隱隱有江南人標竿的意思。


    張家也是江南有名的書香世家。


    “老爺親自考校過,說是學問還好,隻可惜無意於仕途。”大太太像是早料到了許夫人的意思。


    “那就讓鳳佳也在家學裏混混日子吧。”許夫人看了看許鳳佳。“免得成天偷雞摸狗,上房揭瓦,給四妹添麻煩。”


    許鳳佳鬧出了這麽大的動靜,被許夫人說來,都隻是一句輕描淡寫的添麻煩。


    “談不上添麻煩!”大太太慈愛地看了許鳳佳一眼,“都是自家子弟,不過,鳳佳要在江南住上一段日子,學業也的確不好放下,我讓老爺和張先生說一聲,明日起也和九哥一起去上學吧!”


    二娘子就牽著八娘子的手,帶著一群女兒出了主屋。


    “天氣熱得很!”三娘子先開了口,圓圓的臉上,笑意繃得緊緊得,好似馬上就要斷,“我和四娘子就先回去休息。”說著,拉了拉四娘子,兩個人倉皇地離開了人群。


    六娘子看了許鳳佳一眼,扯了扯七娘子。


    “到小香雪玩呀?”她怯生生地,把自己的身子藏到了七娘子身後。


    七娘子就收到了許鳳佳若有若無的眼神。


    看來是要輪到她了?


    “你帶八娘子去小香雪蕩秋千吧。”她沒有和六娘子進百芳園的意思。


    六娘子本來就怕許鳳佳。


    萬一被表少爺跟在身後,又鬧出什麽事來,嚇著她就不好了。


    六娘子就真的衝八娘子招了招手,“跟六姐到小香雪吃梅子。”


    八娘子就怯生生地被丫鬟牽到了六娘子身邊。


    五娘子拉著二娘子和九哥到東偏院玩耍。


    “七妹也來!”二娘子衝七娘子招手。


    七娘子隻好對五娘子抱歉地笑著,站到了二娘子身邊。


    五娘子也沒有表露出明顯的不高興。


    要討厭七娘子這樣的人,並不容易。


    “表哥也來吧!”她拉了拉許鳳佳的袖子。


    許鳳佳本來已經轉身走開,此時隻好一臉無奈地轉過身,跟在了眾人身後。


    東偏院裏有很多小玩意兒,五娘子拉著九哥搭積木,又問許鳳佳,“表哥也來玩?”


    許鳳佳居然也真的就拿起了積木擺弄,雖然一舉一動,都透著無聊。


    七娘子看在眼裏,倒是納罕起來。


    許鳳佳對五娘子真不錯。


    #


    兒女們都散去了,屋子裏就隻剩下大太太姐妹三人。


    許夫人臉上的笑慢慢地淡了下來。


    老媽媽和王媽媽互相使了幾個眼色,兩人就上前關上了主屋的門。


    屋裏一下暗了下來。


    許夫人站起身,反手一掌,就抽到了二太太臉上。


    二太太被抽得轉過了半邊身子,伏在椅背上,一時都做不了聲。


    她臉上立刻就浮起了清晰的指印。


    大太太眼中流瀉出了一絲絲分明的喜悅與快意,低頭喝了口茶,二太太才回過神來,撫著臉沒有做聲。


    “想到你在江南這幾年,做了多少丟人敗興、斷子絕孫的缺德事,我就睡不著覺!”許夫人冷著臉,語氣像冰。


    王媽媽和梁媽媽對視了一眼,都感到了自己心中的懼意。


    老媽媽卻還是一臉的肅穆,站到許夫人身後,眼觀鼻、鼻觀心,當起了門神。


    王媽媽和梁媽媽也趕快如法炮製。


    “三表姐……”二太太才開口,臉上就又著了許夫人一掌。


    火辣辣的疼痛和著羞辱,化成了她眼中的淚水。


    “你還懂得我是你的表姐?”許夫人喝道,“跪下!”


    大太太都不由得要嚇了一跳。


    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使得她就要開口緩頰。


    “三姐……”


    許夫人橫了一眼過來。


    眼神比冰更冷。


    大太太就把要說的話吞到了肚子裏。。


    “你現在不跪,是要等我稟了族長,開了宗祠,把你從族譜裏除名的時候再跪?”許夫人怒極反笑。“好,好,王星愛,你膽量一向不小,當著我的麵,你還敢弄虛作假,賣弄你的厚顏無恥,我就叫你知道什麽叫做痛!”


    如果事情鬧到稟了族長,開了宗祠,把二太太從族譜裏除名的地步,楊家固然沒有多少體麵,但二太太同她的子女,以後在楊家也就沒有立足地了。


    二太太淚流滿麵,慢慢地跪了下來。


    青磚地很硬,也很涼。


    “從小到大,把你當親生妹妹,看你小小年紀就沒了母親,又和繼母不貼心。從來四妹有的,不會少你一份。”許夫人越說越氣,“十九歲還沒說上親事,我老了臉給四妹寫信,讓她出麵保媒,把你嫁到楊家。親嫂子做大媒,就算沒有娘家撐腰,你在夫家的日子也不會難過……我的這一片苦心,就是用在狗身上,那狗都曉得向我搖頭擺尾,獻上一番媚!”


    “三表姐!”二太太哽咽著喚了一聲。


    “早先幾年,我還和你四表姐說,幸好把你嫁到了楊家……都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自己親手養大的小叔,親親的表妹,兩家人必定能齊心協力……你看看現在出的這都叫什麽事兒?王星愛,你自己捫心自問,你還有沒有良心,你還算不算個人?”許夫人抓起茶碗,就摔向了二太太,眾人驚呼聲中,茶碗卻是擦著二太太的頭發尖兒落了地,隻是茶水灑了二太太一臉罷了。


    大太太也有些坐不住了。


    “三姐……”


    許夫人一聲冷哼,緩緩地又坐了下來。


    “你四表姐是個好心人。”她吹了吹細致的玉手,語氣慢慢地平靜了下來,“攤上了白眼狼小叔,又有你這麽個缺心眼的妯娌,多年來,也沒有生出什麽怨恨……偏你竟傻到了這個地步!妄為他人做了嫁衣!”


    二太太就現出了幾許迷茫。


    從方才到現在,她都沒有說話。


    就是不想應下謀害親侄的罪名。


    這一認下來,一輩子都要受大太太的轄製。


    許夫人發火,她受得住,反正,她遲早是要回京的。受辱,不算什麽。


    但這句話,卻讓二太太從心底慌了起來。


    “三表姐,你這話……”


    大太太微微一笑,輕聲道,“弟妹不曉得,小叔身邊的香姨娘,這幾年來很是受寵麽?十娘子來見我的時候,身邊足足圍繞了十多個丫鬟婆子,三個侄子,倒是沒有這樣的排場。”


    二太太一下就失去了冷靜。


    “楊海西他敢!”她半抬起了身子,就要怒吼起來。


    許夫人和大太太對視一眼,都笑了起來。


    許夫人氣定神閑地呷了一口茶,沒有說話。


    二太太的冷汗涔涔而落。


    是她鑽了牛角尖。


    隻曉得二老爺也看著大房的那份家私,卻沒想到,香姨娘那個jian人!


    這還是她沒有兒子。


    萬一有了庶子……


    “萬一香姨娘有了庶子,你豈不是就要像四妹防你一樣,防著香姨娘?”許夫人的聲音裏,帶了些嘲笑。


    還是一眼就能看透她的心思……


    二太太忽然就覺得自己跪得值得!


    “大嫂,是我鬼迷心竅!”她一下就膝行到了大太太身邊,抱住了大太太的小腿,“是我鬼迷心竅!大嫂你不要和我計較!”


    王媽媽和梁媽媽心底都有了一絲詫異。


    二太太的態度,轉變得也太快了些。


    大太太心底雪亮。


    二房的香姨娘一向很得寵,二老爺上京做官,卻把二太太留在蘇州,一方麵,是打九哥的主意,一方麵,也是不想讓二太太在身邊礙眼。


    香姨娘是肚皮不爭氣,還沒有兒子。


    不然,二房哪還有二太太的容身之地。


    女人沒有丈夫的寵愛,靠的就是娘家——二太太的娘家又和她不親。


    她本來應該上趕著巴結大太太才對。


    沒想到卻被前幾年的花團錦簇迷了眼,還打著過繼的算盤,想要重演幾年前大太太來討好她的美景……


    有時候就是要許夫人這樣的局外人,才能打醒二太太的美夢。


    二太太也算是能屈能伸,一清醒過來,就抓住了問題的關鍵。


    現在幫不幫她,可就看大太太高興了。


    王媽媽看著許夫人的眼神裏,寫滿了欽服。


    真正的高手,一劍就定了乾坤。


    “現在才知道後悔?”許夫人又冷笑了起來。“要不是聽四妹說起,我都不會信!你從小雖不說聰明伶俐,卻也憨厚老實,怎麽就變成了如今這個樣子。隻會和最親的人鬧別扭,有手段,不往自己屋裏的妾使,使到了大嫂頭上!”


    二太太慚愧地低下頭,臉上寫滿了後悔。


    許夫人就緩了語氣,“秀菲,你看著辦吧。”


    秀菲是大太太的閨名。


    大太太看了看二太太,簡直要從心底笑出來。


    三姐不愧是三姐,一出手,就把這死結解了開來。


    “都是自家姐妹,也沒什麽好計較的。”她和顏悅色地說,“弟妹快起來吧。”


    二太太擦著眼淚,沒有起身,“我沒臉和大嫂平起平坐。”


    也虧得她能放得下身段。


    大太太又笑,“起來吧。”


    許夫人看在眼裏,搖頭在心裏歎了一口氣。


    秀菲從小嬌生慣養,沒有經曆過風雨,就很放不下架子,放不下臉麵。


    這點上,她比不上二太太。


    居家過日子,有時候就不能要臉!


    要臉麵,就得打腫了臉充胖子,把苦往心裏咽!


    想到大太太這些年來,和秦家走得也是不遠不近的,她的目光就更迷蒙了些。


    還在和秦帝師置氣,怨著他把自己嫁到了楊家吧……


    唉,也難怪她心裏有恨。


    楊家這個樣子,也實在是太糜爛了些。


    麵上光鮮,私底下從楊海東算起,滿府裏沒有一個好人!


    還以為送了親表妹來做妯娌,是給她添了個助力,沒想到,反而就是這個親表妹,一個勁的給她使絆子!


    許夫人望著二太太的眼神就重新森冷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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