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子進了外偏院還有些臉紅心跳。


    給大老爺念信的時候,一不留神就讀串了行,跳掉了兩句。


    忙紅了臉向大老爺致歉,“是小七走神了。”


    大老爺就格外多看了七娘子一眼,“咱們家小七今兒有心事?”


    話裏倒多出了難得的興味。


    七娘子一下就出了一身的冷汗。


    在大老爺跟前,她一向是規行矩步,從來不敢放鬆。


    和這個老狐狸江南王比,自己的那點手段,不過初級中的初級……一雙眼一掃過來,好像就能看穿自己心底的那些彎彎繞繞。


    她連忙收攝心神,笑著推脫,“進了臘月,家裏的事也多,玉雨軒的人事又有變動,女兒就走了神了……”


    “噢。”大老爺也不知信了沒有,笑著長吟了一聲,也就不再理會。


    七娘子忙找到了跳過的那一行,重新為大老爺念了起來。


    “連年西北收成都不大好,眼下江南又有盛事,愚弟不才,盼望領略江南風景,已有多年……”


    這個人理不好,寫得信直如一篇大白話,語意又重複拖遝,七娘子讀著讀著,不禁就又走了神。


    想起了許鳳佳訝然的神色。


    不知不覺,她又跳讀了一行,前言,已是搭不上後語了。


    大老爺不由掀了眼皮,帶了三分慎重地打量起了七娘子。


    這個女兒素來是嫻靜,處事之仔細,竟是不下於衙門裏最得重用的那一批師爺,不論是什麽工作交代到她頭上,從來都是兢兢業業,用了十二分心思,幾乎從不出錯。


    否則自己也不會這樣看重,一徑試用,就屢屢讓她來外偏院侍奉。


    怎麽今天一反常態,頻頻走神……


    玉雨軒的人事變動,就這樣讓她費心?


    他就又垂了眼,不動聲色地思忖起來。


    還是七娘子自己讀了幾句,才發覺了不對。


    不由紅了臉喃喃請罪,“女兒心緒浮動,叫父親見笑了。”


    就咬著唇垂下頭,望住了腳尖,一臉的愧疚。


    七娘子轉過年就十四歲了。


    雖然比不上六娘子的容色,但也自有過人之處,此時再一咬唇,潔白的貝齒輕輕陷在花瓣一樣的雙唇裏……


    也有了一股婉轉動人、嫋嫋娜娜的豆蔻風姿。


    大老爺心中一動。


    一時之間,真是心緒萬千。


    麵上卻是分毫不露,款款起身,親自攜了七娘子的手走到書案前,溫言安慰,“人呢,都有心浮氣躁的時候。犯錯,也是難免的事,給爹爹念信,就算念錯了幾回,也都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又親自動手,拾掇起了書案前散放著的各色信件。


    七娘子就默不做聲地給大老爺打起了下手。


    “隻是將來出嫁了,到了夫家,就不能像在娘家一樣隨xing了,有什麽事兒,都要壓在心底,回了自己的屋裏,再行發作。”


    大老爺就親自執了墨條,七娘子忙執盞往硯盤上倒了少許清水,他就一手捏了鬆煙古墨,緩緩在端硯上繞起了圈兒。


    “須知道,修身養xing,靠的就是水磨工夫,”他注視著墨色絲絲縷縷地在清水中漾開,一麵緩緩地道,“年輕的時候,你爹也是xing如烈火,這麽多年的養氣功夫下來,又何曾看得到一絲火氣?大戶人家的閨女,最講從容二字。今日爹就送你一卷小軸,日後懸在案頭,有什麽煩心事,你就多想想這兩個字……但凡世上的事,急躁時想不透的,從容時往往就能想透,貪婪時悟不出的,從容時往往就能悟出。”


    七娘子紛亂的心緒,隨著大老爺低聲的開解,竟也真絲絲縷縷消散了開來。


    她沉下眸子,輕輕地應了一聲是。


    大老爺就選了一根上好的大排狼毫,飽蘸了濃墨,屏息靜氣,在白若玉版的宣州蟬翼紙上,緩緩地寫下了從容二字。


    待得墨幹了,才細細卷起來,笑向七娘子道,“眼下還不能給你,等裝裱過後,我再派人送到玉雨軒去。”


    合家上下,能得大老爺墨寶見賜的,七娘子還是頭一份。


    “女兒先謝過父親的美意。”她抿唇一笑。


    就又拿起信為大老爺輕聲念了起來。


    沁涼的聲音不疾不徐地傳進大老爺耳朵裏,讓他又愜意地閉上了眼睛。


    到了向晚時分,才打發七娘子回內院。


    “也快到給你娘請安的時辰了。你帶了我的話,說我今晚就不進內院了,臘月裏還有些瑣事,越xing乘今晚勁頭足,一口氣安排下去。”


    待七娘子出了內院,才吩咐身邊的老長隨,“一會兒等董媽媽送人回來,讓她進來見我。”


    #


    大太太今天情緒也不錯。


    七娘子才進正房,就聽到了她的笑聲。


    “現在的天下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四姨已經老啦!”透過珠簾,大太太的話聲有些模糊,隻能隱隱約約聽到個大概。


    七娘子卻是才聽明白了四姨兩個字,就有掉頭出門的衝動。


    但立冬卻已是喜眉喜眼地為她挑高了琉璃簾,一臉殷勤地問候。“七娘子來了。”


    她也隻好轉身進了東次間,微笑著給大太太請安,“給娘請安了。”


    又往大太太臉上相了相,才笑,“娘今早起來說頭疼,晚上看著,氣色倒好多了。”


    說著,就順勢坐到了大太太身邊。


    今晚人齊全,五娘子和六娘子在大太太左邊下手順序而坐,三個侄少爺在大太太右邊下首坐著,許鳳佳同九哥卻是一左一右,坐在梅花桌邊,側身與眾人說笑。


    七娘子本來就該坐在六娘子下首——卻是與梅花桌比鄰的座位。


    大太太是一點異狀也沒察覺出來。


    七娘子坐到她身邊,她就把七娘子攬在懷裏,也相了相七娘子的臉色,“你父親又把你叫到外偏院去念信了?”


    “是,父親說今晚就不進來了,外頭事多,乘著今兒精神好,就索xing一道吩咐了算數。”七娘子乘機傳遞大老爺的口信。


    大太太也不著意。


    大老爺公務繁忙,有時候連著大半個月,隻在外偏院和小花園之間來往,雖然人在總督府,但也很少進內院。


    “讓你讀了半下午的字,可曾賞你幾口好茶?”就和七娘子開玩笑。


    看得出,大太太的心情相當好。


    七娘子不禁有幾分詫異。


    朝局晦暗,大太太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開懷了。


    “倒是沒有賞茶。”她笑,“是賞了我一幅字。”


    眾人都有些訝異。


    大老爺的書法在大秦都是有名的。


    當年還在做翰林的時候,一手楷書就已經得到當時的太子,如今的昭明帝親口稱讚。後來登上江南總督的位置,一時興起給幾間佛寺留下的匾額,也都得到了江南士的交口稱讚。


    隻是大老爺素來珍重墨寶,平時輕易,是不會賜字於人的。


    沒想到家裏的幾個孩子,倒是七娘子得到了這樣的殊榮。


    大太太看著七娘子的眼神,就有些幽深起來。


    回頭一想,倒也釋然。


    怕是也體諒七娘子這一陣侍奉筆墨的辛苦吧。


    “好,連九哥都沒有得過你父親的字,不想倒是小七先拔頭籌。寫的是什麽?”她也為七娘子高興起來。


    七娘子不禁就看了看許鳳佳。


    許鳳佳已是打扮齊整,換上了家常玄青色百寶紋直綴。


    年紀越長,這人好像就越來越喜愛深色衣物。


    越發顯得一雙眼亮得好似燒化的琉璃,七娘子真怕什麽東西被他看久了,甚至會自燃起來。


    他神色自若,似乎並不以剛才的尷尬為意,規規矩矩地看著手邊的黑瓷兔毫茶盞,眼神是一點都沒有不規矩。


    九哥卻是賊忒兮兮,一雙眼珠子看了自己,又看看許鳳佳,再看看五娘子,又看看大太太……


    “是從容兩個字。”她垂下眼望住了鞋尖,輕聲回答。


    大太太愣了愣。


    一般說來,長輩賜下的字,都包含了自己的美好祝願。


    就好比大老爺是決不會給九哥寫淡泊兩個字一樣,寫給七娘子的從容,肯定是希望她能在未來的日子裏,努力往這兩個字靠攏。


    “看來你父親對你期望不小啊。”她就好笑,“我們家七娘難道還不夠從容?”


    大家都跟著笑,“就是,若是七娘子還不從容,那五娘子可就真不知道怎麽辦了。”


    五娘子哼了一聲,別過了臉,“才不和你們計較。”


    大太太越發開心起來,就連敏哥都不禁微微發噱,更不要提達哥、弘哥。


    許鳳佳也看著五娘子笑起來,卻沒有多說什麽。


    又坐了坐,就起身向大太太告辭,“快到飯時,也該回垂陽齋了。”


    九哥跳起來,“表哥,今晚到及第居吃飯吧!”


    又拉扯幾個堂兄弟,“哥哥們也都一塊,熱鬧有伴,在這女眷堆裏坐了半日,倒坐得我渾身不自在……”


    敏哥也就帶著兩個弟弟向大太太告辭。


    幾個少年郎一出東次間,就嘻嘻哈哈起來,笑聲隔著玻璃簾子傳進來,雖不那麽響亮,但笑聲裏蘊含的那股少年所特有的青春,卻是怎麽都掩不住的。


    七娘子這才鬆了一口氣。


    她還真怕許鳳佳和九哥有一個人沒能把不對藏住。


    在現代社會,不要說半/luo,就是正麵全/luo,看過了就是看過了。


    可是在古代……這件事要是傳了開去,自己的名節可就全完了。


    雖說也有許鳳佳處事莽撞,光天化日之下赤身**的罪過,但自己窺視男眷居住的院子,說起來也是不莊重。


    又怎麽曉得他今天不在胥口,反而就在垂陽齋裏和九哥搏擊為戲?


    七娘子就靠在大太太懷裏,深深地長出了一口氣。


    旋即又振作起來,笑著聽大太太關切五娘子,“今兒的話怎麽這麽少?”


    五娘子今天的確是安分得有些古怪了。


    往常請安的時候,偌大一個屋子,常常隻聽得到她的聲音。


    “表哥雖然是親戚,但到底大了。”五娘子提起許鳳佳時的語氣,已有親切隨意,變作了疏遠冷漠。“也不好當著他的麵多說什麽,我們女兒家,自有女兒家的矜持要守。”


    六娘子不禁偷笑,正要打趣五娘子幾句,七娘子忙直起身給她使眼色。


    大太太卻是沒留意到兩個小女兒之間的你來我往,徑自好笑,“沒想到小五也懂得了女兒家的矜持——也是,轉過年就十六了,是個二八年華的小佳人了!”


    五娘子就別過頭,抿著唇冷冷地,隻是不說話。


    七娘子忙打岔,“聽說今天有莊頭送年貨過來……”


    作好作歹,才把局麵緩和了下來,沒讓大太太覺出不對。


    大太太是真高興,難得留了三個女兒一道晚飯,席間七娘子才曉得,今年天下大熟,幾個莊子都沒有打饑荒。


    “眼見著就要開辦百年難得一遇的盛事,年成又好……說不定你們還真有福氣見識到前朝的福船下海的盛況!”


    又惦記著在莆田做官的大姑爺,“莆田雖在福建,但到底靠海,我想著明年你們大姐夫的三年考勤就到了,倒是和你們父親說一說,把他運動到海邊去,最好是在泉州做個小官——船隊是一定要在泉州靠岸補給的,這就是多難得的熱鬧?到時候等船隊回來,就便托下人做些小生意……這一筆說不準就是十多萬銀子的進賬。”


    五娘子這才打疊起精神附和大太太,“就算不望著十多萬,好歹泉州要比莆田富庶得多,這個官當得也省心些,大姐寫了幾次信過來,都說莆田山高水遠,當地匪患不淺,鬧得她戰戰兢兢……”


    幾母女就議論起了幾個姐妹的動向。


    初娘子跟著丈夫在莆田任上已有兩年,先且不說,二娘子去年生下定國侯府的嫡長子——之前夭折的那個年歲太小,還沒有序齒,眼下也常寫信回來報平安,在信中隻說生活平靜,請爹娘不必掛心。


    三娘子本來隨丈夫在江西任上,眼下應該已經回到關隴守孝,這一守孝就是三年。關隴又遠,音信自然也少了,不過上一次信來的時候,說是兒子年紀雖小,但也已經相當壯實,一路顛簸都未曾生病,倒是三娘子自己上吐下瀉,鬧騰得不輕。


    四娘子在餘杭做大少奶奶,日子倒是過得順心,就在今年中秋還帶了四姑爺回了蘇州一次,人倒是開朗了不少,見了姐妹們,臉上也帶了笑,雖說暫時還沒有身孕,但古家人也是看得和眼珠子一樣,倒沒有受過什麽委屈。


    “還是你四姐有福。”大太太很感慨,“四姑爺腦子不大靈醒,隻是捐了個監生在身上,倒沒有進仕途的意思,預備這一世就在餘杭過活。地也有了,屋也有了,下人也有了,又看得你們四姐和仙女一樣,行事做派再沒有不好的,倒比大姐有福氣些。”


    初娘子自從生了小囡囡,就再沒有動靜。一轉眼出嫁也將十年,就算李家沒有說什麽,她自己都不好意思起來。上次寫信回來,也說了正在留心人選,想要為大姑爺提拔一個通房。


    或許是同病相憐,大太太倒是格外能夠體會初娘子的不易,自從初娘子來信,就在楊家下人裏挑選,心心念念,要為初娘子找一個相貌美麗、xing情老實的丫頭,免得在莆田當地采買,不知底細,反倒不易節製。


    “大姐畢竟有我們楊家做後盾,大姐夫又在江南做官。”七娘子就含蓄地安慰大太太,“也是極有福氣的了。”


    隻要大姑爺一直在楊家的羽翼下生活,初娘子就決不會受多少氣。


    大太太也明白這個道理,一時又笑開了,“還是小七懂得娘的心思。”


    五娘子和六娘子就乘著大太太一個沒看著,衝七娘子做鬼臉。


    若是往常,七娘子也一定做個鬼臉回去,今日卻沒有了這樣的心思。


    勉強和大太太又說了幾句話,才吃過飯,就告辭了回玉雨軒去。


    “許是午覺沒有歇好,總覺得困乏……”


    五娘子和六娘子也就與她一道出了正院,六娘子還拉五娘子隨她一道去小香雪坐坐。


    七娘子就徑自先回了玉雨軒。


    才進屋,臉色就放了下來。


    前前後後地思忖了幾遍,才把立夏叫到了身邊。


    “今兒下午我在垂陽齋外頭遇著了兩個下等仆婦,一個好像是大廚房專管洗菜的,總是穿著一身灰襖子,頭發盤起來帶了黑抹額,還有一個……”她低低地盤問立夏,“這兩個人,你認識不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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