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姐,你自己想想你說的是什麽話。”七娘子緩緩起身。


    她臉上一向是掛著淡淡的笑意,就算是不說話的時候,看起來也顯得親和。


    但此時此刻,七娘子的語調卻冷得像冰。


    或者比冰更冷。


    “你才說了你和表哥不是兩情相悅,你不願嫁到許家。可你想過,我心裏有表哥麽?怎麽,天底下就你有本事、有身份嫁到和你兩情相悅的人家,別人都是沒本事、沒身份挑剔的,能有個顯赫的人家來求,就要笑掉大牙了?”


    五娘子捂著臉頰,一下就怔住了。


    “我就跟你把話放在這了,五姐……平國公府的富貴,我不稀罕,該給的陪嫁,太太一分錢都不會少我。我對楊家的所有要求,也不過就是這些。”七娘子盯著五娘子,心中竟升起了一絲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快意。“我的心不大,有多大的胃口就吃多少飯,不是我的,再想要也不是我的,我不會貪!”


    她頓了頓,微微甩了甩頭,甩掉心底隱約的悲哀,“從小到大,太太對你的疼愛,有目共睹。有什麽話你不和她攤開來說,要我給你出主意,玩什麽姐妹易嫁……太太知道了,心裏會怎麽想我,五姐你想過沒有?”


    她望著驚魂未定的五娘子,又搖了搖頭。


    心底的怒火緩緩地消退了下去。


    人xing自私,五娘子又已經鑽進了牛角尖,哪裏會想得到這麽多?


    “我……我們……娘……”五娘子猛地抬起頭辯解,“是我不要嫁,以身份來說,自然就輪到了你!娘又怎麽會……”


    七娘子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調動起了全部的意誌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她重又在五娘子身邊坐下。


    “好啊,就算你說動了娘,表哥不上門提親了,許家和楊家的婚事告吹了。你要怎麽辦?你以為娘會把你說給封公子?五姐,你自己也很清楚,就算他狀元及第,就算他成了翻雲覆雨的大人物,娘也不會讓二房親戚娶她的親生女兒,就是往她的心窩子上cha一把刀,她也不會更痛了!你能怎麽辦,你還能私奔?”


    五娘子麵色頓時一變。


    “我不要聽!”她近乎失措地背轉過身去捂住了耳朵,“我……我就是不想嫁進許家!”


    小女兒家,總抱著船到橋頭自然直的幻想,以為度過了眼前的這個難關,將來有一天心上人會踏著五彩祥雲回來娶她。


    七娘子心頭升起了一絲不忍。


    她緩緩往下續道,“就算娘點頭了,你聽過封公子的那一番話,你覺得封公子為什麽會娶你?如若他的身份地位,已經可以配得上你,京裏有的是人家可以提親,娘和他之間的恩怨在前,他為什麽要娶你為妻?是還嫌身份不夠尷尬?”


    “再說,五姐,你心裏有他,可他心裏有你麽?當時的一麵之緣後,多少年過去了?他心裏要是有你,早就輾轉托人,至少告訴九哥和我……五姐,你素來聰明伶俐,怎麽在這事上這樣看不透?!”


    五娘子雖然緊捂著耳朵,但指縫已經漸漸地鬆開了。


    她臉上反而浮現出了倔強之色。


    “你以為……楊棋,你以為你說的這些我沒有想過?”


    她咬住了下唇,“可我就是喜歡封公子——我索xing也不要臉了,我就和你直說了吧,我就是喜歡封公子,沒有聽到他的消息,我是不會死心的!你說我不要臉也罷,任xing妄為也罷,我也是不會改主意了!我……我就是喜歡封公子!你,你看不起我就看不起我,我就是喜歡他!”


    終究還是慘綠的年紀,對世事,還是不肯放棄自己的一點幻想。


    七娘子望著五娘子臉上的神色,一下就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


    那時候她也就是五娘子的年紀,才上完高中,從福利院搬出來,憑借多年來的一點積蓄,在一個陌生的城市租賃了一間小屋子。


    窮得連下一頓都不知道在哪裏。


    才安頓下來,就去附近的小飯店找了洗碗的活。一天洗一兩千個碗盤,本來就不細膩的雙手,一個月間掉了兩次皮,粗糙得不成樣子。


    路邊超市裏的護手霜九元一管,她猶豫了一周才咬牙買下,營業員一邊結賬一邊看著她的手搖頭歎息。


    在那段日子裏,她對生活的所有期許,對自己的所有期待全都褪色,眼前隻有如山高的碗盤,洗掉一盆又來一盆。生存的壓力結結實實地壓在她的雙肩上,叫一個少女隻能咬緊牙關,才能勉力挺起肩膀。


    可也就是因為有這段窮困的日子,上大學出社會,她兢兢業業費盡心機,終於讓自己擺脫了貧窮的陰影。


    再回頭看少年時的那個暑假,就覺得是一份寶貴的禮物。


    人在年輕的時候多吃一點苦,多受一點挫折,並不是什麽壞事。


    大太太不懂這個道理,大老爺懶得管教五娘子,那也就隻好由她代勞了。


    她微微一笑。


    “好,你不改主意。”她往後靠了靠,靠到了床柱上,望著五娘子臉上通紅的掌印。“那你告訴我,你打算怎麽做。”


    五娘子老半天都答不上來。


    要嫁封錦,也要找得到人,人家肯娶。


    這條路是走不通的了。


    不嫁許鳳佳,就要和大太太攤牌,可不坦承自己想嫁封錦,她就拿不出足夠的理由說服大太太。


    而坦承自己想嫁封錦,無異於在大太太胸口戳上幾把尖刀,那就是貨真價實的不孝。


    慢慢的,她的眼眶裏聚集起了大滴大滴的淚水。


    七娘子施施然起身下床,輕聲細語。


    “你喜歡誰不喜歡誰,那是你的事。愛怎麽和太太鬧騰,也是你的本事,你是太太的親生女兒,再怎麽鬧騰,那也是你的生母,你愛怎麽折騰太太,太太也隻能怨自己前世造孽,沒生個好女兒,享盡了楊家的富貴,卻不打算為楊家做一點點事。”


    “你!”五娘子氣得滿麵通紅,直起身指著七娘子,喊了半句,卻又無以為繼。


    “我今兒個給你把話放在這兒了,”七娘子眉宇陰霾,“你愛怎麽鬧,隨你,你要怎麽強求不是你的東西,也隨你,隻是你要把我和九哥牽扯進來,讓太太以為我癡心妄想,想要撬你的牆角……”


    她沒有把話說完。


    以五娘子的聰明,她能聽得懂自己沒有說明的威脅。


    七娘子今日在楊家的影響力,未必遜色於她。


    大老爺、大太太的信重,和九哥之間最緊密的血緣關係……她可能不是大太太心中的寶貝,但在父母跟前說的話,要比五娘子更有分量得多了。


    七娘子沒有再看五娘子一眼,就出了東稍間。


    穀雨和春分兩人把手在屋門口,都是一臉的沉肅。


    七娘子麵沉似水,吩咐兩個丫鬟。“看好你們家姑娘……別讓她做出什麽傷風敗俗的蠢事!”


    到底久居人上,一板起臉,就是一股說不出的威嚴。


    兩個丫鬟麵現懼意,點頭如搗蒜。


    “若是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你們就來玉雨軒告訴我。”七娘子看了看東稍間,又低聲吩咐穀雨,“免得事情鬧大了,整個月來館都要被連累……可知道了?”


    “穀、穀雨明白該怎麽做的。”穀雨聲音顫抖,咽了好幾口唾沫,才把話說完。


    七娘子這才緩緩步出了月來館。


    隱約還能聽到東稍間內重物墜地的聲響。


    她慢慢的歎了一口氣。


    五娘子的癡情,她能體會,能憐惜,如果是現代,她甚至會鼓勵五娘子追尋自己的幸福。


    可惜,這是禮教大過天的大秦。


    五娘子現在不學乖,這一跤若真跌下去,就不會有起身的機會了。


    “姐妹易嫁,真虧她想得出來。”她喃喃自語。


    又搖頭失笑,深吸了幾口凜冽的涼氣,才若有所思地往玉雨軒方向而去。


    沒走幾步,就又站住了腳。


    “見過大哥。”忙規規矩矩地蹲身問候。


    站在一塊太湖石邊上皺眉沉吟的少年,不是敏哥又是誰?


    #


    敏哥聞聲望來,也舒展開了眉頭。


    “才從月來館出來?”他笑著招呼,“倒是等了你半日了。”


    看來,是衝著她來的了。


    七娘子心下多少有些不解。


    上午還好好的……怎麽到了下午,就忽然跑到百芳園來,站著立等她出來說話?


    這是出什麽事了?


    她趕忙收斂心緒,把雜念全都趕出了腦海。


    和敏哥這樣的人物說話,自己的心緒要是浮動,就很難占到主動。


    “大哥找小七有事?”她笑問,“要不要進玉雨軒喝杯茶?”


    敏哥忖度了片刻,搖了搖頭,“雖然是一家人,但年紀大了,也該避諱些。”


    就問七娘子,“一道去萬花流落走走?”


    七娘子自然不會說不。


    兩人就一道漫步進了長廊,順順當當的走了一段路,進了僻靜無人的西翼。


    七娘子偷眼打量了敏哥幾次,都沒有看出什麽端倪。


    這位堂少爺的心緒像是也有些紊亂,眉頭就沒有舒展過。


    百芳園雖大,但兩人腳程也快,沒多久就靠近了寥落無人的百芳園。


    天色已經透出了微微的藍,雖還帶著灰,但春意也慢慢地透了出來。


    七娘子於是在池邊立定,揚起眉靜靜地看住了敏哥。


    敏哥深吸了口氣,才淡笑著開口,“其實……是有件事想求七妹幫忙。”


    七娘子不由頓了頓。


    今兒個怎麽回事,先是穀雨,再是五娘子,現在是敏哥,好像約好了似的,開場白全是這個。


    她一時沒有說話,隻是等著敏哥往下解釋。


    敏哥征詢、試探的眼光,在七娘子臉邊掃來掃去,過了一會,才移了開去,望住了遠處的解語亭。


    “這事呢,說起來也相當難辦,家裏能求的人,也隻有七妹而已。”他的聲調隱隱透出了些緊迫。“不過,之前我和七妹說來也不算熟悉,這麽難堪的事要求到七妹頭上,我也有些遊移。”


    七娘子不動聲色。


    即使以敏哥的城府,都不由得露出了微微的局促。


    她這才開口笑,“大哥這是哪裏話,一家人嘛,能幫的忙,小七是決不會袖手的。”


    對話對話,當然要兩個人你來我往,才叫對話。


    之前的沉默,不過是要敏哥知道有求於人的難堪。


    人就是這樣,姿態放低了,期望也就跟著低了下去,假使敏哥是借錢來的,一開始就搭理他,他可能想借一萬兩,都覺得理所當然,現在能借到五千兩,他都要千恩萬謝了。


    敏哥明顯鬆了一口氣。


    “其實,隻是想向大伯母婉轉請求,由大伯母出麵寫信給我父親,將我們二房的香姨娘,解送回西北居住。”他緩緩地道。


    就算已有心理準備,七娘子還是貨真價實地吃了一驚。


    秀眉不知不覺已蹙緊了。


    “大哥,這……”


    不要說兩房已經分家,就是兩房沒有分家,大太太也很難就二老爺的屋裏人說上什麽。


    這個要求,實在是又古怪,又強人所難。


    難怪以敏哥的臉皮,都要不好意思起來。


    “這幾年來,母親一直不在蘇州、京城。”敏哥又扯開了話題,看向了空蕩蕩的萬花流落,“她長居西北,京城的家事,多由香姨娘把持。這件事,七妹是知道的。”


    七娘子輕輕地嗯了一聲。


    以敏哥的聰明,自然看得出誰是大太太真正的心腹。


    既然是心腹,消息當然也要比一般人更靈通一些。


    “母親雖然在西北常年閉門不出,但是和我們的書信來往卻沒有斷過,時常寫信來督促我們的學業,要我們將功補過,早日學成為楊家多添一份助力。”敏哥侃侃而談。“我們弟兄三人,也就一心讀書,很少和京裏的親戚們聯係。”


    七娘子不禁似笑非笑地看了敏哥一眼。


    這麽肉麻的台詞,難為他說得有板有眼,義正言辭。


    “真是辛苦三位哥哥了。”她當然也要跟著把戲做到十分。


    “直到最近,才從京城的來信裏知道,我和歐陽家那位小姐的親事,正是在香姨娘的極力撮合下才促成的。”敏哥一臉的溫煦笑意,“雖說香姨娘也不是處於壞心,隻是她一個姨娘,有時候眼界窄了些,好心反而會辦了壞事……聽說最近,她又想給八妹說親了。”


    雖然語調柔和,但話裏還是透出了一股深深的恨意。


    看來這一封京裏的來信,恐怕是透露出了歐陽家那位小姐的不對,所以敏哥在知道香姨娘要給八娘子說親的時候,才會這麽緊張。


    七娘子不禁疑惑起來。


    歐陽家那位小姐到底有什麽不對的地方,讓敏哥和十一郎都如此忌諱,又無法向長輩們明說?


    不然,敏哥寫封信給二老爺大罵香姨娘,二老爺隻要不是傻的,就不會再把八娘子的親事交給她了不是?


    隻是事不關己,她隻是聽著,倒沒有發問。


    “母親遠在西北,京城的事,鞭長難及,她近幾年身子骨不好,我們也不敢讓她知道此事,免得反而加重病情。”敏哥說起這事,語調還是平淡得和拉家常一樣。


    好像二太太此刻的落魄,和大房沒有絲毫關係。


    “我們兄弟三人又在蘇州,雖然王家舅舅們也能幫忙,但畢竟是外姓人,在這種事上說不了話。思來想去,隻能讓伯母出麵,或者把香姨娘送離京城,或者給八妹保媒,總之,弟妹們的親事,我這個做哥哥的是決不會放任香姨娘擾亂的。”敏哥驀地回身向七娘子深深一揖,“隻可惜我口齒笨拙,恐怕很難把事情解說明白,隻好冒昧來拜托七妹了!”


    七娘子忙回身避讓,“大哥何至於如此!”


    她也明白了敏哥的意思。


    不管是為八娘子保媒,還是把香姨娘送走,這兩件事,大太太都可以輕鬆辦到。


    以大房和二房現在的關係,隻怕二老爺還愁著沒地方賣人情給大太太呢,更何況這事說到底,還是觸犯了二老爺的利益。大太太稍加發話,他再仔細一查——連敏哥都知道的事,二老爺還能查不到不成?


    但是可以輕鬆辦到,並不意味著她老人家有興趣助人為樂。


    敏哥和大太太不過是麵子情,就算舍了臉求大太太,她也有大把借口推脫。


    隻有自己以心腹的身份徐徐進言,此事才有成功的可能。


    此事或許還有些委曲在內,但這畢竟是二房的家事,七娘子也沒興趣了解太多了。


    麵對敏哥希冀的臉,她隻是笑,卻沒有說話。


    平時見麵,她不介意演出一場天倫的戲,在小地方,也可以照顧幾個堂哥的心情,讓他們不至於因為小事,對大房產生惡感,反而得不償失。


    可是說到底,敏哥也不會不清楚,七娘子和自己的關係隻可以用貌合神離幾個字來形容。有事相求,不是賣甜頭,就得抓住七娘子的痛腳。


    難道他是終於找到了慧慶寺一事的線索?


    她耐心地沉默著。


    過了半晌,敏哥也笑起來。


    “明人不說暗話。”他背著手,臉上的懇求一掃而空,已是多了一份沉靜的自信。“今日敢上門來求七妹,我也自然是有人情賣的。”


    七娘子不禁暗歎。


    如果九哥能有敏哥三分的臉皮,在官場上就吃不了多少虧了。


    這個人,能屈能伸,人前妥當,人後也有主意,走到哪裏都能掌握局勢,將來在官場上肯定如魚得水。


    就不知道對二太太的事,到底是怎麽個看法,是真覺得二太太做得不對,違背了這個年代最基本的道義血親相護,還是另有盤算……


    罷了,另有盤算又如何,就算盤算得再多,也動不了九哥。


    頂多兩家日後繼續貌合神離,也就是了。


    想要擾亂大房——恐怕敏哥還沒那個本事。


    她望著敏哥笑了笑,輕聲回答。


    “小七聽著呢。”


    敏哥於是壓低了嗓音,“今早我進堂屋的時候,腳步快了些,又很突然。丫鬟就沒有及時通報,伯父伯母還在商議朝事——不期然就頓住腳聽了一句,七妹知道不知道,今年三月,朝廷要在公侯權貴的女兒家中,采選太子嬪的事?”


    七娘子先還有些不解,看了看敏哥的表情,腦海中頓時警鍾長鳴,臉色驟然一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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