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子不免遲疑駐足。


    許鳳佳這也太大膽了點吧?


    光天化日之下,園裏唯一的男丁九哥也出門念書了,他這樣靠在角門邊上,若被人瞧見了,傳出去就又是一段故事。


    許鳳佳卻隻是掃了七娘子一眼,就看向了別的地方。


    七娘子悄悄地鬆了一口氣。


    玉雨軒和月來館靠得近,都在院子東南側,說不定,是五娘子想要見表哥也未必。


    她隻是對許鳳佳微微點頭,就目不斜視地加快了腳步。


    光天化日、大庭廣眾,這一帶來往的仆婦又多。


    要是鬧出什麽事來,自己的麻煩可就大了。


    才走了幾步,就看到大太太院子裏慣使的幾個健壯仆婦結伴從長青樓方向疾步走近南角門。


    “表少爺。”為首的正是日常守門的李媽媽。“已是查看過了,果然牆頭有些刮痕,看痕跡還新得很——七娘子。”


    見到七娘子,又忙率眾行禮。


    七娘子心中一動,站住了腳。


    “出什麽事了?”她笑著問李媽媽,“您們這是在——”


    李媽媽麵現遲疑,看了看許鳳佳,一時倒沒有說話。


    七娘子也不由得回頭疑慮地望了望許鳳佳。


    許鳳佳就鬆開手慢慢地走近了這一群人,先安頓李媽媽,“辛苦媽媽了,還請你們到西北角的碼頭看看,冬日裏走我們這條河道的人不會多的,務必仔細查看碼頭的繩痕……”


    他看了看七娘子,壓低了聲音,又吩咐了李媽媽幾句。


    李媽媽臉色沉肅,匆匆對七娘子、許鳳佳行了禮,就帶著幾個健仆疾步而去。


    許鳳佳這才示意七娘子隨他站到路邊說話。


    “這段時間,你們出入也要小心一些。”他神色端凝,語調莊重,“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蘇州城這段時間,恐怕要多事了。”


    七娘子早已經心若擂鼓。


    戰戰兢兢地在楊家過了這些年,她早盼著出嫁後過一過清靜的日子。


    可離出嫁的年紀越近,楊家的風波就越多,到現在,好像連人身安全都成問題了。


    似大老爺這樣的朝廷重臣,府裏當然少不了家丁護院,平時出行,也有武師伴當隨從護送,按理說,府邸是決不會有人侵擾的——在江南敢和大老爺作對的綠林好漢,隻怕尚未出生。


    隻可能是大皇子一係派出人手,要和楊家為難了……


    “表哥這段時間不是——”她不知不覺就問出了口,又忙咬住了下唇。


    很多事心照不宣,並不一定要拿出來談論。


    許鳳佳倒是一怔。


    就仔仔細細地審視起了七娘子的神色。


    慢慢地答,“是,這一個多月,我人的確不在胥口……你知道我做什麽去了?”


    這話裏除了話家常的親和,還隱隱約約,含了一分緊張。


    七娘子不禁一瞥許鳳佳的正臉。


    這少年也正灼灼地凝視著她,眼中思緒萬千,七娘子一時竟也猜不到他的心思。


    “杭州的事,的確是鬧得大了點。”她隻好婉轉回答,“表哥又受了傷……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這種刀頭舐血的事,表哥以後千萬要慎重些……”


    到底還是忍不住,露出了一絲關心。


    許鳳佳就低低地歎了一口氣。


    “這事幹係太大,不是我親身帶隊,京裏那位也不放心。”他頓了頓,又道,“偏偏掛了號的那個人太狡猾了些,杭州的事一鬧出來,頓時望風而逃……我追了他十多天,甚至追回了蘇州城,還是追丟了他的蹤跡。”


    七娘子的心頓時往上一提。


    “表哥是怕?”她輕聲細語,好似大聲一點,都會打草驚蛇。


    “狗急跳牆,是他先露出疏漏,被我抓住了杭州一線的馬腳,順藤摸瓜查下去,江南三省二十多個據點全被連根拔起,不將功折罪,他也沒臉回山東複命。”許鳳佳也露出了憂色,“我就怕四姨夫是臣,這宅院又大,住的都是你們女兒家,萬一有事,誰都擔待不起。”


    難怪他雖然一身的事,卻還是回到總督府住下,還大有一住幾個月的勢頭——有世子爺親身坐鎮,恐怕就算有誰想對楊家下手,也都要再三掂量輕重了。


    許鳳佳辦事,的確有大將之風。


    七娘子的心就慢慢地平穩了下來,露出了一絲放鬆的笑意,“有表哥坐鎮,就算有什麽波折,想來也一定是有驚無險的。”


    許鳳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往後靠到了長廊邊的紅柱上。


    這人就是這個紈絝習慣改不掉,隻要有個柱子,就愛靠在上邊交疊雙腿,盤手似笑非笑地看人。


    “話說回來,楊棋,我們也有幾個月沒見了?”


    七娘子的心跳就是一頓。


    不由得飛快地看了看左右兩邊,見沒有來人,才幹笑,“表哥說哪裏話,正月裏不是還見過——”


    “你曉得我的意思!”許鳳佳卻蠻橫地打斷了她的話。


    他灼灼的目光,緊迫地盤旋在七娘子臉上,不肯放過她的一個細微表情,“要不是一進正月就得了那人的消息,我哪會放你逍遙這麽久?楊棋,你那幾句話到底什麽意思,我倒想要聽聽你的解釋!”


    七娘子頓時煩躁起來。


    解釋,解釋什麽解釋,不想嫁就是不想嫁,為什麽非得要個解釋。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她抬起頭大膽地望向許鳳佳,將自己的不屑與煩躁,形諸於外地表現了出來。“牛家崛起,兩家婚事已成定局,恐怕提親的信都在路上了。楊家從來說親都按序齒,三姨說的若不是五姐,太太隻用輕輕一句楊家規矩,就能把事兒推脫過去——表哥心裏,難道還不清楚這些?”


    許鳳佳頓時一窒。


    原本輕鬆的態度,也一下緊繃了起來,眼中放出的銳利光芒在七娘子臉上來回掃視,好似一把鋼刀,刮得她痛徹心扉。


    “這事要是簡簡單單就能說成,我又何必頂著家裏的聲浪,拖到今天還不肯上門提親?你當我身後沒有人催bi?隻要你肯嫁我,這些事終究可以安排、可以轉圜,我看四姨夫言語間的意思,也有幾分肯了,四姨終究是女流之輩……”


    七娘子煩得輕喝一聲,打斷了許鳳佳的話。


    “別再說了!”


    她定定地注視著許鳳佳,狠著心將冷漠緩緩放出,籠罩在眼中心上,“齊大非偶,平國公家大業大,我不過一個庶女,哪裏高攀得上?不是我的,終究就不是我的,送到我跟前,我也不會要!表哥,你也該學著長大一些,天底下哪有誰能心想事成,總有些東西,是你求而不得的!”


    許鳳佳氣得一下站直了身子,眸色冷厲,“你——”


    遠處卻傳來了急促的足音。


    七娘子忙整頓神色,作出了一臉的憂心。


    待李媽媽走近了來,就迫不及待地詢問,“李媽媽——表哥都和我說了——真真嚇死個人,可查出什麽不對沒有?”


    李媽媽也是一臉的強自鎮定,拍了拍七娘子的手,就請許鳳佳和她到一邊說話,“……免得驚擾了七娘子!”


    許鳳佳掃了七娘子一眼。


    也是一臉的若無其事,“不要緊,七表妹的膽子大著呢,你就這麽說吧。”


    方才的風波,好似已浪過無痕,個中的暗潮洶湧,卻隻有當事人自己心裏明白。


    李媽媽看了看許鳳佳,又看了看七娘子。


    也顧不得計較太多,就忙著低聲回話,“聽看碼頭的老蒼頭說,前幾天晚上,總有些賣脂粉的小船經過,船夫常常和他搭話,又想請他去吃酒——這可是多年沒有的事,誰不知道我們楊家的下人規矩大,上夜的時候吃酒,抓住就沒了差事……臨近的船夫來討好的,都是送東西,再沒人敢請我們喝酒……”


    許鳳佳神色驀地一整。


    也顧不得七娘子,帶著李媽媽就往萬花流落方向大步走去,“果然盤出了不對……我要親口問問他,李媽媽帶著人,再到衣錦坊去問一問,務必不要打草驚蛇,有誰問起——就說是百芳園裏丟失了東西……”


    李媽媽麵色端凝,疾步跟在許鳳佳身後,兩人一邊對話,一邊已是去得遠了。


    七娘子也就轉身回了玉雨軒。


    卻是一路走,一路煩,一邊走,一邊就忍不住唉聲歎氣起來。


    心裏有事,臉上當然不可能沒有端倪。


    玉雨軒的幾個大丫頭本來正在梨林裏說說笑笑,賞著才出了花骨朵的梨花,見了七娘子的臉色,都安靜了下來,跟著七娘子進了裏屋。


    七娘子就勉強按捺下心煩,笑著問立夏,“白露姐的婚期定了沒有?到時候,放你半天假,讓你送她出門子。”


    立夏忙回,“定了是三月三,正想向您請假……方才五娘子派人些蜜煎的無花果過來,姑娘可要嚐嚐?”


    自從七娘子打了五娘子那一巴掌,兩姐妹人前還是一如既往,到了私底下,卻很少互相搭理,關係陡然就冷淡了下來。


    從前兩姐妹也不是沒有口角,但七娘子自然不會和五娘子計較,過了幾天打量五娘子消了氣,打發人送點東西上門,見了麵再軟語溫言賠個不是,也就順理成章地把那一點點口角消弭於無形了。


    可是這一次,七娘子卻是反常的強硬,不要說私底下送東西上門,就連見了麵也不給五娘子好臉色看。


    反倒是五娘子先行服軟,派人送了蜜餞上門求和。


    七娘子心緒正是煩亂的時候,聽到五娘子三個字,更是多增了一股心煩,隻隨意吩咐立夏,“收起來就是了,現在沒吃零嘴的心思。”


    托腮出了半日的神,才收拾起心情寫了幾篇大字,慢慢地將煩心事,都放到了腦海後頭。


    #


    一轉眼就是小半個月過去了。


    就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幾個小娘子,都知道衣錦坊裏駐紮了許鳳佳的一營親兵,平時很少隨世子爺出門,隻是在衣錦坊內閑逛,這幾日下來,也不知道惹出了多少麻煩。


    許鳳佳本人倒是忙碌得很,跟著大老爺東奔西跑,不是去總督衙門辦事,就是被權貴人家請去吃酒,每日裏早出晚歸,很少有在府中閑住的時候。


    五娘子對此保持沉默,隻是六娘子難免好奇,“表哥按理也不是不知輕重的人,真不曉得怎麽會放縱手底下的這一營兵馬惹是生非……”


    七娘子心中有數:想引蛇出洞,戲就要做到十分。


    直到這時候才看得出大老爺夫妻倆的城府。


    不要說大老爺,就連大太太都是若無其事,要不是眉宇間帶了心事,這半個月犯了兩次哮喘,七娘子還真要以為大太太是貨真價實的不知情了。


    大老爺更是行若無事,進進出出毫不顧忌,在浙江省的動作一點也不小,隻是這小半個月,就有**個官員落馬,其中就不乏當時由他口述,讓七娘子寫信過去示警的人家。


    和鹽鐵沾邊的人家,哪一個手裏能幹淨得了?年先生手底下盤出來的帳,更是清清楚楚、罪證確鑿……朝廷裏魯王又被彈劾侵占民田侵擾藩屬住民,正是自顧不暇的時候,這一輪狂風驟雨一樣的攻勢到了此刻,才是風雨最密集的時候。


    皇上又在這時候傳出了身體欠佳的消息,傳令江南,將歐陽家的幾個良醫征召進了宮廷,權仲白也再度住進了掖庭寸步不離。


    朝政在這一月間,已是風雲變色,有了山雨欲來的意思。


    五娘子在這當口偏巧又病了,恰好歐陽家的良醫不在,大太太又鬧著打聽哪家醫生好,鄭重請上門來開藥,府內府外,天天都不得消停。


    七娘子也就順勢進了月來館探病。


    這幾個月來,五娘子真是越發見瘦。


    眉宇間那股子少女特有的毛桃似的青澀,一下就隨著豐滿的臉龐一起消失了,越發顯得眼若秋水,眉似遠山,有了女兒家的嬌媚之意。


    識得情滋味,有了心事,自然而然,就少卻了那股理所當然的天真與任xing。


    隻是安安靜靜地靠躺在床邊,垂下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撫著斑斕虎,見到七娘子進來了,才一抬眼笑著招呼,“七妹來了。”


    和上次來探病的時候,那股子近乎偏執的狂熱比,這一次,她的表現就正常多了。


    太正常了。


    七娘子心底還有三分提防,客客氣氣地道了聲,“五姐可大安了?”就隔得遠遠地,在板壁邊上的圈椅上坐了下來。


    五娘子垂下眼,嗤地笑了一聲,沒有答話。


    隻是在這一聲笑裏,還有她慣常的頤指氣使,所剩下的一點影子。


    “大安?”這話裏多了一分憤世嫉俗的味道,“含混著能過得去就行了,什麽大安不大安的,誰在意。”


    五娘子從前是再沒有這樣的語調的。年紀輕輕的小姑娘,正是心熱的時候,又是一路萬千寵愛地長起來,雖驕縱,待人卻也帶了坦承,光風霽月胸懷灑落、自有一股懾人的魅力。


    現下識得愁滋味了,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收了起來,隨之不見的,還有過剩的自信與自愛。


    七娘子微微皺眉,心底浮現出少少惋惜,旋又釋然。


    每個少年少女,誰不要經過這樣的一段挫折。


    “你自己不在乎自己,還有誰會在乎你?”她皺眉輕責,“五姐,自尊自重四個字,你是不記得了?”


    五娘子又嗤地冷笑了起來。


    垂首撥弄著斑斕虎的薑黃色皮毛,半天,才慢慢開口。


    “前不久娘再問我的時候……我點了頭。”


    絲絲縷縷的傷心,終於初現端倪。


    七娘子一怔,“五姐是說——”


    “我對娘說,表哥是個磊落人,若是他肯上門提我,我也——也就肯嫁他。”


    五娘子抬起眼,注視著她。


    雙眸黑嗔嗔深不見底,就像是兩顆黯淡的黑曜石。


    “楊棋,聽了這話,你——後悔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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