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七娘子已有了心理準備,仍是不由為封錦的容貌所懾。


    經年不見,封錦的氣質,已有了很大轉變。


    當年初見時,還是十三四歲的少年模樣,雖然生得好,但卻依舊青澀,不若十六七歲得中解元時的美貌懾人。


    可現在見了二十多歲的青年封錦,再回頭想來,就也覺得十六七歲時的他雖生得好,但氣質卻稍嫌淩厲,好像一柄才出鞘的寶劍,帶了傷人的鋒利,卻是過剛易折。


    二十多歲的他,眉宇還是那個眉宇,皎然也依然還是那樣皎然,隻是皎然底下發出的卻不是瓷器一樣易碎的脆弱,而是玉一樣堅韌的光彩。


    即使是在這樣尷尬的境地與七娘子相見,他眉宇間也沒有分毫局促,隻是含笑立在鍾邊,玉一樣的手擱在了熟銅鍾麵上,那繁雜的花紋,反而把手背的白,襯托得更溫潤。


    隻是這一伸手,就足以羞煞眾人。其人如何,可以想見。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氣,緩緩移步進前福身,“多年沒見表哥了!”


    這一聲表哥,比起叫許鳳佳時的虛情假意,倒是多了幾分真誠。


    封錦微微一笑,坦然地打量著七娘子,“表妹也長大了!”


    提到七娘子的時候,他沒有加上排行。


    是啊,論起來,血親表兄妹,也就是七娘子同封錦兩個,與楊家並沒有多大關係。


    兩個人一時都沒有說話,氣氛卻並不顯得緊張。


    如果說同許鳳佳在一起,好似一場你爭我奪的遊戲,誰都想要搶到主導權。


    那麽同如今的封錦在一塊兒,就像是在月夜中相對而坐,共賞一輪團圓,自然而然,便讓人心寧意洽,有陶陶然之感。


    封錦仔仔細細的打量著七娘子,從頭發尖兒看到了腳底,可這目光卻是極溫存、極坦然的,飽含了關心,七娘子也生不出一絲被冒犯的感覺,反而好像是泡在了溫水裏,她自然而然就曉得,望著自己的這人,是尊重她、喜愛她、關心她的。


    繃緊了這許多年的脊背,反而在這樣的目光裏,泛起了一絲酸楚。


    “看來,表妹的日子,是真的過得不錯。”少頃,封錦抬起眼神,含笑望著七娘子開了腔,“能親眼得見,我也就放心得多了!上回張公公與我說起,說你麵色紅潤裝飾華麗,我還有些不放心,怕你嫡母對你,是外甜內苦……”


    以七娘子的身份和上回見麵時的不愉快……封錦會對七娘子的處境有所擔憂,也是自然的事。


    “表哥的關心,小七領會了。”七娘子不禁提點封錦,“但轉托張太監致意,當著人前,小七也說不出什麽,反而顯得張太監同表哥關係特殊,以表哥的身份,難免落人口實。”


    她已經不擔心封錦會誤會自己的意思了。


    之前想要親自見封錦一麵,也是害怕自己回絕封家的親事,會給封錦帶來錯誤的印象,讓他以為自己看不上封家的門第。


    隻是當時的她,又哪裏想得到封錦已經長成了這樣一個豁達通透、溫潤如玉的青年?


    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了!


    封錦微微一笑,頓時令七娘子有春風拂麵之感,“表妹放心,這些人情世故,子繡不會不懂。請張公公轉達問候,不過是為了讓楊太太曉得——”


    七娘子已露出恍然之色,封錦也就沒有再往下說,兩人相視一笑,彼此心照。


    雖說封錦跟著張太監回了蘇州,又被閩越王妃特地接見,但他所處的位置,外人依然無由得知。差遣張太監問七娘子的好,雖然隻是小事,但卻已經婉轉地向大太太示威,又告訴了楊家,自己在東宮中所處的位置。


    隻從封錦的手段來看,這少年真是已經脫胎換骨。當年在總督府,若是他有此時的半分手段,場麵就不會鬧得那樣難堪。


    “是了。”七娘子又想起來恭喜封錦,“還沒賀過表哥得中探花,光耀門楣!”


    她頓了頓,不禁感慨,“娘與舅舅地下有知,也自當欣慰,想封家自高祖中了三甲進士,多少年了,終於出了表哥這一個探花!”


    封錦莞爾一笑,“不過僥幸罷了!”卻是一點青年得意的驕矜都沒有。


    他又站開了幾步,對七娘子深深一個鞠躬,行了難得的大禮。“其實今次想和表妹見一見,是想親自向表妹賠罪的!當年封錦年少無知,行事魯莽,牽連了表妹,在此向表妹賠不是了!”


    七娘子一驚,忙向後讓了一讓,“表哥何須如此……”


    兩廂又客氣了幾句,七娘子再三強調,自己並未被封錦的行為波及,在楊家雖比不上嫡女,但大太太待她也不算差,封錦這才意平,仍是再三道歉,“那時不知天高地厚,氣衝上頭,就忘了表妹還要在楊府過活……”


    七娘子見他還是耿耿於懷,隻得抿唇笑,“表哥這樣說,那倒是還要對九哥賠個不是了,怎麽滿口隻說給我賠不是……卻不提九哥?”


    封錦就住了笑,閃了七娘子一眼。


    “善久畢竟養在楊太太名下,從出生起就沒有見過母親。”他的語調有些淡了。“再說,當年受的是誰的恩,子繡心裏也是清楚的。恩與怨,還是要分得清一些……”


    七娘子心頭頓時一個咯噔。


    封錦這話,是含蓄又坦然地表示,在楊家他認作親人的隻有自己,連九哥都要靠後。又在婉轉的暗示,自己還沒有完全放下報仇的心思。


    這且不說什麽,可封錦是怎麽知道九哥自出生起就被養在正院的,甚至於沒有見過九姨娘一眼?九姨娘去世之前,可沒有一點渠道把這話傳出去,去世之後的幾次來往,七娘子心裏也是有數的,還沒有誰告訴過封錦這話。


    九哥當然不至於傻到和九姨娘的親戚說這種事,在九姨娘被抬房的前幾年,他與封錦雖然相識,但為避嫌,卻不曾深交。大老爺就更不會把這種事向封錦交底了。


    當然,也可能是有哪個下人和封錦嚼起了舌根,但七娘子已經難以遏製地猜測,封錦是由在楊家的內線取得的這個消息。


    他這次下江南,本來就是為了接過許鳳佳未盡的工作,把江南的暗線撒下去。想來整個江南的情報工作,都是由他主持,這樣看,太子在楊家,是已經埋伏有了人手不成?


    七娘子隻覺得渾身發冷,她首次認識到,眼前這個謙謙君子狀的表哥,手裏握著的可是一張多麽可怕的情報網。


    難怪大老爺如此罕見地失了儀態,寧可讓幾個兒女背上笑柄,也要和封錦結親。素來這種掌管情報的官員,雖然官職不會太顯耀,名聲也不會太好,但手裏的權柄,卻是能讓一等大員又驚又怕……


    楊家這些年在江南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手底下,也不會有多幹淨的!


    還好,還好封錦的態度很明顯,他終究是看重自己,心心念念,都是自己的恩情,否則,以他現在的職位,在太子跟前下幾句壞話,沒準東宮心裏對楊家的意見就大了……不要說她杞人憂天,要打擊大太太,就是打擊整個楊家!似大太太這樣領著楊家一路發達的主母,根係是已經深紮到了楊家的根基中了!


    “說實話,當年小七自身都難保,在正院也不過堪堪立穩腳跟。”她毫不猶豫地開了口,“其實,後幾次送來的銀子裏,大頭還是小七的五姐……幫著出的。”


    在臨行前,她還告誡自己,絕不要露出一點口風,讓五娘子的暗戀,終於百芳園內。


    可是現在事關楊家,誰知道封錦私底下打的是什麽主意,以他的能耐,要和楊家為難,大老爺很可能栽了都不知道是怎麽栽的!現在還好,自己沒有出嫁,可若是自己出閣後封錦再來發難呢?聽他的意思,並不顧忌和九哥的血緣關係——對出嫁後的自己,也可以以別的方式補償……


    但,封錦可以不在乎九哥,她卻不能不在乎九哥,不在乎二娘子、五娘子、六娘子!


    就算是再冷漠的男人,對一心苦戀自己的女兒家,也都會有三分心軟,更不要說看封錦的言談,就知道他未必是心狠之輩,否則也不會念著自己的恩情了。


    多牽念一個五娘子,就是對楊家多一份牽掛。封錦可以為自己提供娘家一樣的保護,但對即將嫁入平國公府的五娘子,他卻是鞭長莫及!


    封錦果然神色一動,“哦?”


    細觀他的表情,除了訝色,卻還有絲絲縷縷的恍然之色。


    看來當年,除了那已經被七娘子知道的一麵之緣之外,這兩個人還有過接觸。


    七娘子欲言又止,又是一笑,“算啦,現在五姐都已經許人了,過去的事,還是不說的好。表哥隻要知道,有這麽一個姑娘,曾經把你放在心上,也就是了。”


    封錦抿唇不語。


    在這一瞬間,這青年眼中竟也閃過了絲絲縷縷的傷懷。


    卻又在下一刻,收拾好了心情,又是雲淡風輕的一笑。


    隻看這情緒遮掩的速度,就知道所謂的溫潤如玉,恐怕亦不過是封錦的一張麵具。


    七娘子不由就有些戒慎,更多的,卻還是欣慰。


    世道艱難,封錦一人要挑起一個家庭,心機深一點,也未嚐不是好事。隻要他能和楊家相安無事,七娘子自然希望他走得越高越好。


    時間有限,封錦自然不會把時間浪費在出神上。


    不過隻是一笑,便開口問到了戲肉。“太子嬪一事,著實是令人費解,有幸服侍東宮,是多少女兒家求也求不來的福分……楊先生的主意,我也有所耳聞,表妹該不會是迫於家中壓力——”


    七娘子頓時精神一振。


    “表哥,太子嬪這事,的確是我的意思。”她急急地分辨了起來。“不瞞表哥說,自小在楊家長大,一動就要瞻前顧後,我實在是已經累得很了。當年權神醫給我診脈,還說我先天不足,這輩子都要少動心思……”


    就添添減減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封錦。


    封錦也聽得很認真,目光閃爍,看來,是在掂量七娘子的說法。


    這男人是真的長成了,從自己進門到現在,談話的每一步其實都為封錦所掌控,先問好,後請罪,再談太子嬪的正事……竟是如許鳳佳一樣,掌控了全局。


    隻是許鳳佳激烈剛強,霸道形諸於外,封錦卻是不知不覺間就接過了主導權……


    七娘子一邊沉思一邊分說,這番說話,她早已準備許久,說來自然熟慣。封錦聽得也是頻頻點頭,玉也似的容顏上,慢慢泛起了一絲會意的笑。


    “表妹不用再說,我明白了。”他輕聲接過話頭,又略微思忖了片刻,才斷然開口,“楊家女兒進選太子嬪,是太子妃的意思。既然五小姐已經定親,按排行,也該是有傾國傾城之貌的六小姐——連閩越王妃都對她讚不絕口——六小姐入選也是題中應有之義。這事,我會安排。”


    七娘子頓時鬆了口氣,隻是也有一絲遺憾:她本來還想為六娘子求一個可能的豁免權,待得問清楚六娘子的心意,再做打算,隻是聽封錦的意思,他隻能在人選上做個手腳,對楊家女能不能入選一事,卻是無能為力。


    “謝過表哥成全之恩!”她深深斂衽,對封錦福了一福,封錦忙上前幾步,輕輕將她扶了起來。


    四目相對,兩人卻都是一點沒有不自在。


    封錦略退了幾步,才又開口。“既然表妹無心太子嬪之位,那與我封子繡的婚事,想必以表妹的xing子,也有了主意……”


    要拒婚,這是最好的時機了。


    七娘子深吸一口氣,就要說話。


    封錦卻止住了她。


    他的目光清澈而溫暖,“別的不說,子繡可以打包票,表妹嫁進封家,是決無需動一點腦筋的,封家人口簡單,家母至今還念著表妹的恩情。舍妹秉xing嫻靜柔順,更是不會給表妹添一點麻煩。隻要表妹肯嫁,我封子繡必定護你一世順心如意,聽不到一個不字。”


    在這時代,一個男人能給出的承諾,也就隻有這麽多了吧!


    以封錦的個xing、前途,兩人的關係,七娘子也可以肯定他說的這話,的確有七八分的真。


    她不禁有些躊躇,又想到了大老爺的話。


    “若是你嫁入封家,將來姐妹間難免有些閑言碎語……做爹爹的也不好沒個補償——就把江南這二十間纖秀坊繡房,給你帶到婆家去吧!”


    纖秀坊是九姨娘一生心血所係,可按大太太的意思,是打算給五娘子陪嫁到許家去的……


    一時間,她竟罕見地猶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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