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說過,我從來就沒有第二種選擇。”


    七娘子的聲音一點都不響亮,難得地透了軟弱。


    許鳳佳的呼吸聲頓時粗重起來。


    “楊棋,你對誰都是這樣一副死硬脾氣,是怎麽走到今天的?”可他開口的時候,卻分明是壓下了自己的怒氣,話中的譏誚雖然鮮明,卻少了那刀鋒一樣的尖銳。“你就不能對我服個軟,說幾句好話?”


    七娘子忽然放鬆了下來。


    對著許鳳佳,她很容易就把自己bi得太緊,她知道他太進犯、太索取,所以也分外嚴防死守,不敢給許鳳佳一點縫隙。


    可他剛才放過了自己……把自己的明確回絕就這麽放了過去。


    如果要以離開做威脅,七娘子沒有第二種選擇,她需要許鳳佳留下,即使這意味著要不情願地麵對自我,她也不得不這麽做。


    天知道她有多害怕這個……麵具帶久了,她幾乎不記得將真實的自己**在另一個人跟前,是怎樣的一種滋味。


    “可我要說了好話,”她的聲音裏帶上了一點笑意,“就是在騙你。”


    許鳳佳惱怒地緊了緊手中的發絲,帶來了細微的扯痛。七娘子輕呼出聲,不高興地去拍他的手,“很疼呀,鬆手。”


    “求我。”


    “幼稚!”七娘子索xing使勁去掰許鳳佳的指頭,卻又怎麽敵得過武將的力氣。“你無賴!”


    “求我。”許先生不以為忤,持續要求。


    七娘子隻好做比較成熟的那個,“升鸞,請你放開手……”


    世子爺這才甘心鬆手,她連忙搶過所有發絲,又將秀發撥到遠端,這才放鬆下來,躺到了枕上。


    “這些傷都是在水戰的時候落下的?”她凝視著微光中的細白紗布,雙手悄悄地握起了拳頭,“西洋人的槍炮就這麽厲害?大秦的水軍,一點都比不上嗎……”


    許鳳佳就沉默下來。


    “說實話?”他的聲音裏多了一絲苦澀。“和三十年前禁海時比,西洋人已經換了幾批槍炮了,我們卻還……這一次作戰失利,固然有我不善水戰的關係在,但錯估了魯王手上的火器,也是原因之一。”


    七娘子蹙起眉,在心底不斷地告訴自己:這是曆史的腳步,她就算再有能耐,也不可能扭轉國勢,再說,她也不過是一個汲汲營營於生存的小女人,她哪來的本事關心國事?


    她長長地歎了口氣,喃喃道,“下南洋,能把火器帶回國內,也算是好事了。隻是怎麽看,這人選都是你最合適,水師是你cao練的,海船是你督造的。就算沒有魯王的事,皇上恐怕都要把你放到船隊裏去。這一去,能不能回來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要說是大秦,就算是在近代,遠洋航行死上個把人,都是尋常的事。許鳳佳雖然年輕驍勇,但在海上,很多事根本不是他能控製的。比起遠洋航行,她倒寧願他去打仗,至少在陸地上,他打的還是自己擅長的戰爭。


    許鳳佳低低地應了一聲,又提醒七娘子,“別說皇上,就是父親那裏,沒有個說得過去的理由,都很難推托掉這個差事。”


    七娘子這才想起,許鳳佳始終還是個世子,要較真起來,平國公才是一家之主,許鳳佳下不下南洋,自己說了根本不算。


    隻從許鳳佳提供的這些信息來看,這一次南洋之行,似乎是勢在必行。


    “你到底在打什麽主意。”她輕聲問許鳳佳,“事情都到這一步了,難道你還能不去不成?”


    許鳳佳的聲音裏就多了些笑意。


    “想知道?”熟悉的戲謔又出來了。


    “廢話。”七娘子想也不想,脫口而出。


    輕輕的笑聲,頓時響徹了靜謐的屋內。


    “求我。”


    七娘子頓時無語,別開眼磨了磨牙,終究低聲下氣,委曲求全。“升鸞,告訴我吧?”


    要不是這件事的確和她息息相關……她是決不會求許鳳佳的!


    在外公幹幾個月,和出門幾年,畢竟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隻是看在雙胞胎份上,他都不應該這樣長久地離開家庭……


    在心底最深的角落裏,她又為自己尋找的借口輕輕冷笑:借口再多,畢竟也隻是借口而已。


    七娘子又搖了搖頭,搖掉了不該有的胡思亂想。


    “求我,也暫時不告訴你。”許鳳佳貨真價實地暢笑了起來,揉了揉七娘子的腦袋。“睡吧!明天和父親商議過了,再回複你。”


    故弄玄虛!


    七娘子翻了個身,怒視著許鳳佳的側臉,見他說完之後,便側了個身,似乎的確不打算再就此話題多談什麽。也隻得怏怏地接受了這個現實:在許鳳佳離京與否的問題上,她的確是全然被動的。


    心中無數思緒翻湧,圓房後有很多事等著她做……她盤算了一會,不禁打了個小小的嗬欠,心中隻想著這張床有人分享了,竟是如此的bi仄,改日要換張大床……


    然後七娘子沉沉睡去。


    #


    第二天她起身給倪太夫人請安的時候,黑眼圈就重得連粉都掩不去,行動間,也有了明顯的滯澀。


    倪太夫人看了就嗬嗬笑,對七娘子的態度也緩和了少許。老人家點著七娘子的脖子開玩笑,“鳳佳這孩子就是心急……身上還帶著傷!”


    七娘子頓時紅了臉,咬著唇沒有說話。


    許鳳佳昨晚在她的耳根那裏留了兩三個紅痕,一樣是衣領或者宮粉遮不去的。


    還好男丁們都到夢華軒去了,沒有進來,否則場麵肯定會更尷尬——昨晚兩個人談到後半夜,七娘子又睡得不踏實,就算她再三矜持,行動間露出不便,也是難免的事。


    大少夫人也不免露出了一絲打趣,笑著看了七娘子一眼,抿唇微微一笑。五少夫人更是捧場,握著嘴笑個不住,好像倪太夫人說的是個極好笑的笑話。


    唯獨四少夫人麵上卻是訕訕的,隻是撇了撇嘴,就纏著倪太夫人,問她今年二月二要去哪裏上香。


    七娘子雖然做害羞狀,但幾個妯娌的反應,卻逃不過她的眼睛。


    她和許鳳佳終於圓房,對六房來說是個利好消息,畢竟這樣一來,她這個六少夫人也已經說得上是有名有實,丈夫又在京裏,很多事就可以放膽去做了。


    大少夫人的眼神隻是繞著她脖子上掩不去的痕跡轉了轉,就笑著移開了目光。反應又得體又冷漠,充分表示了她局外人的態度。


    四少長年在邊關征戰,四少夫人難免寂寞,對這話題的回避與一點妒意,實屬正常——這位少夫人雖然不乏心機,但大部分時間裏卻也從不怕展覽自己的任xing與嬌貴,場麵上的事,她不是不會做,是懶得去管。


    五少夫人受得影響最大:自己過門有三個月了,又圓了房,要接手家事,也有很多借口。可這位少夫人的反應卻和真實心情幾乎是截然相反,表麵上的愉悅,裝得就像真的一樣。


    演技派,麵具戴得很牢。七娘子在心底思忖,遇事習慣以太虛假的回應來遮掩真實的心緒。


    一個人不管再怎麽極力遮掩,依然會在各種場合不經意地流露出自己的xing格,心細的人,很可以從這些細節中了解到一個真實的對手。隻是這靠的是水磨工夫,也靠的是各種不同的事件刺激。


    七娘子嫁到許家三個月來,還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許家眾人的xing格,而不再是對著一屋子的麵具說話。


    正自思量,倪太夫人又說話了。


    “鳳佳今兒怎麽沒有進來見我?”


    “世子一早起來,就被父親叫到夢華軒去了,說是從夢華軒出來還要進宮去,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出來。”七娘子輕聲細語地回答。


    倪太夫人麵上頓時浮現出了一絲滿意,“從小就是這個樣子,皇上同鳳佳簡直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


    她又笑著吩咐七娘子,“四郎、五郎的生日要到了,雖然說小孩子家,不好大肆張揚,好歹給他們煮些長壽麵吃是要的。再有,我看他們也可以登族譜了,這個大名還是要取。國公說讓鳳佳自己取,你和他小夫妻兩個要抓緊參詳了。”


    七娘子笑著應了下來,“回去就和世子商議。”


    不由又掃了五少夫人一眼。


    五少夫人眉眼彎彎地對七娘子笑,“這是大事,六弟妹可別耽擱了。”


    七娘子也衝她笑,“五嫂說得是,小七心裏有數的。”


    一邊說,一邊從眼尾看大少夫人。


    大少夫人卻是一如往常,靜若死水。


    許夫人的反應也很符合她的xing格。


    她今兒精神並不好,隻是隨口和幾個兒媳婦說了幾句家常,就打發她們回去歇著了,隻留下七娘子說話。


    “看鳳佳多疼你!”第一句話就把七娘子說得個大紅臉。“身上還帶著傷呢!”


    第二句就問七娘子,“小日子是什麽時候?”


    也實在是盼孫心切了。


    七娘子努力壓抑著臉紅告訴許夫人,“小日子並不大準,若按常理,也就是四五天之後了。”


    許夫人越發喜形於色,拉著七娘子的手教她,“好,我教你算,小日子前的一旬是最容易懷上的……你院子裏那兩個通房的小日子,你心裏也要有數!”


    許夫人這話,算得上是推心置腹了。


    七娘子能算得出兩個通房的危險期,當然就把她們的生育權扣在了手心,再配合避子湯,幾乎可以說得上是萬無一失。想讓誰生,就讓誰生。


    隻是七娘子聽了她這話,才想起來明德堂偏院裏還住了兩個通房大丫頭——這些天她心裏事實在太多太亂,竟沒有考慮到許鳳佳的回歸,對她們兩人來說,也算得上是個好消息。


    她暗暗歎了口氣,在心底記了一筆,這才和顏悅色地謝許夫人提醒,“多謝娘的教誨!”


    許夫人對七娘子的態度明顯要親熱隨意多了,又扳著她的臉,看了看她耳旁的吻痕,吃吃地笑,“唉,這孩子做事還是這樣直截了當。唯恐別人看不出來,你……”


    話說到一半,看七娘子滿麵紅暈,也就收住不說,隻是讚她,“看起來嫵媚多了!”又笑著問,“鳳佳帶了土產回來沒有?七少爺、八少爺同大郎一大早就過來請安,滿以為能在這裏找些土產來吃。”


    “昨兒回來得遲,今早起來,世……升鸞已經出去了。”七娘子改了口,“還沒有問過他,媳婦回去看看,若有,就打點著分送了。少不得還要請老媽媽指點分量了。”


    許夫人格外多看了七娘子一眼,滿意地笑了,對七娘子的態度,又軟和了三分。


    “好,好。”她拍了拍七娘子的手,打從心眼裏笑出來。“你們小夫妻和和美美,娘看了真是開心!”


    七娘子雖然也很希望得到許夫人的好感,但聽了她的讚許,心裏卻也沒有多高興。


    “祖母……”她又把倪太夫人的催促複述給許夫人知道。


    許夫人卻也深以為然,“你祖母說得對,四郎、五郎滿兩歲,是該上族譜了。這大名該怎麽起,你要抓緊和鳳佳商量。”


    許家孫輩走的是‘和’字輩,如果沒有例外,四郎、五郎也應該跟著走和字輩的排行。


    不過,許鳳佳的兄長弟弟,走的都是‘於’字,獨獨他不隨大流,七娘子也不知道這是不是許家的規矩:世子或者將來的世子,命名是不走序齒的。


    “媳婦還以為,父親……”她試探地問許夫人。


    許夫人的麵色就有了幾許深沉,“四郎、五郎,畢竟是雙胞兄弟……鳳佳也大了,很多事,你們也要學著自己做主。”


    七娘子馬上領會了許夫人的潛台詞。


    她蹙起眉頭,低沉地應了,“媳婦知道怎麽做了。”


    這件事,也的確隻有讓許鳳佳這個親生父親來辦,才能不落人口舌。


    許夫人又說了幾句話,就打發七娘子回明德堂休息:“回去好生歇著!明兒要是還不舒服,就別出來請安了。”


    從前在晨昏定省上下功夫,為的是不多惹事端。如今許鳳佳回京,七娘子的日子一下就變得愜意起來。


    她扯了扯唇,謝許夫人,“還是娘體貼媳婦。”


    也真的就一整天都在明德堂裏休息。


    到了黃昏時分,才把白露叫進來說話。


    白露出嫁也有個一兩年了,孩子已經生了一個,麵孔圓了些,看起來反而很有梁媽媽的福相。與七娘子廝見了,就迫不及待地問,“姑娘有什麽用得上我的地方?”


    七娘子望著她熱切的神情,心中悄悄地鬆了一口氣。


    看來梁媽媽還算是聽話,沒有將這番對話泄露出去的意思。


    一時間,她也有些犯難了:把白露要到身邊,是她臨時起意,明德堂裏卻未必有非她不可的位置。


    她從來也不敢小看自己身邊出去的丫鬟,沒有什麽真本領,是混不到白露那個位置的。拿件無關緊要的差事敷衍她,固然可以敷衍得過一時,但時日久了,白露未必不會起疑心。


    七娘子心頭忽然一動。


    她笑開了。


    自己真是傻了,居然沒有轉過彎來。


    “你也知道,梁媽媽是太太身邊的老人了。”她笑著握住了白露的手,“據我所知,三姨身邊的老媽媽,和梁媽媽就是老相識。”


    白露愣了愣,露出了思索的神情,聽著七娘子繼續往下說。


    “老媽媽當然是紅人,不過,三姨身邊當年的陪嫁,也總有些是不那麽當紅的。這麽多年下來,陪房們在府中結親繁衍,主子們涇渭分明,下人們之間,未必就走得那麽疏遠……”


    看著白露麵露恍然,七娘子心下就是一安:出嫁後曆練了幾年,這丫頭是越發精靈了。


    “給你的差事,暫時不會太體麵,也不會太繁重。你別在府裏住,我出錢,去隔鄰的四條胡同裏租套房子,閑了你就四處串串門……該怎麽做,不用我來教吧?”


    四條胡同裏住的,多半都是許家的下人。


    白露甜甜地笑了,“姑娘放心吧,這種事,我做得慣了。”


    她本來就是以傳遞消息見長,這幾年跟著梁媽媽搞人事,更是長於交際,這種事,當然是她的長項。


    七娘子就欣慰地歎了一口氣,“還好你上京了,不然我手頭還真是無人可用!”


    又叮囑白露,“不要為你男人擔心,陪嫁的莊子還少人管,我也有意在京城物色幾間店麵……缺人的地方多了去了!你隻管安心做事,虧待不了你。”


    “姑娘說得這是哪裏話。”白露反而倒過來責怪七娘子,“您的為人,我還不清楚嗎?”


    她紅了臉,低下頭擺弄起了衣角,“出嫁的時候您賞的頭麵,連婆婆都鎮住了……”


    七娘子就發自內心地笑了起來。


    她還要說話時,隻聽得屋外立夏的聲音,“世子爺回來了。”


    話音剛落,許鳳佳就大步進了屋子,一邊進門,一邊就解外袍。七娘子忙衝白露擺了擺手,將她打發了下去,上前掛起了四品武將補服:許鳳佳不喜歡屋內有外人進出,她也隻好親手整頓他的衣物。


    “怎麽這麽早就出宮了?”她見白露把門合攏了,才問。


    “皇上一早就被焦閣老纏住了,現在還在華蓋殿沒有出來。”許鳳佳歎了口氣,“我不耐煩等,到明早再進去找他吧。”


    談到皇上,他的語氣想當隨意,似乎這個手段莫測的九五之尊,對他而言不過是個兒時的玩伴。


    七娘子就一邊為他斟茶,一邊對許鳳佳挑起了眉毛。


    “那今早在夢華軒……”


    許鳳佳似乎這才明白過來七娘子的意思。


    “噢!”他點了點頭,勉強扯出了一抹笑。“父親已經鬆了口,南洋的事,隻要能在皇上那裏說清楚,他是不會有二話的。”


    七娘子頓時鬆了一口氣。


    就期待地看著許鳳佳,等著他繼續往下解釋。


    許鳳佳疲憊地抹了抹臉,又瞪著眼前的茶碗,出了半日的神,才慢慢地問七娘子。


    “你知道父親為什麽轉了口風麽?”


    七娘子期待地沉默著。


    “娘做了不少水磨工夫是一,二來,也因為……”許鳳佳的音調又壓低了。“我身上的傷其實不止三處,後背上,還有一處已經收口的箭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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