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國公一下就皺起眉頭,視線在五少夫人和七娘子之間來回打轉,半晌都沒有說話,又過了半日,他才低沉地道,“那楊氏你看,這件事該怎麽辦呢?”


    七娘子想到立夏,想到上元,心中真是如刀割一樣,有陣陣的疼痛。


    她並不是一個很偉大的人,一個偉大的穿越者,似乎應當盡量奮鬥到這個社會的高層,來改變這社會人吃人的慘狀。而七娘子一直知道她沒有那樣大的能耐和整個社會對抗,但這並不意味著她會在這個社會的bi迫之下,絲毫不做抵抗地將身邊的親朋好友交出去。


    這幾個丫鬟,跟在她身邊這麽多年,雖然談友情畢竟太過嘲諷,但至少都存在著一份類似於親情的真摯感情,尤其是立夏,兩人一路相伴十三年來,早已經超越了主仆的身份,有了不可多得的情誼。


    她看了許鳳佳一眼,猛地一咬牙,朗聲道,“別人小七不敢擔保,立夏和上元這兩個丫頭,跟在我身邊已經有十年以上,雖然不敢說情同姐妹,但這麽多年來,也不知道為小七辦了多少事,如若她們會有疏忽,小七恐怕也走不到今天這一步。”


    想到五少夫人隻是為了打擊自己,就不惜以幾十條生命陪葬,她心頭又泛起了一股怒火,便看似不經意地掃了五少夫人一眼,若無其事地道,“再說,如果就為了這樣一點點事,將身邊的大丫環打發的打發,滅口的滅口,底下人又會怎麽看待我們?久而久之,全府人心都散了,事情也就不好辦了。五嫂打發小羅紋時,我就想勸告五嫂了,我們是名門世族,行事要更柔和一些才好,怎麽小羅紋隻是生了個小病,五嫂就要把她打發出去等死?”


    五少夫人的臉一下就漲得血紅血紅的,她眼含熱淚,撲通一聲也跪到了地上,哀求地望著平國公,低聲道,“是媳婦的不對,讓世子夫人難做了,請公公責罰。”


    七娘子挪回目光,輕輕地冷哼了一聲,竟是分毫不讓,罕見地沒有一點讓步的意思。


    大少爺正要說話,大少夫人垂下目光,拉了拉他的衣襟,兩人頓時變作了兩截木頭,隻是望著地麵,頗有呆若木雞的意思。


    室內的氣氛立刻冷了下來,平國公的視線在兩個媳婦之間來回掃視,許鳳佳和五少爺在各自妻子身邊站著,卻也是神色各異,五少爺先是一驚,再是一怔,緊接著回過味來,麵上又有了幾絲尷尬,張了張口,要說什麽,卻又沒有說出口。


    許鳳佳卻是大有深意地望了五少夫人一眼,再看了看平國公,才嘿嘿地冷笑起來。


    這還是七娘子第一次擺出當家主母、世子夫人的身份,來教訓五少夫人。


    雖然隻是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話裏的意思,卻是陰毒得讓五少夫人都不得不馬上下跪請罪,為自己辯白。


    就在去年九月、十月的時候,小羅紋生了急病,五少夫人請過醫生也沒有看好,不得已將她打發出去,沒有多久,小羅紋就病死了。這件事,府內的有心人當然也是知道的。七娘子這句話,就是在赤.luoluo地提醒平國公,五少夫人視人命如草芥,隻是因為張賬房家的和小羅紋之間的那點關係,讓小羅紋身上有了汙點,便不惜辣手除掉小羅紋,免得她為自己帶來麻煩。


    小羅紋可也是五少夫人跟前很得重用的通房丫鬟!


    再結合五少夫人今天的堅持,就難免讓人覺得她實在是個殘忍狠毒之輩,手段過於狠辣,沒有大家風範了。


    偏偏七娘子是每一句話都沒有說錯,明麵上,不過是在指責五少夫人不該對身邊的人這麽沒有情誼,一經生病,就攆出去等死。五少夫人就是想要為自己辯白,都沒有一點話頭,也隻好示人以弱,以圖得到平國公的憐惜,讓平國公對七娘子的咄咄bi人,感到厭惡了。


    平國公眼神連閃,心底一時想到七娘子在這半年來的出色表現,一時又想到了五少夫人的話——的確,隻有死人才是最不會泄密的。


    忽然間,他對這個進門後一直處處得體的世子夫人,感到了微微的失望:要當一個家,固然要菩薩心腸,但也要雷霆手段。會舍不得和身邊丫鬟的情誼,將來在許家的關鍵時刻,她是不是也舍不下和娘家的關係?


    如果楊氏能有張氏的殺伐果決,該有多好?


    他無聲地歎了一口氣,再瞅了七娘子一眼,見七娘子臉上一片堅決,神色竟隱隱有些陰霾,心中居然微微地打了個突。


    看楊氏的樣子,她是真的豁出去了,也要保住身邊的這兩個陪嫁大丫頭……


    唉,也罷,如果不是這多情的xing子,楊家又怎麽放心她嫁過來為姐姐帶孩子?


    平國公就低聲嗬斥,“好了,這像什麽樣子?一家子的兄弟妯娌,是要你們互相扶持的,不是要你們互相埋怨,鬧得和鬥雞一樣水火不容的。歸根到底,這件事你們兩個人也都有錯,張氏你也是於翹的嫂嫂,我聽說於翹時常找你說話,這樣大的事,她事前會沒有一點破綻露出來?總是你不細心,才沒能察覺入微!”


    “還有楊氏,你當家也有半年了,怎麽家裏的防衛,還這樣的鬆弛?一個大活人都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出了二門去,還有什麽東西是夾帶不進來的?”


    許鳳佳一揚眉,居然跟著平國公一起埋怨七娘子,“早就叫你改一改家裏的守衛,按我的部署做事,你卻偏不,說什麽蕭規曹隨,能少動就是少折騰……現在出了事,後悔也來不及了吧!”


    五少夫人的臉色頓時就更難看了。


    蕭規曹隨,隨的是誰的規矩?還不是她自己!


    這個世子爺,是連一口氣都不肯吞,一點委屈,都舍不得讓自己的媳婦受?


    她又禁不住瞟了五少爺一眼,見五少爺漲紅了臉,吃吃艾艾的,心頭就是一陣煩躁:家裏個個都是人精,就是不言不語的老大兩口子,到了關鍵時刻,也比誰都靈敏,懂得要裝老實呆,不肯牽扯進兩房的衝突之中。


    就是這個五少爺,什麽時候都不頂用,到了這種時候,還要比往常更不頂用!


    五少夫人就索xing用眼神製止了他要出口的話,自己恭恭敬敬地彎下腰來,低聲道,“六弟的意思,我也明白的,總之說來說去,都是我的不對。請公公責罰!”


    平國公的臉色倒真有幾分黑沉了,他瞪了許鳳佳一眼,才和藹地扶起了五少夫人——卻並不理會七娘子,道,“唉,說來說去,還是於翹自己不爭氣!”


    竟就這樣,輕輕地揭過了剛才的爭端。


    七娘子心底倒不由得歎息了一聲。


    剛才老人家明顯是要各打五十大板,和了這一團稀泥。許鳳佳這一句話,倒是頂得壞了。


    這一次,自己贏了場麵,倒是輸了平國公的一部分好感。反而是五少夫人就勢裝了可憐,贏回了一點點感情分。


    不過以她今時今日的身份地位,即使以平國公的身份,依然無法令七娘子戰戰兢兢,她見平國公不理會自己,便徑自起身,輕聲請示平國公,“於翹既然要報暴病,範家那頭的婚事,該怎麽說呢?”


    平國公看她自己起來,心裏本來要更不快,聽了七娘子一句話,心裏倒是一動,頓時就把這一時的意氣,擱到了腦袋後頭。


    又掃了五少爺和五少夫人一眼,他暗暗地在心底歎了口氣。


    孩子們畢竟大了,很多事,也不能隻憑自己的意思,如果張氏能問一問於翹的態度——既然她那樣不願意,這門親事換於平和於安出嫁,對許家是絲毫無損,對於翹來說,也就不必作出今天這樣驚世駭俗的事了。


    也不知道她現在到底在哪裏,是否有了靠山……


    平國公一下收回了湧動的心潮,他低沉地道,“去把老四和老四媳婦叫過來,這樁婚事,還是要問一問他們的意思。如果於平慣常也是個愛俏的——”


    七娘子頓時意味深長地望了五少夫人一眼。


    平國公這一次,是要考一考幾個嫂子對本家妹妹的了解了。


    於翹逃婚之前,對這門親事肯定是表示過不滿意的,以平國公的精細,如今回憶起來,又怎麽看不出每一次提到婚事,於翹是從沒有歡容?


    這門親事是先得了五房的首肯,才過到長輩那一層,五少夫人或者是並不在乎於翹的意願,或者就是對於翹缺乏了解,不論是哪一樣,至少都是她的失職。


    平國公雖然厭憎七娘子的咄咄bi人,但卻並不會忘記五少夫人也有不對:他如果會感情用事,也就不是那個戰功彪炳的西征大元帥了。這一招率xing隨意,天馬行空,卻是要考四少夫人對於安的了解,是不是和五少夫人對於翹一樣不足——於安畢竟也是四少爺的同母妹妹。


    五少夫人似乎已經恢複了冷靜,對七娘子的那一眼,並沒有過多的反應,而是望著自己的腳尖發起了呆。五少爺於是也陪她一起神遊天外,兩夫妻都是一臉的肅穆,似乎在這書房中發生的不是口角,而是一場血腥的廝殺。


    七娘子也就收回思緒,思量著今晚之後,自己的行事方針又該作出怎樣的調整變化,一並於平本人是否會答應這門親事。


    私心裏,她倒是希望於平也看不上範家,俾可成全於安,讓她一圓自己的桃花源之夢。


    可一想到於翹下落未明,就連是不是和崔子秀私奔都不知道,七娘子又忍不住在心底歎了一口氣:*奔不才,這樣一個弱女子,如今又被家族拋棄,沒有了一點靠山,身懷一筆不大不小的錢財……如果是和崔子秀在一起,還好,崔子秀至少自己有錢,不是隻貪於翹的錢。可如果是被別人拐帶了去,人家給她喝一杯藥酒,有點良心的,卷走錢款了事,沒良心的,就藥啞了賣到窯子裏去,或者往井裏一拋……


    在這樣的時代裏,*奔女的一條人命,說沒也就沒了,又有誰會多嘴問上一句呢?


    就算於翹沒有事情,自己又設法保住了明德堂一群人的xing命,但小柳江等人的命運,卻也不是自己可以做主的了……自己能給立夏上元等人做擔保,是因為她們的確跟隨自己多年,七娘子有這個資格去擔保她們的人品。而如果平國公允許七娘子做這個擔保,那麽一碗水端平,各院主子身邊的這些心腹,也就都能被保下來。


    可小柳江幾個人的主子,卻已經根本不在府內了,看平國公的意思,等待這幾個丫鬟的,十有**也就是一碗藥。隻是這到底是啞藥還是毒藥,就真的說不清了。


    就算本來是一碗啞藥,恐怕在五少夫人的這幾句話之後,平國公又遭到了自己的激烈反對,心情一個不爽之下,啞藥都會變成毒藥……


    一思及此,七娘子對五少夫人,不禁又燃起了一絲惡感。


    這一輩子她對付過很多個對手,很多時候是出於情勢所迫,甚至是二太太,假如她肯及時收手不和兩姐弟為難,七娘子也未必會多厭惡她。


    唯獨五少夫人此人,讓她打從心底泛起了一股厭憎,就好像一條冷血的毒蛇在身邊盤旋時一樣,讓七娘子恨不得cao起棒子,立刻就去打她的七寸。


    她在心底告誡自己:什麽事,都要徐徐圖之,把厭惡表露在麵上,是最愚蠢的行為。


    如此重複再三,終於,她又在臉上露出了一絲雲淡風輕的微笑。


    這微笑透著胸有成竹——似乎人世間並沒有什麽事,能難倒正在這樣笑的七娘子。


    #


    四房兩口子很快就進了夢華軒。


    和屋內凝重的氣氛格格不入,兩口子臉上都帶了掩不住的喜氣,四少夫人更是無視平國公的臉色,把笑容掛在了唇邊。


    見到平國公,她也隻是輕輕地福了福身,就站直了身子。


    平國公心情本來就不大好,見到四少夫人這樣輕浮,哪有不生氣的,正要開口也數落她兩句,四少爺已經搶著道,“爹,我剛從衙門裏回來,就聽說今兒莫氏身子不舒服,請了大夫來扶脈——”


    他話才出口,平國公頓時就換了臉色,眾人也都明白過來。


    果然,四少爺接著就道,“大夫說,是莫氏有喜了!”


    他一向不苟言笑,此時國字臉上不禁也眉飛色舞起來,似乎有不識眼色之嫌,眾人卻都並不介意,連大少爺和大少夫人都一下活了過來,圍住了兩夫婦,一口一個恭喜:以四少爺的年紀,這第一胎,已經算來得很晚的了。


    見四少爺已經報喜,四少夫人更是笑逐顏開,握著四少爺的臂膀,衝七娘子和五少夫人笑道,“年前你們四哥陪我去潭柘寺求子,當時得了一張符並幾句指點,沒想到如今算算日子,就是上香後沒有一個月內有的。你們還不快拉著五少爺、六少爺去求了子再說?”


    她顯然並不知道之前屋內的情形,這幾句話說出來,倒是把尷尬打散,七娘子和五少夫人是何等樣人?都紛紛道,“好,借四嫂的好意頭,我們也一定去參拜。”


    平國公自然也就跟著下台,他捋著胡須,點頭笑而不語,望著這一團熱鬧,半日才咳嗽了一聲,“既然莫氏有了身子,這一向的忙碌,你就不要跟著摻和了,還是在慎獨堂好生休養為上。”


    這一句話,就把眾人的注意力都拉到了眼前的‘喪事’上。


    四少爺頓時收斂了喜色,低聲問了五少爺幾句,四少夫人這邊,自然也有人為她介紹情況。這兩人聽了,四少爺還沒說什麽,四少夫人就已經道,“於平從前說起這些事,倒是不大在乎長相,但是她一貫是看重誥命的人,恐怕……這件事,還是要問一問她本人的意思。”


    她現在有胎兒護身,平國公自然不存考校敲打之意,何況四少夫人的回答中規中矩,也顯得她和於平的確走得比較近:四少爺看著她的眼神,就親昵了很多。


    於是眾人議定,於翹的喪事還是以簡薄迅速為主,借口青年夭折不敢大辦,隻是在家中停靈七日便下葬,一應事由,便由七娘子主辦,五少夫人和大少夫人協辦,四少夫人安心養胎不必出麵。又說定先遣人向範家報喪,婚事之說,要等範家的意思,如若範家也有意娶於翹的妹妹為代替,那麽再來問一問於平和於安的意思。


    因還有向許夫人報信,和太夫人說明真相等雜務需要安排,等到事情終於安排妥當,已經是過了初更,平國公便催促眾人回房,一群人出了夢華軒,便頓時四散。


    四少爺和四少夫人走在最前頭,四少夫人滿麵笑容,和四少爺喁喁細語,似乎並不以於翹之事為意,隻是一心一意地關心自己房重點喜事。大少爺和大少夫人就跟在他們之後,腳步迅速,好似後頭有狗在追。


    五少爺一臉的忐忑,看了看這兩對夫妻的背影,又看了看五少夫人,五少夫人卻似乎一點都不著急,她依然不緊不慢,和六房並肩而行。


    她不著急,七娘子自然更不著急。這一對怪異的四人行,便一直走到了甬道盡頭,七娘子才甜笑著關心五少夫人。“天黑路滑,五嫂慢些走,仔細叫小鬼兒拽了你的腳後跟!”


    這是京城俗話,說人摔倒,是小鬼兒拽腳後跟玩。七娘子在這時候說出來,當然是意在言外。


    五少夫人也就嫣然一笑,“六弟妹真是做主母的料子,關心我們哥哥嫂嫂,倒像是關心自己的弟弟妹妹,真是事必躬親,你就放心吧,五嫂畢竟是你嫂嫂,這路該怎麽走——”


    她話還沒有說完,七娘子已經一拉許鳳佳,兩人拐過彎不顧而去,竟似乎是沒有聽到五少夫人的回話。


    即使是以五少夫人的修養,依然禁不住氣得變了顏色。


    她恨恨地望著七娘子的背影,忽然神色一動,又尋思了半日,這才微微一笑,轉過身也挽住五少爺,同他一道在黑黝黝的甬道裏漫步了起來。


    五少爺就好奇地打量著她的臉色,過了半晌,才低聲道,“怎麽我看你反而像是挺高興的?”


    五少夫人噗嗤一笑,卻沒有答他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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