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子從屋內出來的時候,封綾也已經趴在桌子上打起了盹,她清秀的臉盤上寫滿了疲憊,倒是讓七娘子看了,心中有了幾分不忍。


    再沒有比照顧一個病人更煩累的事了,即使封家如今再不缺服侍的人手,封綾的精神負擔也依然相當大。


    她就輕聲囑咐屋內的兩名丫鬟,“舅母已經睡著了,你們都進去守著吧,免得老人家醒來了,身邊沒有人。”


    又止住了封綾的貼身丫鬟要叫她的動作,低聲道,“不要緊,我出去走走,讓表姐睡吧!”


    那丫鬟便把立夏從偏房帶了出來,輕聲道,“公子說,等世子夫人出來,便請您到外書房說話。奴婢這就帶您過去。”


    一邊說,一邊又帶進了三四個垂髻小鬟進來,繞著封綾服侍開了,又是為她披衣服,又是來了人給封綾輕輕地打扇子。七娘子回望一眼,見這幾個人行動有序,論氣質,竟是不下一般人家的小姐,想到封太太這一世浮沉,亦不由得感慨萬分。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扶著立夏出了屋子,立夏便舉起油紙傘來,給七娘子遮陽。一行人穿過花木扶疏的小園子,又出了二門,穿過了空無一人的青石甬道,拐進了外書房裏。


    外書房裏就又是另一番景象了,時過端午,正值盛夏,天氣比較炎熱。封太太是病人受不得涼,這才沒有用冰,外書房內卻是陳設了兩座小冰山,幾個侍女正在冰山附近徐徐地搖著扇子,將清涼送進屋內。七娘子才進得屋子,就覺得一身暑意消散了十之**,給封錦見過禮,她便在許鳳佳身邊坐了下來。


    許鳳佳和封錦之前顯然在談朝堂上的局勢,見到七娘子進來,封錦隻說了一句,“這件事能不能成,還是要看楊大人的意思。”便對七娘子綻開一笑,道,“老人家難免比較囉嗦,耽擱表妹這麽久。”


    這是他的客氣,七娘子自然不能當真,兩邊忙客氣了幾句,封錦才道,“表妹托我辦的兩件事,封錦都已經查出了個究竟。也就都是這幾天的事,前些日子比較忙碌,耽擱表妹行事了。”


    他總是這樣客氣,連許鳳佳都有點受不住,他笑著說,“子繡幹嘛和我們這麽客套,你忙,我們心裏都很清楚。這件事能幫得上忙,已經是你的情分了。再客氣,反而顯得大家生疏。”


    他這話倒是透了親昵,封錦笑了笑,倒也沒有回嘴,便說起了五少夫人的事,“京城裏走黑的幾戶人家,其實燕雲衛私底下都看得很緊,會放印子錢的,四九城裏一共是十九個大莊,雖然沒有明說,但這是定了數的,一莊不倒,決不能再立新莊。這十九個大莊頭或者依附大商家,或者幹脆就投靠了大家大族。雖然與表妹聯絡有親的幾戶人家持身自重,不肯牽扯進來,但也有一些顯貴私底下手腳不很幹淨,和這樣的人家都有來往。要取得證據,難免就要得罪這莊頭背後的人家,尤其是貴府的五少夫人找的這一莊,背後那戶人家,身份又太貴重,若是一定要拿到賬本——雖然也不是不能,但動作太大,難免過於張揚,恐怕失去了表妹夫婦托我的本意。”


    封錦從來做事,一向是輕描淡寫,背後做了多少工夫,他是不會告訴出來的。這一次難得將查明此事的過程說得這樣詳細,七娘子的心早就提了起來,她卻沒有催促,而是耐心地望著封錦,等著他繼續往下說。


    封錦的目光在七娘子和許鳳佳臉上略一巡梭,又收了回去,他望著手頭的小箋,麵上現出了沉吟之色,過了片刻,又徐徐道,“不過,雖然沒有抄錄出來,但封某到底也有幾分薄麵,還是翻閱過他們的賬冊。張少夫人曆年來陸陸續續利滾利,從一開始的一萬兩銀子,到後來又有幾筆投入,等到承平二年秋天支取出去,收手不做的時候,本息合計,已經有五萬兩銀子在莊頭那裏存著。”


    即使以七娘子的城府,亦不由得和許鳳佳交換了幾個眼神,封錦看在眼中,秀麗的眉頭又微微蹙起,他接著道,“這四九城裏,白道有白道的規矩,黑道有黑道的規矩,莊頭雖然走的是印子錢這樣陰損的路子,但卻也是個言出必行的人物。五萬兩銀子是絲毫沒有留難,就為張少夫人支取去了。表哥也就隻能打聽到這裏,至於那五萬兩銀票,最終為張少夫人怎樣花銷,就沒有打聽得到了。”


    他能提供出這些消息,已經令七娘子喜出望外,就連許鳳佳都道,“表哥不要這樣說,沒有你的消息,我們到哪裏去打聽這種事?”


    他又有了些遺憾,“可惜還是抄不出賬本,這件事,也就是大家心裏知道……”


    話說到一半,被七娘子拉了拉袖子,卻也就住口不說。


    封錦笑了笑,又道,“不要緊,接下來這個消息,對你們來說或許會更好一些。”


    他就把手底的一遝花花綠綠的紙張,推到了許鳳佳麵前,笑道,“你們自己看吧。這條老蚯蚓,背後的身家可不在小。”


    還沒等許鳳佳翻閱,七娘子已經抽出了一張五彩斑斕的契紙細細審視起來,一邊看一邊驚道,“表哥是怎麽連原契紙都拿得到的?”


    封錦漫不經意地道,“燕雲衛把他的家抄了個底朝天,這東西又哪有找不到的道理。”


    他又誇七娘子,“還是表妹當過家,這一抽就抽到了他最貴重的家當。要比升鸞的眼光毒得多了。”


    許鳳佳不以為忤,也湊過來細看七娘子手中之物,他的目光一下就凝結住了,老半天才低沉地道,“這條船連帶上頭的貨物,該不會正好價值十五萬兩吧?”


    封錦鼓了幾下掌,才道,“雖沒有十五萬兩,卻也差不離了,少了整條船連貨物一共二十萬兩銀子,十四萬兩五千是老蚯蚓的本錢,餘下五萬兩是另一個本地東家,這船就是他親自督造的。還有五千兩銀子,說定了是算作船老大等人的幹股。這條船已經是得了名額,可以隨孫侯爺的第一批軍船一道出海。最早今年秋天,最遲明年春天,就要出海去了。不過這件事,當然還得看表妹夫的意思。”


    以二娘子和七娘子的關係,就是這船主把關係打到了孫立泉身邊最當紅的副官身上,隻要七娘子一句話,要扣他也是輕而易舉,七娘子和許鳳佳都明白封錦的潛台詞。七娘子忙站起身來給封錦行禮,“真是不知道該怎麽謝表哥才好了!”


    封錦擺了擺手,拿許鳳佳的話來堵她,“再客氣,反而顯得大家生疏。”


    他又笑著向許鳳佳道,“我知道你是一定要審他的,所以也沒讓你再費事,直接把他一家鎖進京了。現在詔獄裏關著,升鸞什麽時候方便,就寫個條子過去提人。”


    隻看封錦都為許鳳佳考慮到這個地步了,就能知道他對這件事的確是上心去辦之外。甚至於對許鳳佳當年受傷的內情,乃至許家內部的鬥爭,很可能都已經影影綽綽地猜出了大概。


    許鳳佳一咧嘴,大大咧咧地謝過了封錦,“那感情好,我明兒安排好地方,就來找表哥要人。”


    到了這一聲表哥,他才是叫得情真意切,叫出了一點真情。


    七娘子也顧不得再和封錦客氣,她早已經開始了緊張的思考。


    封錦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又微微地一縮,他忽然向許鳳佳低沉地道,“要是升鸞不介意的話,有一些事,封某想要私底下問問表妹。事關長輩……”


    許鳳佳也看了七娘子一眼,見她置若罔聞,眼中異彩連連,手指在幾案上點來點去,一時有了喜色,一時又皺起眉頭,不由失笑道,“楊棋又走神了。”


    他輕輕在七娘子肩上拍了拍,“你和表哥在這裏說話,我出去喝一碗茶。”也不問封錦到底有什麽事要問七娘子,便站起身來,大搖大擺地出了屋子。


    七娘子這才回過神來,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地對封錦賠罪,“升鸞他舉止粗魯,得罪表哥了。”


    封錦笑著擺了擺手,“少將軍是個心胸寬大的人,善衡能和他一起,是你的福氣。”


    他一邊說,一邊推開了一扇窗戶,又舉起手來遮著額頭,看向了天邊的烈日,這強烈的陽光灑在他身上,竟將他的肌膚點染得如同最美的白玉,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讓人無法bi視。


    七娘子想到這命運弄人之處,讓小小一個封家多年來起起伏伏,封錦也由富足人家子弟,變作貧寒少年,再一魚躍龍門,如今身居高位,卻似乎並沒有比當年快樂多少,心中也是感慨,她歎了一口氣,低聲道,“表哥是想知道舅母對我說了什麽?”


    封錦背過身來,半邊身子依然是靠著窗門——他這是又有意將自己和七娘子的共處,暴露在了窗外人的視線之下。


    “你不是一直想要找到黃繡娘的蹤跡嗎?”他低沉地道,“其實她就住在京郊一個小村落裏,去年年底,嫁給了當地一個鰥夫,嫁妝甚至還是娘親手安排,這件事我也是近日裏無意得到蛛絲馬跡,循線追查下去,這才知道原來是娘的意思。善衡要是有話想問她,雖然不好去打擾她生活的平靜,但子繡也可以代你轉達。”


    七娘子瞳仁一縮,幾乎反射xing地就想要答應下來,但是思之再三,這感激的話,到底還是化作了一聲歎息。


    當年往事,可能從黃繡娘口中說出來,又是另一個不同的故事。但這個故事,又有多少意義呢?


    九姨娘已經化為塵土,身為生活的失敗者,她再也不會為自己說話。在她一生的故事中,黃繡娘也好,封大舅也罷,大太太、大老爺、連太監,甚至是封太太,都可能在她的悲劇中有過自己的錯誤,然而站在每一個人的角度上,他們似乎也都有自己的不得已。恩恩怨怨,又怎麽可能黑白分明。


    即使是黃繡娘出賣了九姨娘,將她的凸繡法傳給纖秀坊眾人,又何嚐不是因為九姨娘有攛掇大太太聘她為妾的念頭。


    而九姨娘為什麽要這樣攛掇大太太,卻是因為她和娘家決裂,已經沒有了一點依靠,要在深宅後院中找到自己的根基,再肮髒的事,隻怕都會去做。


    封大舅視凸繡法為封家私產,的確失之刻薄,但他不許九姨娘和連太監往來,卻又有什麽錯呢。鄭連繼本來也不是一個最理想的婚姻對象,身為九姨娘的長兄,他有這個身份來管教九姨娘的婚事……


    想要在這麽多年之後,去追尋恩與怨之間的分際,縱使已經追尋到了答案,又有何用?


    難道她還要報複封太太,報複黃繡娘,報複連太監?


    她又拿什麽去報複大老爺,她有什麽籌碼能夠報複到一個在宗法上占據了絕對權威的男人,而又不損傷到自己的生活?


    最好的辦法,當然是毀掉他唯一看重的東西:子嗣。


    大老爺唯一的子嗣,就是九哥。


    如果上述人等,她一概不予報複,她又有什麽立場去報複大太太呢?她又該怎麽報複,怎樣報複,是把自己也變成凶手,來報複又一個凶手,還是……


    七娘子就輕輕地長出了一口氣,她低聲道,“表哥的好意,善衡心領了。不過,想知道的事情,其實已經知道,再去追問,也隻能問得煩惱。這件事,我看還是就這麽算了吧。”


    封錦一時間也沉默了下來,過了一會,他又輕輕地笑了。


    “善衡這是意在言外。”


    隻聽這一句話,七娘子就知道封錦的確有探問封太太與她那一番私話的意思。


    忽然間,她感到了一股深深的疲憊。


    在這世上,有多少事歸根到底,隻是因為兩個人之間不能把話攤開來說,從而釀成重重誤會,甚至是多年心結。


    “舅母說,她其實並不介意封家的香火。”她就低沉地道,“她隻是希望表哥和表姐能夠過得開心,與兩情相悅的人在一起。”


    她抬起眼來,望向了封錦,又重複了一遍,“隻要能兩情相悅,其餘一切,舅母都並不計較。”


    封錦頓時悚然動容。


    這個玉一樣精致的男人,他的美曾經是脆弱的,曾經是溫潤的,如今隨著時日打磨,反而越見內斂,所有一切情緒,似乎都被一張閑適而禮貌的麵具遮掩。


    在這一瞬間的驚訝中,他似乎又成了當年那美到脆弱的少年,周身輻射而出了極致的張揚,在這一瞬,他讓七娘子又想到了中秋那一晚的六娘子。他們都極致美麗,也都極致寂寞。


    隻是封錦眼中,終於也漸漸地浮上了一絲真誠的喜悅,他站起來問七娘子,“娘真是這樣說的?”


    七娘子扯起了一縷笑,她疲憊地道,“老人家一生風風雨雨,什麽大風大浪不曾經過。表哥盡管放心,舅母比你們都看得更開。”


    她猶豫了一下,又道,“即使有一天,表哥移情別戀,轉而戀上了別人。或者別人的臉會變,但表哥可以放心,善衡的臉色,是絕不會變的,到了那一天,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表哥請隻管開口。”


    封錦的喜悅,隻是一閃而逝,他盯了七娘子一眼,又偏著頭沉思片刻,才綻開笑容,禮貌地道,“善衡的話,表哥記在心裏了。”


    七娘子看在眼裏,終究不免歎息。


    要離開那一位九五之尊,又哪裏那樣容易。封錦如今富貴已極,手握滔天權利,身受真龍專寵,又有誰人可以如此果斷,一聲不愛,便將這一切放棄。


    而如果真要放棄,自己的一個允諾,又豈能讓封錦放心?雖說許家也是金字塔頂尖的人物,但要和皇上掰手腕,能量還是差了一點。


    到了這一刻,他和皇上之間,隻怕除了“他待我很好,我也待他很好”之外,不論封錦本人情願不情願,或者終於也多了一絲利益糾葛。


    她站起身來,就要向封錦告辭時,封錦又問,“楊五小姐去世一事,是否和張少夫人有關?”


    七娘子微露訝色,躊躇片刻,終於還是坦然相告,“就眼下掌握到的情況而言,隻怕和五嫂脫不了關係。不過要找到證據,恐怕尚需一番手腳。”


    封錦點頭道,“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表妹不要客氣。”


    他眼中又閃過了一絲冰冷的光,“張家雖然也有些根基,但在子繡眼中,也還不算什麽。”


    七娘子隻覺得打從脊背底下竄起了一股涼意,她勉強露出一個笑來,低聲道,“好,善衡先謝過表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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