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聲 (十二 下)


    想那白荇芷,自從與自己相識之後,明知道不可能嫁入王家做正房,還對自己曲意逢迎,唯恐哪天自己不高興了,從此再不來捧她的場子。別人把她像寶貝一樣捧在頭頂上,她不屑一顧。唯獨自己,可以隨便出入她的閨房,隨便親近他的芳澤,任意施為。


    而自己不過是一個頂著空頭帽子的子爵而已。這樣的勳貴子弟,長安街上隨便一抓就是一大把。前程比不上現在聽歌那些軍漢,未來也比不上那些日日圍著白荇芷轉的詩人才子。


    王明允啊,王明允,你有何德何能,讓荇芷姑娘為你在孤獨中守候,一直到老呢?


    她不過是想要一個安穩的生活罷了,你能給,為什麽遲遲不肯付出呢?


    想到這兒,再聽那隱隱約約的春愁閨怨之聲,不覺目動神搖。恨不得立刻將白荇芷喊出來,當著眾人的麵,宣布自己要給她一個歸宿。正癡癡『迷』『迷』間,身背後又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不是說叫你們不要打擾麽?”王洵的一腔春愁被打斷,非常惱怒地回頭喝道。已經推開了房門的人嚇了一跳,一腳門裏,一腳門外,期期艾艾地回應,“二,二哥,是,是我,是我啊!”


    “守直,你怎麽找到這兒來了!”王洵也楞了一下,皺了皺眉頭,滿臉困『惑』。


    “二,二哥,壞事了。宇文小子被官府給抓了!”見王洵語氣放緩,馬方嘴巴一咧,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他這回犯了什麽事情,官府要抓他?”已經有了昨天被宇文至欺騙的經驗,王洵今天的表現冷靜了許多。上前拉住哭哭啼啼的馬方,將其按到胡**坐好,手上塞了一杯水,然後不緊不慢地追問。


    “我不知道!”馬方就像沒娘的孩子見了親人般,哭得愈發委屈。


    “哪個衙門抓了他。是萬年縣,長安縣,還是京兆尹衙門?”王洵皺了皺眉頭,繼續盤問。(注1)


    “我不知道?二哥,你快躲起來吧。不止宇文小子一個,官府今天抓了很多人!”馬方一問三不知,卻始終念著朋友的安危。


    “那你從哪得來的消息,總能告訴我吧?”王洵又氣又急,伸手拉開馬方正在抹眼淚的手臂,“別哭了,哭管個屁用!你怎麽知道宇文子達被抓的?他什麽時候被抓的?說,說完了再哭。”


    “我,我……”馬方被王洵的粗暴態度嚇住了,眼淚憋在眼眶裏不斷打轉,“我,嗚,我今天沒地方去,你們都不願意理我。我就去找宇文小子。才,才走到他家住的那個坊,就看到他的貼身丫頭月憐,一邊哭一邊往外跑……”


    斷斷續續,王洵終於把事情經過聽了個大概。原來馬方跟他分別後,同樣是百無聊賴,便去宇文至家打探他是否生了病。結果在永寧坊口,恰好碰到宇文至的貼身丫頭月憐在哭著往外跑。攔住一問,才知道今天早晨天剛擦亮,宇文至就被一夥官差堵上門來帶走了。直到上午巳時還沒放回。宇文至的同父異母哥哥宇文德在工部做七品小吏,平素從不管家。每年那點兒可憐巴巴的薪俸,根本不夠其一人揮霍。全靠宇文至在外邊的收益,老婆孩子才能在旁人麵前裝闊。可今天,這個不知吃了拿了弟弟多少好處的哥哥居然抖起威風來了,請了假跑回家,說要以長兄之名整肅家門。宇文至不知去向,月憐、猗墨等二房人馬招架不住長房的趁火打劫,隻好偷偷跑出來四下求救。


    “月憐呢,她這會兒人在哪?”王洵知道繼續問下去,馬方也說不出任何有用的東西來,打斷他的哭訴,低聲問道。


    “我,我把她和猗墨兩個藏到平康裏的一家『妓』院裏了。她不敢再回宇文府,怕宇文德那廝借機欺負她!”馬方重重抹了把鼻涕,哽咽著道。


    “你可真會找地方!”王洵氣得搖頭苦笑。平康裏是長安城有名的煙花之所,『妓』院、賭場一家挨一家,擠了滿滿一整坊。把一個女人藏到那,宇文德倒是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可日後消息傳揚開,女人家的名聲也難免受影響。


    “那家『妓』院是宇文小子偷偷出錢開的。上次他帶我去炫耀過!”馬方瞪起通紅的眼睛,低聲抗議。


    “對,這回算你藏得對!”王洵無奈,隻好違心地誇讚了一句。宇文至在平康裏開『妓』院的事情,當初倒也沒瞞他。但他和秦氏兄弟都覺得那種單純做皮肉生意的『妓』院是偏門,賺的錢不多,被人知道後還有損家族名聲,所以就都沒有入股。僅僅在看場子的人手調配上行了個方便,就由著宇文至自己去瞎折騰了。隻是當初大夥誰也沒想到,關鍵時刻,下等『妓』院還能成為一個非常隱蔽的藏身之所。恐怕宇文至本人,聽到馬方的這個巧妙安排也會啼笑皆非吧。


    “我,我本來也沒想到的。隻是,隻是今早聽你說,你要去平康裏。就,就帶了月憐她們到那邊尋你。後來尋你不到,才臨時起意,把月憐她們給藏了起來!”馬方倒是坦誠,抽了抽鼻子,斷斷續續地說出了他選擇平康裏安排月憐藏身的原因。


    “不提這些了,反正你現在也找到我了!”王洵擺擺手,低聲打斷,“你剛才說,官府還抓了很多人。都是誰,現在還記得清楚麽?”


    “是,是月憐告訴我的。她,她好像是從宇文德那王八蛋嘴裏聽到的!”剛剛止住眼淚的馬方嘴巴一咧,又罵罵咧咧地開始哭訴。“宇文德那王八蛋欺負子達是庶出,所以遇到禍事,立刻想把他和他娘逐出家門。子達以往賺的那些錢財,還有地產,宇文德那王八蛋全都給霸占了,一點兒也不給子達留!”


    “這不要臉的東西,早晚有他後悔的那天!”王洵氣得直拍桌子,恨不能親手把宇文德揪過來痛打一頓,“先讓他囂張幾天。具體都誰被抓了,你說說看!”


    “好像有弘德坊的薛子敬。還有升平坊的柳雄。還有一個姓鄭的,他阿爺做過一任光州刺史。還有,還有,對了,還有去年到東市來砸場子,被你打得抱頭鼠竄那個蕭長山,還有,還有,其他,我就不記得了,反正很多。”馬方低下頭,努力回憶自己聽說的信息。


    他提及的這些人,王洵心裏約略都有點印象。皆是些勳貴子弟,平素在長安城內橫行無忌的。但這些人平素彼此之間要麽彼此有隙,要麽老死不相往來,怎麽突然會被官府給一勺燴了進去?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見他皺著眉頭半響不說話,馬方收起眼淚,低聲補充道:“月憐好像,好像聽宇文德那王八蛋說,這回宇文小子甭想再找你給他撐腰。好像,好像說官府抓人名單上,你也是其中一個!”


    “誰說的!”王洵心裏猛然打了個突,站了起來,沉聲追問。


    “月憐啊!”馬方揚起淚汪汪的雙眼看著他,“她也是聽宇文德那王八蛋說了一嘴。二哥,你快躲起來吧。一旦把你也抓了,大夥可怎麽辦啊!”


    “躲?”王洵快速走到窗口,向外張望。樓下沒有人埋伏,是他自己太小心了。現在逃走肯定來得及。但內心深處,一股強烈的恥辱感卻死死地拉住了他的腳步。“躲,我躲了,家中其他人怎麽辦?雲姨是個女流。我又沒哥哥弟弟支撐這個家。”


    “可,可官府要抓你啊!”馬方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哭哭啼啼地勸告。


    “我又沒犯事兒,官府抓我幹什麽?”王洵心裏慌得像被一百隻爪子撓般,臉上卻不得不強做鎮定。這事兒肯定不能指望馬方來擔,馬小子是被他阿爺管萎了的,真的被叫到公堂上去,肯定犯沒犯過的錯事全會承認下來。秦家哥倆肯定也不在官府抓捕的名單內,第一,那哥倆平素很少惹麻煩。第二,那哥倆家裏背景太深,輕易沒人願意惹。


    “你們昨天剛剛衝撞過虢國夫人車駕,還說沒事!”馬方一著急,駁斥的話脫口而出。“那楊家現在是什麽背景,三個夫人,一個貴妃,還有一個當朝副宰相…….”


    “虢國夫人說過她不會追究!”王洵輕輕搖頭,心裏卻沒有半分把握。仗著家中背景欺負人的事情,他跟宇文至、馬方等人肯定或多或少都幹過一點兒,並且曾經以此為榮。這會兒被更大的勢力欺負到頭上來,卻發現自己平素依仗的勢力是那樣單薄,連喊冤的地方都沒有。


    “那女人說話能算話麽?他哥哥楊國忠是個什麽人?”馬方搖晃著王洵胳膊,繼續催他趕緊逃命。“你出去躲一躲,等風聲過去了再回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我不能躲!”王洵頓了頓腳,鄭重作出決定。“跑了和尚跑不了廟。真的躲了,小事兒也許就會變成大事兒。我真的要進去了,秦家哥倆不會袖手旁觀。至於你,趕緊回家去。你阿爺追究起來,要麽你一問三不知,要不你把所有過錯都往我跟宇文至身上推。千萬別硬撐!”


    “我不!”見王洵拿出了交代後事的架勢,馬方又嗚咽著哭了起來,“我發過誓,要跟你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男子漢大丈夫,發過的誓不能當放屁。你不躲,我也不躲。大不了陪你一起去坐牢!”


    “我呸!”王洵被他單純的樣子給硬生生氣得笑了起來,“還坐牢呢。信不信,如果你主動出來頂缸,不用官府收拾你。令尊大人就會活活把你給打死。到時候,正好便宜了你那幾個替孩子盯著家主位置的姨娘!回家去,我剛才想明白了,被抓的那幾個,家道要麽已經中落,要麽就是父輩剛剛失了勢。你馬家肯定不在此列。隻要你阿爺一天不倒,官府就不敢上門找你麻煩!”


    “那你呢?”馬方被他信心十足的模樣唬住了,抬起淚汪汪的眼睛問道。


    “我也先回家一趟。提前做好安排,免得官差上門,找不到我,『騷』擾其他人!”王洵歎了口氣,抓起披風,舉步向樓下走。


    白荇芷那邊的客人還沒有散。錦華樓阿姨紅姑見王洵和馬方兩位貴客都陰沉著臉,以為他們是怪罪自己招待不周。趕緊急忙忙從背後趕過來,拉住王洵的袖口撒嬌,“啊吆我的小侯爺啊,怎麽這麽快就走了。白姑娘那我剛剛打過招呼,她馬上就過來伺候您。靜官,趕緊去看看,白姑娘那邊完了沒有。”


    王洵隻是輕輕一甩袖子,就把她給甩了個趔趄,“不用了!我今天有急事。讓白姑娘繼續忙,甭出來招呼我。”


    “啊!”紅姑一腳沒站穩,差點直接坐到地上。“小侯爺!”她臉上陪著笑,聲音卻已經開始打顫,“小侯爺您千萬莫生氣,荇芷她,荇芷她今天…….”


    “好了,我沒生氣,真的有事。我最近可能不會經常過來。你看著,別讓人欺負了她。否則,我肯定饒不了那鬧事的家夥!”為了白荇芷不被為難,王洵丟下一句狠話,快步向外走去。


    才走到坐騎旁邊,白荇芷已經急匆匆地追了上來。“二郎,二郎你今天怎麽了?莫非嫌姐姐怠慢了你麽?”


    “不幹你的事!”王洵翻身跳上馬背,雙腳一磕,飛也般去遠。


    白荇芷臉『色』立刻變得煞白,嘴唇發青,忍了好一會兒,眼淚才勉強沒有掉下來。“這人不知好歹,姐姐你甭搭理他。晾他幾天,他自己就會乖乖回來!”小萍兒見狀,好心上前安慰。


    “你懂什麽啊!”白荇芷劈手給了小萍一巴掌,還不解氣,又衝上去,衝著小萍的腿上踢了兩腳,“都是你,都是你,盡瞎出些餿主意……”


    發泄完了,猛然抬頭,看見很多正出門的客人都在滿臉驚詫地看著自己。愈發覺得無地自容,雙手捂著臉,低頭往自己居住的小樓去了。


    注1:唐代長安,以朱雀大街為界,分為長安,萬年兩縣。西為長安,東為萬年。京兆尹府總管整個京畿道,級別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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