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雪 ( 四


    下)


    “雕蟲小技,當不起白行首如此盛讚!”高適笑了笑,輕輕搖頭。“某閑暇之時常以此為樂,此刻所憑的不過是個手熟。倘若把劍換成了琴,反而奏不出裏麵的韻味了!”


    說罷,舉起酒盞,把頭轉向眾人,“這杯酒,高某可能喝得?!”


    “喝得,喝得!”大夥一起撫掌,為高適的“琴藝”轟然喝彩。


    場中的氣氛愈發濃烈,饒是張巡這種四平八穩的『性』格,也被撩撥得熱血沸騰。四下看了看,見在座之中沒人準備起身接過高適的酒令,便放下酒盞,笑著問道:“明允,可否借一套筆墨來!”


    “如果探花郎能在壁上提幾個字,臨風樓上下肯定感激不盡!”王洵點點頭,笑著吩咐夥計去拿筆墨。


    須臾,筆墨送到。張巡從中選了隻大狼毫,在硯台裏沾飽了墨,大步走到牆壁前,懸腕,屏吸,揮毫寫下了“風起雲動”四個字。字字都有兩尺見方,皆為一絲不苟的漢隸。


    此時文人墨客之間最流行的是草書,取的是其自由奔放,無拘無束之境。但民間亦不乏擅長隸書的名家。張巡這幾個字,若論瀟灑磊落,變幻莫測,恐怕與草聖張旭差了不止一籌半籌。但其貴在端莊厚重,遠遠望去,一股凜然正氣奔湧而出。


    “好!”在座都是識貨之人,見了張巡寫的字,立刻以掌擊案。張巡笑著衝大夥拱了拱手,然後低聲說道:“能喝上這盞酒,還多虧了高夫子剛才的劍曲。張某聞之,心中忽有所感。便控製不住自己的手了!”


    “探花郎莫要歸功於我。”高適笑著搖頭,“那股凜然之氣就在你心中,高某的曲子,不過是恰巧與之感應到了而已。吾養吾浩然之氣,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古人誠不欺我!”


    話音落下,四座又是一片喝彩之聲。半是為了張巡的字,半時為了高適的點評。雷萬春連續兩輪沒撈到喝酒,嗓子眼裏早就饞得冒了煙。向牆壁上的題字看了幾眼,心中忽然有靈光一閃。哈哈大笑了幾聲,長身而起。快步走到高適身側,從他手裏借過寶劍。然後提著寶劍來到張巡剛才題過字的牆壁前,身子猛然在半空中打了個滾,居然一邊翻滾著,一邊在牆上高於張巡所提四字數尺的偏左位置,用寶劍刻下了“虎嘯龍『吟』”四個大字。最後一撇刻罷,身體已經接近地麵。卻是用另外一隻手臂奮力一撐,九尺多高的身軀竟然如落葉般又輕飄飄立了起來,緩緩直立著落地站穩。


    這下,大夥連喝彩都忘記了。或端著酒盞,或抓著筷子,嘴巴微張,雙目一眨不眨。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人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奮力鼓起掌來。


    這四個字,卻是狂草。書法上所表現出來的造詣與張巡剛才所寫那四個字根本不可同日而語。但誰也不敢將雷萬春的這一手小瞧了。要知道,一起一落不過是三兩息之間,即便用狂草的筆法,四個字加在一起也有二十餘筆。寫下這四個字,就等於在三兩息之間刺出了二十餘劍,此等武藝,此等急智,恐怕放眼整個大唐,也找不出第二人選。


    “可以喝酒了吧?”雷萬春忐忑不安,在掌聲之中四下拱手。


    “可以,可以。雷兄當換大盞!”秦國模笑著回應。轉頭命令夥計,給雷萬春換了最大的酒盞來,慢慢斟了一盞,雙手奉於雷萬春麵前。


    “總算喝到了!”雷萬春毫不客氣,端起酒盞,一口灌了下去。灌完了,用手抹了抹嘴巴,回頭再看自己的字,忍不住輕輕搖頭,笑著說道:“跟探花郎的字比起來,我的字簡直是蜘蛛在爬。不過,這意境麽,倒也相符!”


    “豈止是相符,簡直是珠聯璧合!”岑參輕輕撫掌,起身說道,“看了二位的字,岑某這裏也有了!”,說罷,從雷萬春手裏接過寶劍,邊彈邊『吟』,“漢將承恩西破戎,捷書先奏未央宮。天子預開麟閣待,隻今誰數貳師功。官軍西出過樓蘭,營幕傍臨月窟寒。蒲海曉霜凝馬尾,蔥山夜撲旌竿。鳴笳疊鼓擁回軍,破國平蕃昔未聞。丈夫鵲印搖邊月,大將龍旗掣海雲。日落轅門鼓角鳴,千群麵縛出蕃城。洗兵魚海雲迎陣,秣馬龍堆月照營。蕃軍遙見漢家營,滿穀連山遍哭聲。萬箭千刀一夜殺,平明流血浸空城。暮雨旌旗濕未幹,胡煙白草日光寒。昨夜將軍連曉戰,蕃軍隻見馬空鞍。”


    沒有高適剛才所彈前半段曲子的半點輕柔綺麗,卻把後半段曲子中的慷慨激昂滋味發揮了個淋漓盡致。


    眾人大聲讚歎,紛紛向岑參敬酒。岑參舉起酒盞,笑著喝幹。接下來又是秦國模、秦國楨兩兄弟,他二人家教甚好,文武雙全。所以應景做了兩首小令,也能入得了大夥的眼。隻是文采和意境,都照著岑詩略遜了幾分。


    輪到王荃,自知沒法在李白、高適、崔顥、岑參麵前表現文采。便趨長避短,命夥計重新找了幾個酒盞來,分別倒入不同高度的酒水。拿起象牙筷子,在酒盞上輕輕奏了一曲《升平樂》。叮叮當當,宮商角徵羽,諸多樂符,一個不落。也堪稱神乎其技也!


    一曲終了,喝彩之聲滿座。白荇芷知道王洵並不擅長弄這些文雅的東西,趁大夥還沉浸在王荃所奏的樂曲聲中的時候,悄悄向王洵提議道:“妾身想向大夥獻上一支歌,二郎可否為我撫琴?”


    “求之不得!”見白荇芷如此體貼自己,王洵心裏很是滿意,點點頭,低聲答應。


    瑤琴是白荇芷自己帶來的,剛才就擺在身邊。待大夥的喧鬧聲又小了下去,便笑著交給了王洵。見兩個少年男女含情脈脈,你我情濃,眾人明知王洵涉嫌作弊,也笑著默許了。須臾,琴曲聲起,王洵順著剛剛宴會上的慷慨基調,彈了一首破陣樂。這支歌,白荇芷平日幾乎每天都唱得,所有曲調早已爛熟於心,當下站起身,柔聲伴唱:“秋來四麵足風沙,塞外征人暫別家,千裏不辭『性』路遠,時光早晚到天涯.........”,隨即,曲調轉急,歌聲也漸漸由柔婉轉向激越,“漢兵出頓金微,照日明光鐵衣........”


    破陣樂乃大唐數一數二的宏大之曲,原本不適合一個人單獨『吟』唱。但白荇芷唱起來,卻能舉重就輕,把每個細節都照顧到,並於音『色』中演繹出自己的感悟。一曲唱罷,餘音繞梁。在金戈鐵馬之外,憑空又生出幾許兒女溫柔。讓人仿佛看到一對少年男女持劍相伴,並肩行走天涯。在座當中年長者回憶起年少時光,紛紛微笑著品味,如秦氏兄弟和王荃這三個年青才俊,目光則漸漸變得有些癡『迷』了。


    眾人喝彩已畢,場中沒獻藝佐酒者隻剩下了崔顥和公孫大娘兩個。不敢讓女子頂在自己前麵,崔顥笑了笑,隨口『吟』了一首古意。借了是樂府的調子,填的卻是少年男女兩情相悅的新詞。把方才情景刻畫得精細入微,讓王洵和白荇芷二人幸福之餘,不覺又羞了個大臉紅。


    輪到公孫大娘,她笑著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衝著白荇芷說道:“我還是來弄老本行吧。不知妹妹能否替我撫琴?”


    “姐姐的劍舞驚神泣鬼,恐怕妹妹的琴音過於陰柔,難與姐姐舞姿相合。不若找高夫子?”白荇芷想了想,低聲薦賢。


    “拿琴來!”高適當仁不讓,命夥計從白荇芷處借來瑤琴。輕輕試了幾個音,然後笑著說道:“奏哪支曲子,公孫大家請選!”


    “無妨,夫子信手而彈就是!”公孫大娘持劍為禮,言語中透著難以掩飾的自信。


    “那就水調歌吧!”高適笑著撥動琴弦,“倒也符合公孫大家的氣度!”


    “高夫子可真會選!”公孫大娘笑了笑,順著琴音起了個勢子。


    水調歌也是一曲非常非常宏大的雜曲,從開始的戰場景『色』奏起,一直到百戰過後,凱旋歸來,將士們與家中的妻兒重逢,共同舉盞相慶。前後共有十一疊,每一疊的風格都各相迥異。或者慷慨激昂,或者恢宏大氣,或者溫柔婉轉,或者纏綿低沉。把出征男子和閨中佳人兩方的諸多情緒都寫盡了,最是難以演繹。


    但上述這些複雜情況都難不住高適。更難不住已經享譽京師近二十載的公孫大娘。隻見她輕移蓮步,婉轉身姿,借著曲調的節奏徐徐而舞。把前方征人的寂寞和後方佳人的相思表現了一個淋漓盡致。


    若論年齡,公孫大娘比白荇芷大了足足一倍有餘。但其身姿之輕靈,卻仍然宛若剛剛及笄。娉娉嫋嫋,柔弱無骨,把手中一雙利刃襯托得愈發冰冷如霜。隨著曲調的轉換,這個原本溫柔孱弱的身姿,一點點剛強起來。就好像一個女子成年之後後,從父母的掌上明珠突然變成了別人家的長房媳『婦』。從無憂無慮的生活忽然轉到必須使盡全身解數支撐一個家。以弱草之軀擔負起丈夫出征後的千斤重擔,令觀者無不歎惋。


    隨後,兩軍相爭。女子的一縷芳魂借著月『色』飛往前線,化作一團劍光,與夫君並肩而戰。敵軍四麵殺來,其勢如『潮』。劍光與征夫在『潮』水般的敵軍中苦苦堅持,卻始終不離不棄。苦戰之後,征夫受傷。劍光飛回中原的家中,雖然心中裝滿了對丈夫的擔憂,卻在婆婆、小姑麵前裝出一幅笑臉。轉過頭,兩行清淚映著月『色』而落。


    征夫帶傷出戰,劍光再度相伴身旁。如閃電當空,如蛟龍翱翔,將胡人殺得紛紛潰退。征夫與劍光奮力向前,劈開『潮』水般的敵人,直取中軍掠陣的單於。無數狼騎驚呼著前來護駕,征夫一聲長嘯,寶劍化作白虹,寒氣凜然,令所有人不敢凝視。


    “嗆喨”一聲,曲調又轉。征人建功立業,跨馬歸國,冊勳十二轉,到京師向朝廷報捷。劍光緩緩飛回,重新與佳人合二為一。對鏡梳妝,拔去早生的白發,默默等候.......


    十一疊曲子,每一疊所表現的都是一個不同的場景,每一疊中所包含的意境,都被公孫大娘絲毫不差地給表現了出來。憂傷處令人腸斷,慷慨激揚時又令人熱血沸騰。十一疊奏罷,杯中酒和矮幾上的菜都已經冷了。站在兩旁伺候客人的酒樓夥計們卻忘記了自身職責,一個個瞪圓了眼睛,張大了嘴巴,魂魄早已隨著公孫大娘的舞姿飛走,不知道飄到什麽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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