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早寒 (一


    上)


    當第一朵雪花從天上飄下來的時候,楊玉瑤正站在門口恭迎自己的客人。她今天刻意穿了一件純白『色』的棉袍,從肩膀一直拖曳到腳。烏黑的長發不加任何錧係順著耳後滑落下來,就像一道流瀑般滑過脊背。纖腰,豐『臀』,修腿,玉頸,薄施粉黛的臉上寫滿了愉悅,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顧盼生波,宛若一朵幽蓮,靜靜地綻放於秋水之側。讓前幾天剛剛見識了她如何風情萬種的雷萬春忍不住楞了一下,眨了眨眼睛,早已準備好的客套話頃刻之間忘了個一幹二淨。


    “怎麽了,雷大俠這麽快就不認識妾身了麽?”早就預料到雷萬春見到自己後臉上會出現這種表情,楊玉瑤促狹地笑了笑,抿著嘴問道。


    “這個.......”雷萬春撓了撓後頸,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尷尬。“的確與前天的感覺不太一樣。夫人,夫人今天的打扮,看,看起來,就像,就像.......”


    “就像”了半天,他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仿佛世間的一切言辭在美人麵前都黯然失『色』,反倒是不用任何語言來囉唕方才恰當。


    楊玉瑤又笑了笑,信手接過雷萬春遞過來的禮物,輕輕抱在懷裏,“雷大俠客氣了。今天隻是安排一頓便飯,答謝你當日的救命之恩而已。又何必帶什麽禮物!裏邊請,外邊風大,請雷大俠先入內飲茶。”


    “這個,嗬嗬。我老雷拿出來的物件,當然入不了夫人法眼。可空著手上門,又過於失禮了些。一點小玩意而已,夫人如果看著還順眼就把玩兩天。如果不順眼的話,隨便賞賜下人就好了!”


    說著話,賓主二人隔著三寸左右距離,並排走向今晚會客的正堂。甬道兩邊的燈籠裏蜜蠟跳動,將一雙影子忽然推進,忽然拉開。隻是那股甜甜的花香味道卻愈發的濃了,將亭台院落和院子裏的人都包裹起來,就像步入了一個甜甜的夢境。


    楊玉瑤抱著雷萬春給的禮物走入正堂,心情突然變得像一個小女孩般迫不及待。把客人引入座位,親手奉上一盞茶,她笑著說道:“不知裏邊裝的是什麽寶貝。恩公介意妾身現在就將盒子打開麽?”


    “別叫我恩公!”雷萬春一口熱茶差點兒沒噴出來,“我隻是路過那裏,舉手之勞而已。你再叫我兩聲恩公,我就不知道自己多少斤了。盒子過了不是什麽貴重東西。夫人可能不知道,我老雷目前隻是個兵曹......”


    沒等他把自謙的話說完,楊玉瑤已經將裝禮物盒子輕輕打開。裏邊是一件越州白瓷,對於普通百姓家來說,價值已經不菲。對於拿了蜜蠟當鬆木火炬點的虢國夫人府,則顯得過於寒酸了。唯一值得稱道的是整件白瓷被燒成了匹駿馬形狀,無鞍無絡,四蹄騰空。


    “好一匹奔霄!妾身從沒見過這麽漂亮的馬兒!”見慣了各種珍寶,把金子當土坷垃使的楊玉瑤偏偏對一匹瓷馬感了興趣,舉在眼前,細細地看了又看。欣賞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擺在了屋子裏的多寶閣中,然後又用手扶了扶,唯恐放置不穩將其跌成碎片。(注1)


    “朋友幫忙選的。沒想到還能入得了夫人的眼!”見對方如此珍重自己送的禮物,雷萬春心情大好,笑著補充了一句。


    “是秦家那哥倆兒麽?”楊玉瑤將目光從駿馬上收回來,款款走到雷萬春對麵坐好。因為隻是兩個人的小宴,所以她選了一張方桌,而不是尋常大型宴會選用的那種小幾。隻是這樣的話,兩個就變成了對麵跪坐,微微抬頭,便將彼此眼睛裏的光芒看得清清楚楚。


    到了此時,雷萬春才發覺座位的異常。尷尬於自己的反應遲鈍,他趕緊坐直了身子,笑著回答:“不是,國模,國楨兄弟兩個最近家裏邊事情多,沒時間陪著我這閑人『亂』逛。是我的頂頭上司張大人幫忙選的。他讀書比較多,心思也比較細膩些!”


    “恩公的......”信口追問,猛然意識到自己又犯了雷萬春的忌諱,楊玉瑤趕緊用春蔥般的手指去掩朱唇,“看我這記『性』。又叫你恩公。可如果不叫恩公的話,該叫你什麽才好呢?”


    “嗨,你就叫我老雷,壯士。或者直接喊我名字都行。我是個粗人,沒那麽多講究!”雷萬春大咧咧的一揮手,示意對方隨便,同時也盡力讓自己變得放鬆一些。


    他不是沒見過美人兒的初哥,臨來赴宴之前,還信誓旦旦地向張巡和王洵兩個吹噓過,自己行得正,走得直,絕對不會因為美『色』當前就『亂』了心神。但所有諾言在一看到虢國夫人的瞬間就開始失效,總覺得心裏慌慌的,好像有好幾百隻手在抓撓。


    “那你也別叫我夫人!”楊玉瑤撅了撅嘴巴,像個小女孩般跟雷萬春討價還價。“我叫楊玉瑤,小字佩兒。雷大哥喊我玉瑤,佩兒均可!”


    “謹遵夫人之命!”雷萬春鄭重點頭,嘴巴張了張,卻發不出那幾個對方期待的音節。晃了晃腦袋,笑著道:“我不習慣叫人的小名。幹脆,咱們就簡單些,你,我相稱。反正今晚估計也沒第三個人了!”


    “也好!”楊玉瑤心裏湧過一陣淡淡的失望,很快,臉上又綻放出了笑容,“雷大哥喜歡吃什麽?”


    “你這裏有什麽?”雷萬春倒不再客氣,笑著反問,“客隨主便。有酒有肉就行。千萬別弄什麽天南地北的珍饈。你給我吃,我也吃不出好來。並且未必能填得飽肚子!”


    楊玉瑤又楞了楞,沒想到雷萬春的要求如此簡單。為了這頓酒宴,她事先可是費了好大心思。這年頭非但皇家飲宴講究一個奢華,即便長安城內普通大戶人家請客,隻要不是窮得快過不下去日子了,什麽燕窩、魚翅、鹿唇、熊掌、駝蹄之類便一樣都不能少。


    誰料雷萬春的要求卻如此簡單。不願品嚐那些珍饈,隻求一個醉飽。對於虢國夫人府裏的廚子而言,這個要求就太籠統了些。但這也難不住楊玉瑤,隻見她做沉『吟』,心裏邊有了主意,拍了拍手,衝著身邊伺候酒宴的婢女命令道:“讓廚房準備一頭剛剛宰殺的小鹿,剝了皮,直接抬到這邊來。再準備炭盆,石板和烤架。今天下雪,咱們剛好吃個熱乎!”


    這下,倒有些令雷萬春喜出望外了。笑了笑,瞪眼了眼睛問道:“你也肯吃烤肉?乖乖,我還以為隻有我這種粗人才好這一口呢!”


    “炙麽,當然是現烤現吃為好。”楊玉瑤笑著回應,雙目中靈光閃動。


    須臾之後,一頭剛剝了皮的小鹿送到。楊玉瑤揮手命前來伺候的女仆退下,自己挽了袖子,從鹿背上割下一條帶著點淡黃『色』脂塊的肉,用鐵釺子穿了,慢慢架在了仆人們剛剛端進來的白銅炭盆上。


    盆裏邊用的是上好的白炭,沒有一絲煙,藍幽幽的火苗上下跳動。帶著脂塊的鹿肉被熱氣一熏,立刻汪汪地冒出一層油來。眼見著油珠越聚越大,慢慢匯攏成滴。終於在肉塊上再也掛不住,“啪嗒”一聲落進了火盆裏。


    火盆中的藍『色』幽焰立刻跳躍起來,半空中變成明亮的金黃。楊玉瑤卻不閃不避,抓起穿著肉塊的鐵簽子,在黃『色』火焰上慢慢翻動。看著肉表麵也變成金黃『色』了,才笑著將肉取下來,放在一個銀製的托盤中,用刀子輕輕切成薄片。然後將調料和肉片一並送到雷萬春麵前,“久不做此事,已經手生了。希望雷大哥能吃得下!”


    “如果這樣還算手生的話,老雷平常自己烤的東西,就隻配喂狗了!”已經看得發傻的雷萬春搖搖頭,大笑著將托盤接了過去。他已經記不清這是今晚自己第多少次被震撼了。他沒想到自己隨口一說,此間女主人居然會親手烤肉給自己吃。更沒想到的是,一個錦衣玉食的女人,居然連烤肉也能做得如此熟練。


    “可稱大哥的口味!”笑咪咪地看著雷萬春吃了幾片肉,楊玉瑤低聲問道。


    “很好,很好。這滋味,簡直地道極了!”有肉在嘴,雷萬春也放鬆了許多,點點頭,笑著誇讚。


    猛然間,他發現所有烤好的肉都在自己的麵前。趕緊將盤子向前推了推,笑著客氣道:“你也吃啊。怎麽好東西全給了我老雷一個人?!”


    楊玉瑤點點頭,用筷子夾了一小片肉,在自己麵前的調料盒中蘸了蘸,放進嘴中慢慢品嚐。新鮮的烤肉自有一股醇厚滋味,她原本嫌這東西火氣大,今晚吃起來卻非常順口。於是又用筷子夾了幾片,斯斯文文地吃光了。便又用鐵簽子同時穿了幾片鹿脊,慢慢烤了起來。


    “我來幫你!”雷萬春不好意思光吃飯不幹活,奪過鐵簽子中的幾根,學著楊玉瑤的樣子慢慢在火盆上轉動。楊玉瑤笑著看了他一眼,也不拒絕,靜靜地盯著火焰,享受此刻的溫暖與寧靜。


    須臾,幾塊肉都都熟了。賓主兩人將肉切開,也不分哪一片是誰烤的,一口酒,一片肉,開開心心吃了起來。不一會兒,兩人額頭上就都熱出了汗珠,臉也都變得紅撲撲的,說不出的滾燙。


    “大哥剛才說,小張探花是你的頂頭上司?”楊玉瑤胃口弱,吃了幾片,也就飽了。便架上石板,慢慢熏烤。準備一會兒用它來炙鹿腿。


    “嗯!”雷萬春放下酒盞,笑著回應。“是啊,我是七、八年前開始跟的他。那時他還沒外放為官,我跟他一起困在京城裏。虧了秦府的秦老爺子幫忙,他才謀到了一個縣令的差事!”


    楊玉瑤已經通過各種途徑打探過雷萬春的過往,但此刻聽對方親口說起,還是有一種很親切的味道。“妹子覺得,大哥與小張探花,應該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你怎麽會放著輕鬆愜意的遊俠不做,反而去聽他的差遣?!”


    “這個,說來話可就長了!”雷萬春又喝了一碗酒,笑著搖頭。


    “能說給小妹聽聽麽?”楊玉瑤歪了歪頭,顯然對其中原因十分好奇。


    “嗬嗬,你如果有興趣聽,跟你念叨念叨也無妨!”雷萬春笑嗬嗬地回答,順手將一片烤肉放進嘴裏。一邊咀嚼其中醇厚的鄉野滋味,一邊笑著說道:“那年我剛剛手刃了一個惡賊,心情正好。結果在一間道觀裏,就碰到同樣在那借宿的他。幾個朋友都誇我本事大,為民除害。唯獨他聽見了,就給了一聲冷哼!”


    “為什麽?”也許是寂寞的日子過久了,楊玉瑤乍聞這些江湖傳奇,興致濃得無法掩飾。


    雷萬春笑了笑,繼續講道:“我當時也這麽質問他。你一個書呆子,屁都不懂,也敢笑我?結果,他幾句話就將我給問住了。”


    “他問我為何殺了那個惡棍。我說那惡棍草菅人命,該殺。他便問我,那你不經官府允許而殺人,算不算草菅人命!”


    “當然不算!”楊玉瑤立刻豎起眼睛,替雷萬春抱打不平。


    “我也這麽認為。那惡棍『亂』殺無辜,肯定是罪有應得。可他又問我,憑什麽能斷定,那


    惡棍殺的就是無辜?我殺惡棍之前,問沒問過他殺人的原因。如果惡棍殺人,也是事出有因的話,我的行為,算不算『亂』殺無辜?”


    一邊吃東西一邊說話,在酒宴中本是非常失禮的行為,但雷萬春一口酒,一口肉的那種大咧咧模樣,卻給人十分輕鬆愜意的感覺。楊玉瑤聽著聽著,便受了對方的感染,也抓起酒盞,一口酒,一口肉地重新吃了起來。


    “我被張巡給繞暈了。就讓他滾一邊去,別掃老子的興。結果他又問我,明知道自己可能做了錯事,又不準人說,算不算一種惡行。如果他此刻身手比我好的話,提刀把我給剁了,算不算為民除害?!”


    “這人可真煩,我要是你,就狠狠揍他一頓!”楊玉瑤撇了撇嘴,非常不屑地說道。


    “可我要是揍了他,就把仗勢欺人四個字,算徹底坐實了!”雷萬春搖搖頭,收起笑容,低聲說道。“然後我就問他,如果換了他是我,該怎麽辦。他說,世間凡事得講個規則。沒人能用自己的喜惡去代替律法。換了他,就抓那惡棍去打官司,讓官府來審理。該打板子打板子,該殺頭就殺頭。如果人人都像我一樣,完全憑著自己的個人判斷來決定其他人生死的話,這世界上多出來的就不是大俠,而是一群強盜了!”


    這個理論倒也新鮮,聽得楊玉瑤滿臉茫然。心裏明知道張巡這些話太幼稚了些,在大唐國內絕無實現的可能。所謂規則,向來是保護有權勢的人。而那些沒權沒勢的,則被規則給活活碾碎。


    “他說如果規則有不對的地方,他可以設法讓朝廷改變規則。官員有不法的地方,他可以向朝廷彈劾,要求朝廷更換官員。唯獨人人都以自己的好惡為標準,去行俠仗義,是要不得的。看似在為民除害,實際上自己有可能已經成了一個大禍害。若是有不法之徒,仗著一身武藝,到處殺人。卻口口聲聲說自己在行俠仗義。官府也沒力量約束他。那到了最後,這世間就變成誰拳頭大誰說得算了。與狼群已經沒什麽兩樣!”


    “我說不過他。隻好罵他是書呆子。他卻說,‘你沒看我如何做事,怎知道我說得那些行不通?’於是,我就跟他打了一個賭,如果他做了官,早晚有一天會忘記自己的今天的話。他就跟我說,‘你可以在我身邊隨時看著,哪天發現我忘記了,盡管拿刀子割我的腦袋。’我當時酒喝多了,就一時衝動答應了下來。結果,誰知道那小子那時還沒當上什麽官兒。等他混上了個小小縣令,已經是好幾年後的事情了!”


    雷萬春本來就不是個善於言辭的人,因此一番話說得囉裏囉嗦。但楊玉瑤在旁邊卻聽得津津有味。伸手替對方倒了一盞酒,又給自己倒了半盞,舉到眉梢,笑著總結:“歸根到底,大哥還是一諾千金的豪傑。若是換了小妹,發現是一時衝動說錯了話,過後拔腿走人就是了。反正姓張的也追不上我!”


    “後來我發現,他的話其實挺有道理的!”雷萬春歎了口氣,抓起酒盞,一口悶下。“雖然他這些年四處碰壁,但像他這樣的好官,無論到了哪裏,當地的惡棍都會收斂自己的行為。效果比我提著把寶劍四處殺人,的確強了百倍!”


    “那不一定,天下哪有那麽多像小張探花般的好官!”楊玉瑤早就忘了自己的身份,笑了笑,低聲點評。“還不都是對上屈膝逢迎,對下搜刮無度?小張探花根本奈何不了他們。反而像大哥先前這般提劍而行的,更令他們忌憚三分!”


    “我也拿他們沒辦法!”雷萬春笑著搖頭。“學武之人,不都是喜歡當俠客的。越大的官,身邊養的武士身手越強。縣令一類的官員,我去刺殺他們,也許還能得手。到了刺史這級,就很難全身而退了。至於更高的,比如說你哥哥,我估計沒等靠近他十步之內,就被硬弩『射』成了篩子!”


    “家兄?”楊玉瑤瞬間清醒,瞪大了一雙奪魂的眉目,笑著追問。“家兄在你眼裏,算是十惡不赦麽?”


    “我隻是順口打個比方,並非說令兄十惡不赦!”雷萬春瞬間也驚醒了過來,訕訕地解釋。


    注1:奔霄,又名白義,即穆王八駿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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