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羽衣 (七 下)


    有道是玉璧不會碰瓦片。即便自己曾經有得罪之處,作為當朝宰相,李林甫對付一個小小的六品校尉,又何須費這麽大周章?於情於理,這都說不過去!可兩位朱衣高官臉上的表情,卻又分明證實了高力士的猜測絲毫沒錯!


    正百思不解之際,王洵突然聽見高力士笑著罵道:“行了,小兔崽子,別裝死了。外人已經走了,趕緊給咱家滾起來說話!”


    “多謝大將軍!”王洵打了激靈,立刻從金甲侍衛肩膀上滾下來,衝著高力士長揖為禮。


    “你個小東西,倒也不傻!”高力士撇了撇嘴,笑著罵道,“闖禍的時候,怎麽就不知道尋思一下輕重?!”


    “屬下,屬下昨天被他們『逼』急了!”王洵當然不敢直說自己是喝過了量,所以才借酒撒瘋。隻好訕訕笑了笑,低聲解釋。


    “『逼』急了?這個理由倒也不錯!”高力士的眼神陡然一亮,如刀子般,直接紮進了王洵的心口。“知道咱家今天為什麽要打你軍棍麽?在老封手底下時,你還沒吃過這種苦頭吧?玉不琢不成器,他這個人啊,就是太慣著你了!”


    “沒!”王洵搖搖頭,老老實實地承認。然後咧了下嘴,笑著道:“大將軍今日的回護之恩,晚輩一定牢牢記在心裏。那兩個狗官既然敢找上門來,想必背後有所憑借。大將軍……”


    話沒說完,高力士立刻不耐煩地打斷,“來人,拖出去,再給咱家打五十軍棍。這次,結結實實地打,不準你等徇私!”


    “是!”左右親衛答應一聲,作勢就往前撲。王洵見狀,趕緊大聲討饒:“大將軍饒命,大將軍饒命。屬下知道錯了,知道錯了!”


    “知道了,錯在哪了?”高力士擺斥退親兵,笑著問道。


    被老太監的笑容弄得心裏直發『毛』,王洵先是搜腸刮肚想了好一陣,然後硬著頭皮回應,“屬下不該下那麽重的手。不,不,屬下不該給大將軍找麻煩。不,不,屬下剛才不該偷聽大將軍的話之後,擅自瞎琢磨……”


    “呸!”高力士重重地吐了口吐沫,滿臉不屑,“笨,真是笨得可以。真不知道老封他為什麽如此賞識你小子。咱家平素行得正,走得直,還怕別人放出的兩條狗?他們汪汪得再歡,咱家隻要不高興,一樣拿軍棍打出門去!咱家是打你小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多管閑事!別人鬧事縱不縱馬,傷沒傷到人,關你小子屁事?背後追出人家一裏多地,居然還找出了被『逼』急了這種爛借口!他們怎麽『逼』你了,倒騎著馬追殺你了,還是個個在背後長著第三隻眼睛?”


    “屬下,屬下知道錯了!”謊言被人當場拆穿,王洵不覺憋了個滿臉通紅。“但,但是他們……”


    “他們在東市口兒縱馬傷人,自然有萬年縣管。如果萬年縣管不了的話,上頭還有京兆尹衙門,大理寺!何時輪到你多事來?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就強出頭,嫌自己命長不是?朱雀門內,還有很多陛下顧不過來的地方呢,有本事你也管管去!”(注1)


    “屬下,屬下……”王洵被罵得滿頭是汗,半晌找不出一句合適的話來回應。高力士知道他心裏未必肯服氣,將語調放緩了些許,大聲說道:“天下之事,最要緊的是有秩序。文官武將,士紳百姓,各安其分,各守其職。不該自己管的事情,別隨便『亂』管。否則,你也上前囉嗦兩句,我也上前『插』上一腳,天下就該大『亂』了。”


    “屬下莽撞,多謝大將軍教誨!”雖然心裏覺得自己教訓幾個惡少教訓的沒錯,念在上司是出於一番好心上,王洵恭恭敬敬地致謝。


    見他態度如此謙和,高力士心中本來就不多的怒氣又散了幾分,搖了搖頭,柔聲道:“年青人心中藏著一股正氣,這是好事。但千萬不能忘了自己的本分。咱家追隨陛下這麽多年,始終沒犯下什麽大錯,就是因為時刻記得‘少管閑事’四個字。你是老封極力抬舉的人,別辜負了他,也別辜負了父輩對你的期盼才好!”


    “晚輩不敢!”王洵擦了下額頭淌出來的汗珠,以晚輩對待長輩的姿態回應。


    “最近外邊『亂』,沒事別到處瞎跑。”高力士笑了笑,擺出一幅自己人的口吻,“老老實實給咱家在軍營裏貓上一個月。每天按時點卯,按時帶隊『操』練。這白馬堡大營雖然沒多少人,外邊可是有無數雙眼睛盯著呢!”


    留在軍營裏一個月不準回家?意味著不能跟小紫蘿耳鬢廝磨,不能到鬥雞場呐喊助威,不能找白荇芷卿卿我我……,這懲罰也太嚴重了些!但大將軍已經把話說的這個份上了,王洵想拒絕也鼓不起勇氣來。隻好躬身領命,然後怏怏退了下去。


    好在高力士沒時間天天在白馬堡盯著,而他的頂頭上司陳玄禮又知道體諒下屬。明白像王洵這種人,如果天天憋在軍營裏,肯定會被憋出犄角來,便盡量多安排些外差給他。


    所謂外差,無非是下雨天疏通疏通排汙渠,走水時帶隊救救火,以及替皇帝陛下和哪家王爺清清場子之類,沒什麽難度,並且容易出風頭。王洵去年便曾經因為帶隊清掃通往驪山行宮道路上的積雪而撈過一票功勞,此番舊業重『操』,自然是輕車熟路。


    他為人直爽,出手大方,又不愛擺什麽長官的架子,小半個月幹下來,倒也跟麾下新老弟兄們打成了一片。白馬堡中很多年青貪玩的低級軍官,都把跟著王校尉一道執行任務視為美差,做起來爭先恐後。


    堪堪到了夏末,京師裏接連下了幾場暴雨,曲江池的水位就有了外溢的危險。為保證京城萬無一失,陳玄禮便讓王洵等幾個對京師熟悉的軍官輪流當值,日夜於池畔警戒。這個差事也沒什麽難度,隻是有點耗人。時間久了,眾飛龍禁衛們便閑得有些腰疼,紛紛開始在周圍自己給自己找樂子。


    能在曲江池畔占據一畝三分地的,背景肯定不會太淺。王洵不想再被高力士打軍棍,便從早到晚來回巡視,對著弟兄們千叮嚀萬囑咐。弟兄們被叮囑得不勝其煩,便信口敷衍道:“行了,校尉大人!您放心,我們懂得分寸。宰相家的門房六品官,您就是借我們三個膽子,我們也不敢在這種地方給您惹禍啊!”


    “就你們,我能放心才怪!前些日子也不是誰,差點驚了薛王的坐騎!”王洵聳聳肩,指著幾個無法無天的家夥嚷嚷。


    “我們不也是認真負責麽?大半夜的,他老人家連隨從都不帶,一個人騎馬在外邊晃『蕩』。知道的相信他是咱大唐的王爺,不知道的,還以為半夜撬門的惡賊呢!”跟王洵時間久了,眾禁衛也『摸』透了他的脾氣,笑了笑,大咧咧的對付。


    “就你等?少裝大頭蒜吧。真要是賊,還指不定誰抓誰呢!”王洵氣得直撇嘴,壓根不相信對方的解釋。


    “要是我等真能抓到個賊呢?校尉大人,是不是請我等到平康裏那邊開開眼界?”隊正方子陵跟王洵關係最親切,湊到跟前,笑嗬嗬的反問。


    “扯淡,除非哪個賊活得不耐煩了,自己捆住手腳往你們手邊上送!”王洵一腳踢在對方屁股上,將對方踢出老遠。


    “我們,我們前天傍晚真的看見了一個賊。不信,您問問老鄭,還有老朱他們幾個?若是騙您,天打雷劈!”方子陵單手捂住屁股,跳著腳賭咒發誓。


    見對方說得不像作偽,王洵忍不住心裏也湧起了幾分好奇,“前天傍晚?那你們怎麽沒將他抓住?!”


    “是,是個哪種賊。哪種……”方子陵一臉壞笑,神神秘秘地再度湊了過來,“不是,偷,偷東西,是偷,偷那個。您懂得?就在那間後院種了很多柳樹的大宅子裏。前天傍晚,天剛擦黑,一個男的乘著輛淡青『色』的馬車來到了人家的後門口,然後就被一個小丫鬟帶了進去。緊跟著車夫就趕著馬車自己走了。老鄭跟我覺得他們行事詭秘,偷偷爬牆去看。發現那個男的和一個貴『婦』人抱在一堆兒哭,心呀肉呀的好不淒涼!”


    “哪邊?這一帶家家後院都有柳樹,”王洵微微一愣,隨口問道。


    “那邊,種得最多的那家!”方子陵唯恐天下不『亂』,伸出手指向王洵示意。


    “她……”王洵的眉頭登時擰成了個疙瘩,如果沒記錯的話,那應該是虢國夫人的府邸。虢國夫人的豔名滿長安,隻要雙方你情我願,想讓哪個男人做入幕之賓不可?何必要偷偷『摸』『摸』地從後門進入,還抱在一起哭?”


    “校尉大人知道那是誰的府邸?”見王洵神『色』不對,方子陵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追問。


    “不知道!”王洵搖頭否認。“但是高大將軍說過,讓咱們少管閑事!”


    話雖然如此,他卻再也按捺不住心中好奇。早在此前,,已經隱隱約約猜到虢國夫人跟雷萬春之間好像有些糾纏不清。但以雷萬春的為人,絕不會從後門偷偷『摸』『摸』去拜會一個女人。更不會軟弱到跟對方抱在一起痛哭失聲。


    “大將軍的話,咱們當然要遵從。”方子陵隨口敷衍,“可那家的男主人,也忒傻了些。老婆都被人偷了,自己居然半點察覺都沒有!”


    “行了,別『亂』嚼舌頭。跟老鄭,老朱他們也打個招呼,這事兒別『亂』傳。”王洵收起笑容,鄭重吩咐。隨後,又鬼使神差般信口追問:“那男的長得什麽樣?很壯實麽,個頭比我高還是比我矮!”


    “跟您可是沒法比!”方子陵看了一眼王洵,滿臉賤笑,“他的個頭也就到您肩膀。瘦得像個癆病鬼般。也不知道哪點贏人,居然把一個朝廷命『婦』搭上了手。不過那個女人長得可真不賴,隔著那麽遠,也差點沒把老鄭的魂看飛了!嘖嘖,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真是有點可惜。換了校尉您還差不多,要模樣有模樣,要體力有體力……”


    “滾!”王洵作勢欲踢,心中的石頭卻終於落了地。不是雷大哥,他為人磊落光明,斷不會做如此無聊之事。那又會是誰呢?難道虢國夫人那天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關切眼神,真是裝出來的?


    此刻太陽已經落了山,湖畔人煙漸稀。放眼望去,一片煙波托著幾處舞榭歌台,竟有股子說不出的蒼茫滋味。王洵不想再管虢國夫人的閑事,便轉過身,拔腿向自己的坐騎走去。剛走了幾步,還沒等拉住馬韁繩,身後卻又傳來了方子陵神神秘秘的聲音,“來了,來了。那天差不多也是這般時候。您看,就是那輛淡青『色』的馬車,您快看,又是後門下車,進去了,又進去了。!”


    “你們幾個別多……”王洵皺了下眉頭,低聲嗬斥。話音未落,卻看見數匹駿馬從不遠處的官道上疾馳而過,馬上的人簇擁著一個紫袍官員,威風不可一世。


    “楊國忠,他怎麽也來了?”憑著當日與劍南節度牙隊一道“平叛”留下的印象,王洵認出馬背上的那位身穿紫袍的大人物。“來捉自家妹妹的『奸』麽?還是……”


    回過頭,他發現方子陵等人已經踮著腳向別人的後院牆附近溜。趕緊追了幾步,低聲命令,“你們幾個,都給我躲遠邊上去。別跟著添『亂』。老鄭,你在這塊警戒,不準任何人再去偷看。子陵,把我的馬牽到水邊飲飲……”


    一連串命令發完,弄得幾個屬下麵麵相覷。正恍惚間,卻看見自家校尉大人躡手躡腳靠近了那家院牆,雙手輕輕一扒,將頭探了過去!


    注1:朱雀門,大唐皇宮的正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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