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殘醉 (三 上)


    坐在為了這次出行臨時買來的青布篷馬車裏,身邊擠著婢女香『吟』,虢國夫人感覺心情無比的寧靜。


    比起她平常用的銀裝馬車,這輛青布車的箱體窄了足足二分之一。車座墊子裏塞得也僅僅為蒲草,而不是鵝絨。至於車窗則更簡單,居然連層青紗都沒舍得釘,隨便掛了幾串民間喚作草珠子的東西敷衍了事。但這三伏天的夜晚,蒲草顯然比鵝絨更涼爽,草珠簾子也比青紗更透風。


    見自家主人時而嘴邊『露』出淺笑,時而眉間流出數分嬌羞。小婢女香『吟』非常不憤,用靴子尖輕輕踢了踢車廂板,板著臉提醒:“那種一吊錢可以住一個月的小客棧,向來就是虱子窩。夫人小心沾上一身虱子回來,用多少『藥』水也殺不幹淨!”


    虢國夫人正在回憶剛才發生的事情,聽到心腹婢女酸溜溜的話,也不生氣,搖搖頭,笑著回應,“哪裏有你說的那樣不堪!雷大哥看上去很粗豪,實際上是個很細致的人!”


    “我可真沒看出來,夫人不會是愛屋及烏吧!”追隨虢國夫人多年,香『吟』早把對方當成了自己的姐姐,見對方沉浸在溫情中無法自拔,笑了笑,繼續大潑冷水。


    “你沒看出來的東西多了!”虢國夫人白了心腹婢女一眼,再度搖頭。“你才多大?知道什麽樣的男人叫好,什麽樣的叫壞?!”


    “我當然知道了!”最怕虢國夫人拿自己當小孩看,香『吟』立刻坐直了身體,連珠箭般反駁,“沒見過幾個,我還沒聽人說起過麽?上次你讓我去韓國夫人家還琴,婢子曾經親耳聽她和別人說起長安城的七大美男子,什麽玉樹臨風崔宗之,冰肌雪骨汝陽王,粉麵朱唇雷海青,柳腰猿臂李三郎……”


    “作死!”沒等香『吟』把話說完,虢國夫人立刻一巴掌拍了過來,“連陛下都敢編排,你可真是活膩煩了……”


    “又不是婢子自己編出來的,是韓國夫人說的嗎!”小婢香『吟』把嘴一扁,做垂泫欲泣狀。


    “又裝,又裝!”虢國夫人將香『吟』拉過來橫在膝蓋上,照著屁股結結實實地拍了兩巴掌。拍完了,卻又『摸』著對方的頭發說道:“她們借酒撒瘋,那是她們。你可千萬不要跟著學。免得一旦犯了陛下的忌諱,連我也保不住你!”


    “嗯!”拚著屁股上挨兩巴掌,成功換回了主人的關注,小婢香『吟』自覺很值。在虢國夫人的懷裏拱了拱,用鼻孔懶懶的回應。


    “你啊……”虢國夫人輕輕歎氣,這一刻,眼睛裏居然充滿了慈愛。


    有關長安城七大美男的說法,她也略有耳聞。其中排名第一的崔宗之乃寵臣崔日用之子,襲爵齊國公,素有玉樹臨風之稱;排名第二的汝陽王李璡為唐睿宗之孫,當今皇帝陛下之侄。皇帝曾經親口讚他”姿質明瑩,肌發光細”。排名屈居第三者,為一梨園子弟,擅長琵琶與舞蹈,深受皇帝陛下寵愛,特許隨便出入禁宮,晝夜不限。而排名第四的李三郎,則是皇帝陛下本人,貴『婦』們不願直呼其名,私下以他的排行稱之為李三郎。


    長安城內已經三十餘年未聞兵戈之聲,宮廷和民間皆以男生女相為美。僅從這一點上而論,以上排名確實非常公允。但在虢國夫人眼裏,這個排名準則未免太幼稚了些。適用於十六歲剛剛開始懷春的少女,而不適用於她這種年齡的少『婦』。少女對男『性』一無所知,自然隻會欣賞那種陰柔之美。而對於已經曆盡風霜她來說,需要的則是一個像山一樣結實的肩膀。


    想著想著,她便又開始出神。不知不覺,思緒再度飄回半個時辰前,雷萬春租住的那間四麵透風的小屋子中。仿佛怕她著涼,他一直緊擁著她的身體,從始至終。那粗壯的雙臂就像一道鐵箍,緊緊地箍住了她,讓她無處可逃。


    事實上,她也不想逃,反而將雙臂伸過去,用力扳住他的肩胛,直到**完全消退。事過後,他們肩並肩躺在一起,靜靜地聽彼此的心跳。曾經有一刻她非常擔心雷萬春對自己背上的那些刺青刨根究底,畢竟幾個月前的牡丹,還未呈焦骨之態,與現在的相差甚遠。但他僅僅是用手『摸』了『摸』,卻什麽都沒有問。


    “如果你願意,我隨時都可以帶你離開這兒!”在準備告別的時候,他突然沒頭沒腦裏來了一句。


    “去哪?”那一瞬間,她的心髒幾乎停止了跳動,問出來的話完全不經思考。


    “東南西北,隻要你喜歡的地方!甚至漂洋過海。”當時,雷萬春的笑聲是那樣的堅定,仿佛這世間就沒有東西能阻擋他的腳步一般。“我聽人說泉州往南乘船五天左右,有個大島,上麵的氣候四季如春。如果你喜歡冷一點的話,咱們也可以去北邊的渤海國,我有個師弟就住那邊!”


    下一個瞬間,她幾乎答應了。但從嘴裏說出來的話卻是,“我怕,我怕我自己會想家!”


    然後,她就看見他的笑容漸漸凝固在臉上。凝固得令人心疼。伸出手去,她又抱住了他,腦袋剛好能貼住他的胸口,“大哥別急行麽?讓我再想想!多想幾天,從小到大,我一直跟家人在一起,從沒分開過!”


    沒有什麽不能答應了,似乎隻要她說,他便會輕輕點頭。那一刻,她真想對方能野蠻一點,把自己抱起來放在馬鞍上劫走。她可以肯定自己不會反抗,不會哭鬧呼救,順從得像一頭小綿羊。從此把自己交在對方手裏聽天由命。


    可他卻什麽都沒有做。隻是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發。動作比父母撫『摸』女兒還要輕柔。


    “想什麽呢你!”被虢國夫人沒完沒了的撫『摸』動作弄得心裏癢癢的,小婢香『吟』伸了個懶腰,慢慢坐直了身體。


    “沒,真的沒有?”仿佛偷東西被人當場捉住了手腕,虢國夫人的臉突然紅了起來,目光迅速向窗外躲閃。


    “騙人!”小婢香『吟』追過去,把頭與虢國夫人的頭靠在一起,“當我猜不到麽?可他到現在隻混了個縣丞當,並且還拖著不肯去上任。真到配得上夫人的時候,不知要何年何月!”


    “你懂什麽!”這回,虢國夫人被觸到了逆鱗,瞪起眼睛,低聲怒喝。“不懂,就不要『亂』說。他就是個縣丞又怎麽了?有人行運早,有人行運遲。李靖在這般年紀時,地位還不如他。後來不也淩煙閣上標名麽?況且雷大哥根本無誌於官場!否則,以他的武藝,拿個武狀元還用費力氣?”


    第一次被主人這般嗬斥,小婢女香『吟』嚇得直眨巴眼睛。楞了好半天,才撅著嘴,非常委屈地解釋:“奴婢不是為了夫人著想麽?以您現在的地位,如果想風風光光地嫁給他,當然會遇到很多麻煩。如果隻想如今天這般,那又……”


    “風風光光地嫁給他?”虢國夫人好像自己都沒想到這一點,“你說什麽呢?這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夫人說過,雷大哥不是尋常男子!”為了證明自己正確,香『吟』把二人之間以往的悄悄話都翻了出來。


    “他當然不是尋常男子!”聞聽此言,虢國夫人忍不住輕輕歎氣。可我也不是尋常女人啊?!同時,一個聲音在她心中響起。自從丈夫亡故之後,自己身邊就沒缺過男人。有的是自己無力拒絕,有的則是自己為了達到某種目的主動送上門去。而雷萬春,他的名字卻幹淨的像一匹白綾,隨便滴一點墨上去,便是一個大大的汙漬。


    “其實也不是沒有解決辦法,隻要夫人您真的想跟他在一起!”仿佛年齡比對方還大一般,香『吟』低聲開導。


    “嗯!”虢國夫人從鼻孔裏回應,目光卻依舊盯著馬車之外。真的在一起的話,日子可能會很清苦,但每一天都充滿快樂吧?她突然發現,哥哥妹妹們其實早已經得到了他們從來沒想到的富貴。自己的確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如果跟著雷萬春離開長安,去一個誰也不認識兩人的地方……


    那想必會是個新的開始。就像車窗外這些男男女女一般,手裏提著燈籠,半夜了還不回家,目光彼此牽引。


    “怎麽回事,今天不霄禁麽?”猛然間,虢國夫人意識到外邊的景『色』有點不對。尋常到了這種時候,除了少數特權者的馬車之外,長安城街道上早就沒了行人。而今天,車窗外的燈火卻匯流成了一條長河。


    “今天是七夕吧!”小婢女香『吟』想了想,大聲提醒,“七夕,肯定是七夕。您看那邊,很多人在城隍廟前求姻緣呢!”


    “原來是七夕啊!怪不得……”虢國夫人笑著朝香『吟』手指方向望去。城隍廟前,燈火璀璨,一雙雙男男女女的眼睛裏,憧憬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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