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陽關 (四 下)


    有了這次嚇退狼群的經曆,王洵在隊伍中的威望無形中又提高了幾層。特別是那些民壯,再也不敢拿這個年紀不到二十歲的校尉當做孩子看,望過來的目光中滿是崇拜。到了傍晚紮營的時候,明知道附近不可能有敵人,他要求大夥將馬車首尾相連擺成一座營壘,並且在“營壘”外圍密密麻麻撒了三層對付騎兵的鐵蒺藜,也被不折不扣地執行了,再沒人敢笑他畫蛇添足。


    沙漠裏的黑夜很冷。雖然沒有風,寒氣依舊從四麵八方匯聚過來,滲過身上的皮裘,絲襖,慢慢從汗『毛』孔滲進骨頭裏。因為無法預計還要在這條該死的路上走多久才能看到下一個綠洲,他們不得不盡量少點幾堆篝火,以節約使用本來就為數不多的幹柴。這令這個黑夜愈發顯得漫長。還不到亥時,大部分弟兄已經被凍醒了,縮卷在各自隨身的鋪蓋裏,上下牙齒不停地相撞,“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倒是那些民壯,因為習慣了吃苦的緣故,反而睡得非常香甜。鼾聲此起彼伏,宛若夏日傍晚的悶雷。


    耳畔聽著這些伴奏,王洵當然不可能再睡得著。睜大眼睛,百無聊賴地數夜空中的星星。比起長安城裏,此刻頭頂上的星星顯得更大,更近,也更清晰。雖然天空中同時還掛著一輪滿月,卻無法遮蓋住它們的光芒。據說天空中每一顆星鬥都對應著地麵上的一個人,當本命星變得明亮之時,此人的運氣也會轉好。“隻是不知道哪顆是我的?”王洵在心中默默地想,“哪顆是荇芷、雲姨,哪顆又是紫蘿?”


    不知不覺中,他開始懷念起長安城來。身在其中時,總是看見它的缺陷,巴不得早一刻離開。而此刻去家千裏,記憶中最深刻的,卻又全是它的好處。曲江池畔有座道觀,門前種滿了桃樹,每逢春來,桃花開得像雲一般絢麗。走在樹下,可以看到無數紅男綠女,幾乎全是成雙成對,彼此碰到了相互點頭致意,誰也不會笑話誰。花開的季節,獨自漫步在桃樹下的人才是另類。


    二郎?白荇芷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微如耳語,卻充滿了依戀。王洵慢慢回過頭去,看見白荇芷背靠著一株桃樹,臉上做桃花般顏『色』。他笑著著走過去,雙臂前伸,將白荇芷固定在樹下。白荇芷則慢慢地抬起櫻唇,合上眼睛,長長地睫『毛』上下顫抖……


    良辰美景,豈堪辜負?隻是短短一瞬,唇間的芳澤已經使人『迷』醉。但就在此時,天『色』忽然大變,驚雷從天際滾將過來,將背後的桃樹劈得東倒西歪……


    落紅滿地。一對對年青男女抱頭而走。跑動中,他們身上的衣服慢慢脫落,『露』出白森森的骨頭架子。他們都是高昌人,被侯君集活埋在萬裏瀚海裏的高昌人。他們心裏充滿了怨恨,伸出獠牙和利爪,試圖攻擊附近的一切活物……


    “鬼啊——”白荇芷嚇得厲聲慘叫。嗓子裏發出的確是男人的聲音。刹那間,她也變成了一具骷髏,向自己張開雙臂……


    “啊——!”王洵嚇得魂飛魄散,瞬間從睡夢中驚醒。慘叫聲還在耳邊回『蕩』,一聲比一聲淒厲,“鬼啊,冤鬼來索命了!”


    “胡說,哪裏來的鬼?”盡管心髒幾乎從嗓子眼裏狂跳而出,王洵還是沒忘記肩頭的職責。憑著本能翻身坐起,抓住一直放在手邊的鏈子錘。


    “鬼,鬼……”民壯和士卒們抱頭鼠竄,整個營地『亂』成了一鍋粥。隻是被馬車擋住了去路,才不至於四散奔逃。“完蛋了!”在那一瞬間,王洵幾乎打算獨自逃命。但來自心底的一股子倔強勁兒瞬間又壓住了恐懼,強令他抬頭四望。


    每個人肩頭都有自己的責任,逃,是逃不掉的。眼下,他的責任就在這營壘之中,就是那一輛輛裝滿輜重的馬車。


    臨近十五,慘白『色』的月光,將大漠照得一片通亮。就在營盤外一百步左右距離,有隊慘白『色』的影子,頂著沒有肌肉的骷髏頭,騎著戰馬,悄無聲息向大夥靠近。因為要對付腳下的鐵蒺藜,他們走得並不快。但發自身上的腥臭氣卻直撲人麵。。


    那絕對不是活人所能具有的味道,那軀體上的暗紅血『色』也絕非剛剛淌出。是高昌人,被侯君集活埋在沙丘底下的高昌人,時隔近百年,他們真的來索命了!恐懼再次如毒蛇般,死死纏住了王洵的心髒。纏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他不想死,但似乎已經無路可逃。本著臨死之前拉個墊背者的念頭,他從身邊的篝火堆中抓起一根幾乎燒透了的木柴,奮力向營壘外的幽靈們投了過去。明亮的炭火在半空中打著旋兒,掠過近五十步距離,落地,炸開,紅星四『射』。正在對付鐵蒺藜的幽靈們被火星嚇了一跳,雖然隔著很遠,卻本能地帶住坐騎,抬起空洞洞的眼睛,向營地內張望。


    “不要怕,用火箭招呼他們。鬼也怕火!”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了根救命稻草,王洵扯開嗓子,發出幾乎不是自己的聲音。“火箭,火箭。別跑,這麽大個沙漠,你們能跑哪去?”


    沒有人停下來聽他的命令,士卒、民壯『亂』成了一鍋粥。幾個身強力壯者已經翻過了遠離鬼魂方向的馬車,撒腿往大漠深處狂奔。


    “臨陣脫逃者,斬!”眼看著爬上馬車的人越來越多,王洵扯開嗓子大喝,狂奔數步,單手將距離自己最近的逃命者一一從馬車上扯下。“火箭,火箭!咱們有的是火箭!鬼也怕火。這麽大個沙漠,不帶水,早晚都得渴死。”


    不知道是他的提醒起了作用,還是對被渴死的恐懼壓過了對鬼魂的恐懼,人們都不再試圖翻越馬車了,而是集體轉過頭,直奔堆放著水袋的地方。“搶水者死!”王洵大急,掄開另一隻手中的鏈子錘,劈頭蓋臉砸了過去。兩個跑得最快的民壯被擊中,慘叫著撲倒於地。第三個靠近水袋的是名飛龍禁衛,迅速趴下,在地上打了個滾,才避免了筋斷骨折的命運。整個人卻嚇傻了,張開嘴巴厲聲哀號。


    “咱們死了,也是鬼。鬼還怕鬼麽?”情急之下,王洵也豁出去了,將鏈子錘輪圓,圍著水袋狂掃,“給我拿起弓,『射』火箭,用火箭燒死他們。侯君集在天上看著呢。當年高昌人就不是咱大唐健兒的對手,做了鬼,一樣不是!”


    在被鏈子錘砸死,逃入沙漠中渴死以及與衝入營盤的惡鬼拚命之間,大多數人都本能地選擇了第三者。趁著人群稍稍安定的功夫,王洵放下鏈子錘,再度俯身從篝火堆中抓起一根燃燒著的木條,向距離營盤最近的鬼魂丟了過去。


    這次,火把差點命中目標,嚇得鬼魂的坐騎揚起前蹄,發出“唏溜溜”一聲咆哮。“鬼怎麽會騎活馬?”突然間心中有靈光一閃,王洵大聲叫嚷。“假的,大夥不要怕,外邊的肯定不是鬼。鬼不可能騎著活馬打仗!”


    “可以的,可以的,鬼吸足了陽氣,就可以騎馬!”向導老嶽的聲音立刻傳來,陰測測地令人直起雞皮疙瘩。王洵二話不說,大步奔過去,用套在左臂上的小盾砸向老嶽的麵門。看著對方軟倒於地後,再度揚起鏈子錘,衝著營壘外的鬼魂們怒喝,“有種就過來跟老子單挑,裝神弄鬼算什麽本事?老子死了,一樣是鬼,肯定比你們這些假鬼強!”


    外邊的鬼魂依舊不說話,紛紛跳下坐騎,徒步向營盤靠近。十幾名膽子稍大些的飛龍禁衛們聽見王洵的叫嚷,抱著拚死一搏的想法張弓搭箭,『亂』紛紛向營壘外攢『射』。大部分都是普通羽箭,隻有零星幾根,用的是火矢。默默靠近的鬼魂們猝不及防,居然被羽箭『射』得狼狽不堪。有一個倒黴鬼身上的裹屍布不幸被火箭給點燃了,嚇得手忙腳『亂』,一不小心,骷髏頭直接從脖子上掉了下來。


    “#¥%@”倒黴鬼用陌生的語言罵了一句,彎腰去撿地上的骷髏頭。這下,他身上的破綻愈發明顯,原本塗黑了的脖頸被身上的火光照亮,彎曲的頭發清晰可見。


    “假的!”“假的!骷髏是頂在腦袋上的!”原本已經被嚇得六神無主的禁衛們紛紛醒悟,扯開嗓子破口大罵,“叫你裝,叫你裝。老子『射』死你,把你變成真鬼。『射』死你,『射』死你!”


    “『射』死你,老子是惡人,專門對付惡鬼!”


    “活著的時候被老子殺,死了一樣是窩囊鬼!”


    更多的禁衛們從驚恐中清醒,拉滿角弓,將前端塗了引火物的羽箭點燃,一根接一根『射』了出去。他們平時訓練不認真,發出的火矢十有**偏離了目標。但總有那麽一個幸運的家夥,瞎蒙也蒙對了地方。已經近到可以『摸』到馬車邊緣的的“鬼魂”們被『射』得狼狽不堪,大罵著退下。營盤之中立刻發出了哄笑聲,更多的羽箭騰空而起,追著“鬼魂”們的腳步,將他們和受驚的戰馬一道送出百步之外。


    四野沒有風,『插』在沙粒中的火矢繼續燃燒,將“鬼魂”們狼狽後退時丟下的骷髏頭照得格外清晰。望著那一地慘白『色』骷髏頭和幾個受了重傷在營盤前掙紮的“倒黴鬼”,飛龍禁衛和民壯們哈哈大笑,絲毫不記得剛才到底是誰差點被鬼魂們嚇『尿』了褲子?!


    “老周,老周還在嗎?給老子清點人數!”趁著眾人還沉浸在擊退“鬼魂”的興奮當中,王洵大聲命令。“老鄭,老鄭,趕緊帶幾個弟兄,把缺口給我堵好。小方,方子騰,你小子被嚇死了沒有,還活著的話就喘口氣兒!老魏,老魏呢,趕緊看看你手下的民壯還有多少?老朱,找幾個大嗓子家夥站到後麵的馬車上去,把跑掉的家夥盡量給喊回來。”


    人這東西就是奇怪,剛才還被嚇得屁滾『尿』流,發現鬼魂是強盜所裝扮之後,反而徹底忘記了恐懼。很快,營盤內便傳來嬉皮笑臉的回應。幾個主要禁衛軍頭目和王洵臨時提拔的民壯頭目居然都沒來得及逃走。擺出一幅臨危不懼的架勢,分頭去執行王洵的命令。


    須臾之後,夥長老周、老鄭、膽小鬼方子騰,還有民壯頭目魏風、朱五一等各自回來匯報,剛才被大夥推開的地方,已經重新用馬車堵好。經過反複清點,一百禁衛還剩下八十七,三百民壯還剩下兩百六十二。 朱五一已經派了十幾個大嗓門民壯站在馬車上向周圍喊話了,不知道逃走的那幫膽小鬼們能不能聽得見。


    “不管他們了。渴死了活該!你們幾個坐過來,咱們得商量一下接下來該怎麽辦!”王洵衝著地上啐了一口,低聲命令。在目前這種情況下,他已經無暇考慮能不能將隊伍完完整整地帶出沙漠了。裝神弄鬼者就在羽箭的『射』程之外徘徊,看樣子不將馬車中的物資弄到手,誓不罷休。而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兒的荒漠之中,大夥根本不要指望能有援軍。


    “還商量什麽,這裏數你官最大,你說怎麽辦,咱們就怎麽辦唄!”夥長老鄭猶豫都沒猶豫,衝口回應。


    “對,剛才如果不是王校尉沉得住氣,咱們不被活活嚇死,也得被強盜砍死!”經曆了一場危難,民壯頭目魏風對王洵佩服得五體投地,走上前,大聲附和老鄭的意見。


    其他幾個頭目對魏風的話深有同感。紛紛開口附和。王洵心裏的本來打算就是先確立自己的絕對指揮權,見大夥沒有異議,立刻大聲說道:“那我可就不客氣了。從現在起,不分誰是士卒,誰是民壯。再敢不服從命令者,一概以軍法從事。否則,咱們誰也甭想活著走出這片沙漠。”


    “對,咱們不能『亂』,越『亂』死得越快!”眾人紛紛點頭,低聲響應。馬車中的物資是運往疏勒,供安西軍下一步軍事行動所用的。如果被強盜奪走,即便大夥僥幸逃出沙漠,過後按照軍法也得斬首示眾。還不如拚死一搏,爭取將強盜擊敗,為自己闖出一條生路來。


    “嗯!”王洵輕輕點頭,然後開始著手布置防禦任務,“我給大夥交個實底,估計你們也偷著探查過了。在所有馬車中,裝的全是兵器。都是軍械監花了大力氣打造出來的精品,待會兒咱們先卸下幾車,讓弟兄們每人挑件順手的家什……”


    “日後到了疏勒,恐怕,恐怕你不好向那邊交代!”沒等王洵把話說完,民壯頭目魏風猶豫著提醒。


    “先過了眼前這關再說!”王洵笑了笑,兩眼眯成了一條直線。“咱們用了,總好過落在強盜手裏。”


    來襲者真的是強盜麽?他無法肯定。心中卻一個清晰地聲音告訴自己,如果不把那群裝神弄鬼的家夥殺光了,恐怕前路永遠不會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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