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樓蘭 (四 上)


    看到王洵像咽『藥』一般將『奶』茶灌進了肚子,石懷義臉上『露』出了幾分絲促狹的笑容。“好喝麽?再來一碗?”趁著對方不備,他舉起銅壺,迅速將空碗填滿。轉眼之間,臉上的表情又變得一本正經。


    正在強壓心頭煩惡的王洵哪曾注意到對方臉上表情的變化,瞅著油膩膩的茶湯,心中暗暗發狠,‘喝就喝,不信你還能玩出什麽花樣來。大不了老子把這壺茶全喝光了,就當久病需要大補!’


    正端起茶碗向嘴裏狂灌間,又聽對麵幽幽地說道:“其實我也喝不慣這東西。所以平素在家裏很少燒它。今天麽?隻是想讓王兄嚐個新鮮而已!”


    “噗!”王洵嘴裏半碗茶湯差點兒直接噴出來。抬起頭,正好看見石懷義笑『吟』『吟』的麵孔。“你這缺德帶冒煙的家夥!”放下茶盞,他笑著罵道,心中的所有戒備再度被擊了個粉碎。


    “其實味道還滿不錯的,隻要習慣就好!”石懷義笑著給自己也斟了一碗『奶』茶,一邊品,一邊慢慢回應。


    “你還是自己留著慢慢喝吧!”知道對方是存心捉弄自己,王洵將茶碗推開,板著臉道。少傾,他的臉上就又堆滿了苦笑,“我剛才說的那些話,你不是裝著聽不懂吧?!”


    “哪句?”石懷義的眼神又開始發直,很難分辨是不是故意裝傻。


    到了此時,王洵再也不敢於口舌上跟對方較勁兒了,咧了咧嘴,低聲道:“算了,反正你小子是這裏的地頭蛇。想怎麽著就怎麽著吧。畫下道道來,王某接著便是!”


    “你說的話,我的確很多地方聽不太明白,這倒不是裝的!”見王洵臉上已經『露』出了惱怒之『色』,石懷義趕緊低聲解釋。“我的漢話是跟我娘親學的,她是粟特人。教我識字的師父陳老是漢人。我們族裏還有很多粟特人,都會說幾句漢話。”


    漢話?王洵稍一遲疑,旋即明白對方指的是唐言。接下來對方口中的漢人,自然指的也是中原的大唐百姓了。而其口中的粟特人,則是絲綢之路上一個以善於經商而聞名的民族。未曾建立過自己的國家,也常年居無定所,擅長很多種語言。從大唐長安到遙遠的疏勒,到處都可以見到他們的身影。(注1)


    “這些年因為要經常到城裏買你們漢人造的家什,所以大夥也都能說上一兩句漢話。但稍微難一點兒,就都聽不太懂了!”石懷義又喝了一口『奶』茶,臉上『露』出了安慰的笑容。


    聽到這句話,王洵終於明白了為什麽麾下弟兄如此容易跟樓蘭人打成一片了。雙方幾乎沒有語言隔閡,經曆了兩漢、魏晉和隋唐這麽長時間交融,西域很多民族,其實已經慢慢被中原所吸附。所以唐言幾乎成了西域各族的通用語,能與中原人做交易,也成了西域各民族發展的保障。


    這就是大唐。你幾乎無時無刻都不能忽視他的影響力。哪怕是在綿延千裏的阿爾金山中,也處處能看到它的印記。


    帶著幾分身為中原人的驕傲,他笑著接了一句。“你們說得已經很不錯了。至少咱們倆閑聊沒任何問題!”隨即,又非常大度裏提醒,“說罷!今天找我什麽事。隻要能做到的,我肯定不會拒絕!”


    肯定不會拒絕,那個小洛姑娘,本來就跟我沒任何關係。就算有,衝著你對大唐如此仰慕得份上,我也成全你一回。


    正心裏自戀著的當口,卻又聽見石懷義幽幽地說道:“其實我們樓蘭人並不完全以劫掠為生。有時候向過往商隊討取保護費,隻是不得已而為之。”


    “這個,我聽人說過!”王洵笑了笑,心裏約略有些不耐煩。自己都把話遞到這個份上了,姓石的傻蛋居然還不懂順著杆子往上爬。總不能讓老子先開口說,不想跟你爭女人吧?要是被人誤解為老子怕了你,讓老子的臉今後往哪擱?


    “這個山穀太小了。隻能避寒,卻不能讓大夥活下去。所以......”石懷義的話繼續傳來,隱隱竟然帶著幾分自卑。


    “嗨,其實那些商販賺得已經夠多了。來回一趟,據說能賺到十倍二十倍的利錢。要他們留下兩成貨物,未必傷筋動骨!”不知不覺間,王洵已經開始站在對方立場上考慮問題。笑了笑,低聲寬慰。


    “王兄明白就好!”仿佛早就等著這句話般,石懷義笑著接口。


    他究竟想說什麽?猛然間心頭湧起一股警兆,王洵輕皺眉頭。樓蘭人如何生活,跟自己有什麽關係?莫非姓石的今天找自己來,不是為了小洛?


    仿佛在印證他的懷疑,石懷義笑了笑,繼續補充,“其實王兄在這裏多待一段時間,就明白了。咱們樓蘭人很好相處,隻要認準你,肯定把你當自家人看!”


    “噢!”難道他還想把我也留下?登時,王洵覺得自己的心眼兒已經完全不夠用了。姓石的東一錘子,西一棒子,完全沒有半點兒章法。令人想要見招拆招,都看不出他到底什麽路數。


    駝背掌櫃再度從帳篷後門轉了進來,用一個碩大的木頭托盤,拖住了一整隻烤羊。頭腳俱全,渾身上下金燦燦、油汪汪,香氣四溢。看大小,至少有三十幾斤重。卻被駝背掌櫃的單手送了過來,另一隻手拎著個碩大的酒壇,放在桌子上,發出“咚”地一聲巨響。


    王洵紛『亂』的思緒被響聲打斷。抬起頭,衝著駝背掌櫃微笑致意。在長安時,據周老虎介紹,烤全羊是西域招待貴客之禮。無論姓石的今天打著什麽歪主意,至少,在禮節上,人家給了他足夠的尊敬。


    “王兄嚐一嚐,駝子叔的烤羊手藝在咱們這裏是一絕!”石懷義伸手抓過『插』在羊背上的短刀,將羊頭上兩角之間的肉切下來,遞到了王洵麵前。


    “我自己來吧!”按照記憶裏的隻鱗片爪,王洵笑著將羊肉接過。然後抓起短刀,從羊背上切了最嫩的一塊,遞還給了石懷義。


    這是兄弟之間的禮節。稍有誤差,卻基本符合西域部族的習俗。石懷義又笑了笑,抓起羊肉,大嚼起來。


    駝背掌櫃烤羊的手藝,的確不是吹出來的。跟對方躲躲閃閃兜了這麽長時間圈子,王洵也的確有些餓了。於是,二人你推我讓,很快,便將小半隻羊送進了肚子。


    夥計們陸續將幾個下酒小菜端來,分量不像烤羊那麽大,卻貴在材料稀罕。在石懷義的盛情邀請下,賓主二人邊吃邊喝,話越聊越輕鬆。


    “王兄的酒量,在我們樓蘭人這裏,也能排得上號!”眼花耳熟,石懷義的話頭又開始往回繞。


    “石兄弟如果到中原去,肯定也能闖出一番基業!”王洵笑了笑,以其人之道,還製其人之身。


    “不可能!根本不可能!”石懷義的聲音突然提高,嚇了帳篷中所有酒客一跳。但大夥好像對喝酒撒瘋的事情已經司空見慣,很快,就又把頭轉了回去,各自衝著麵前的酒盞努力。


    “為什麽?”王洵繼續循循善誘。想留下我?嘿嘿,我不把你拐跑就不錯了!“怕不能出人頭地麽?很多西域人,都做了大唐的官員。遠的不說,哥舒翰你知道吧?他不就是哥舒部頭領之子麽?”


    “那不一樣!”石懷義眼睛亮閃閃的,充滿了年青人特有的坦誠,“我們樓蘭人,跟他們突厥人不一樣。他們突厥人,信的是狼神。以強者為尊。誰強大就追隨誰!我們樓蘭人,卻是火焰之子。不會向任何強者屈膝!”


    那不一樣被人家給滅了。王洵心中腹誹。臉上卻依舊帶著笑容。“可你剛才還說,這個山穀太小了。隻能用來避寒......”


    “是太小了!”對於自己說過的話,石懷義一點也不否認。“但這個山穀卻是咱們老一輩樓蘭人,拚了『性』命才從白瀨人手裏奪下來的。所以,不能丟在咱們這一輩兒手裏!否則,否則即便死了,靈魂也要在大漠上流浪。”


    白瀨人是什麽民族,王洵不太清楚。西域這片土地太廣袤了,到目前為止,大唐之控製了南北絲綢之路沿線的城市。而在大漠深處的綠洲上,戈壁灘間,以及連綿千裏的群山腳下,還有很多像樓蘭人這樣的部族存在。既沒有建立起自己的國度,也不肯接受大唐的管轄。(注2)


    可這些部落已經不可能擺脫逐漸消亡的命運。即便大唐沒有心思跟他們較真兒,突厥人、吐蕃人,還有剛剛在大漠北部崛起的回紇人,也不會放過他們。弱肉強食,這是西域的生存法則。火焰之子,恐怕也難逃例外。


    “知道麽?當年為了打下這個山穀,小洛的父親、爺爺、叔叔,都戰死了。整個家族,留下的全是女人!”石懷義的聲音又低了下去,低得就像在傾訴。


    的確,他是在傾訴。眼睛紅紅的,在濃濃的醉意中透著無法掩飾的憐惜,“她哭了整整三個晚上,三個晚上。誰勸都勸不好。從小到大,我就沒見到她那樣哭過!”


    你可真是個多情種子!王洵笑了笑,心中點評。作為一個過來人,他非常理解石懷義那種束手無策的心情。同時又覺得暗暗好笑。不就幾句話的事情麽?誰稀罕跟你爭!繞這麽大個圈子,還不夠累的呢!


    “從那時開始,我就對自己發誓。不會讓她再受半點兒傷害。永遠不會!”石懷義猛然將頭湊上來,眼睛盯著王洵的眼睛,“說,你會不會好好待她,會不會?!”


    這到底是哪根哪啊!王洵徹底愣住了。真幼稚!原來不是爭風吃醋,是替小洛說媒來了!有這麽說媒的麽?把自己喜歡的女人讓給別人?這又不是絕纓宴?


    還沒等他想好說辭,石懷義已經站了起來,手扶桌子邊緣,臉上帶著笑,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無比的偉大,“我,我知道一個可以打到雪狼的方法。我,帶著阿斯藍幫你。這個冬天,肯定能湊夠十張雪狼皮。但是,你必須答應我,這輩子,這輩子都不要辜負他。否則,否則,我非殺了你不可!”


    “轟”地一聲,有個炸雷直接砸進了王洵的心底,濺起一團火焰。他再也不敢笑對方幼稚了。坐在酒桌前,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兒,才歎了口氣,慢慢將麵前的酒碗喝幹,然後笑著回應道:“我不能答應你。我養好了傷,就會離開這兒!根本不可能留下!”


    “為什麽?”這回,輪到石懷義發問了。隻是不像剛才王洵那種慢聲細語,而是用手將麵前桌子拍得啪啪作響。


    帳篷中的酒客們又朝這裏看了幾眼,笑了笑,紛紛開始結賬走人。年青男子為了女孩子喝酒打架,在樓蘭部落裏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實在沒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況且那個身上帶著傷的漢家伢子,肯定不是小石頭的對手。對此,他們深信不疑。


    “我是大唐軍官,軍令在身,你懂不懂啊!”王洵又笑又氣,索『性』主動把話挑明。“根本不可能留下。並且未經許可在隊伍中攜帶女人的話,按軍律,會被斬首示眾!”


    這個答案,應該夠清楚了。但石懷義壓根兒不信。“騙人!我早就知道了。哥舒翰是奉了你們大唐長老的命令,才派人假扮強盜要殺光你們。你們根本沒地方可去,一出大漠,肯定會死!”


    “大唐不止有一位長老!”王洵又給自己倒了碗酒,慢慢喝了下去。樓蘭人的酒是用野果釀造的,不算很烈,但下肚後卻如刀子般紮得人心裏生疼生疼。“也不止哥舒翰一位將軍。我負責押運的這批輜重,是送到疏勒城,給封常清將軍的。他跟哥舒翰不是一路!可以直接寫信給大唐的皇上,替我們鳴冤。皇上,也就是整個大唐的族長!長老犯了錯,上麵還有族長管著他。”


    這個淺顯的講解,石守義很容易便聽明白了。但是,他卻依舊不想讓自己的“偉大”半途而廢,“如果大唐的皇上,也偏袒長老呢?”


    這一點,王洵倒沒仔細想過。幾天來,支撐他離開的動力,就是相信『奸』臣楊國忠不可能永遠一手遮天。隻要自己想辦法將楊國忠想掩飾的秘密,以及哥舒翰派人假冒強盜攻擊官軍的真相揭開,這兩個狼狽為『奸』的家夥,肯定會身敗名裂!


    “那你豈不是還要被砍頭?被哥舒翰殺掉的弟兄們也白死了?”石懷義的疑問宛若重錘,下下敲在他的心口。


    “不會白死!”一股酒意,直接湧上王洵的頭頂,“無論如何,我都要離開。我答應過弟兄們,一定走出這片大漠!”他記不清楚自己當晚說沒說過類似的話,但心裏卻認為自己肯定答應過。“我答應過他們”帶著幾分酒意,他大聲補充,“答應過他們,總有一天要帶著他們堂堂正正地回到長安。無論活著的,還是死了的。我答應過,就不會說了不算!”


    注1:在唐代,粟特人已經開始使用漢字,並且大部分擁有漢姓。借助中原重農抑商的便利,積累了大量財富。這個民族消失於宋末元初,蒙古帝國西征期間。


    注2:白瀨人,又叫白蘭人。生活在青藏高原邊緣的一個遊牧民族,被吐蕃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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