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紫袍 (三 上)


    “你瘋了?!”石懷義楞了楞,質疑的話衝口而出。剛才他被趕開去整理隊伍,沒聽見王洵與康老兩個如何商議破敵之策,卻沒想到,兩人在他心中都是一等一的聰明人物,最後卻商量出了如此一個險中求勝的戰術。


    “不能隻讓樓蘭弟兄上前拚命,我等中原兒郎卻在原地站著!”王洵笑了笑,給出了幾個不是理由的理由,“況且近身肉搏,陌刀手攻擊力本來就比騎兵強!”


    “陌刀的近戰威力大,的確不假。可,可你們,你們才二十幾個人!”石懷義急得直踹馬鐙。求援般將頭轉向康老。卻看見一向行事謹慎族長大人若無其事地笑了笑,信手舉起了令旗。


    待敵軍受不了騎弩輪番攢『射』,自己推開鹿砦出來拚命時,由中原兒郎組成的陌刀隊立刻衝上前與其近戰,整個計策都出自老狐狸的謀劃。王洵沒有拒絕,也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強盜們是衝著中原兒郎們來的,他無法厚著臉皮讓樓蘭武士上前搏命,自己卻帶著手下弟兄做壁上觀。至於老狐狸出這個主意時,是因為相信陌刀隊的戰鬥力,還是心中還藏著什麽其他打算,就不得而知了。


    看到本陣令旗揮動,樓蘭武士們立刻跳上坐騎,擺開攻擊陣形。已經沒有任何時間再爭論戰術細節,石懷義『迷』『惑』地看了族長康忠信一眼,然後又看了一眼王洵,“你一定要活著!還欠我一件事情沒做呢!”丟下這句話,他輕磕馬腹,策動坐騎衝向了隊伍正前方。


    “我沒那麽容易死!”王洵從沙礫中拔出陌刀,輕輕舉起來,向小石頭的背影致意。想要自己死的人太多了,楊國忠、哥舒翰、還有對麵那些不知道來自何處的部族頭領。可自己一定要好好活著,像個人樣般活著。也許還要加上背後那頭老狐狸。偷偷回望了一眼,王洵心中暗道。他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得罪了這老家夥,可對方剛才的戰術安排,分明隱藏著陰險的味道。他隻知道自己無法拒絕,隻知道自己一定要繼續活下去,活得精彩,活得熱鬧,活得堂堂正正。


    角聲再度響了起來,低沉綿長,就像一隻冬眠被驚醒的野獸在寒風中發出怒吼。石懷義舉起弩弓,一馬當先衝了出去。四百餘名樓蘭武士緊隨其後,馬蹄擊打在沙漠上,瞬間騰起一股黃『色』的煙塵。越來越濃,越來越粗,漸漸遮斷人的視線。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早就察覺到對麵樓蘭人的舉動有異的強盜們吹起角聲示警。隨後跟著各自部族的埃斤走向鹿砦,舉起皮盾、長矛和馬刀,擺開防禦陣型。雖然還有兩支隊伍沒到,他們在人數上依舊占據優勢。憑著臨時用白骨搭建成了鹿砦,不難讓衝動的樓蘭人撞個頭破血流。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樓蘭人的角聲充滿了挑釁味道。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三族聯軍以角聲還擊,絲毫不肯落於下風。


    但是,來自雙方的號角聲很快被淹沒於震耳欲聾的馬蹄聲裏。四百多匹駿馬在行進間分成三波,梯次前行,勢若大河決口。馬蹄下濺起的煙塵借著西風,很快便在身前身後凝聚成了一條巨大的黃『色』土龍。


    騎兵們身影土龍融為一體,分不清彼此。偶爾有刀光從龍頭處閃爍,宛若土龍口中的一隻隻獠牙。站在老狐狸康忠信所在位置,對麵的強盜已經完全看不見了。站在白骨鹿砦後,視野範圍亦減弱到同等地步。土龍隔斷了敵我雙方指揮者的視線,,令他們都再也無法觀察對手的具體動向,隻能完全憑著直覺對戰術做局部調整。而雙方旗下的武士,卻是個個熱血沸騰。張開嘴巴,揮舞兵器,在沙塵中發出狼一樣咆哮,“啊——啊——啊——”“啊——啊——啊——啊——”


    喊聲如同兩道無形的洪流,在半空中逆向相撞。戰場上突然一靜,隨後,空氣中便響起了毒蛇吐信般的“嘶嘶”聲。羽箭!雙方相距一百步,白骨鹿砦後的聯軍率先發出羽箭!給樓蘭武士以迎頭痛擊。煙塵太濃,他們看不清隱藏於土龍內的具體目標,所以隻能在三個部落臨時推舉出來的指揮者統一號令下,對敵軍進行覆蓋『射』擊。羽箭如冰雹般砸進土龍身體,密密麻麻,卻看不到任何效果。黃『色』巨龍越飛越快,越飛越龐大,轉瞬,已經壓到鹿砦前五十步之內。


    “舉盾!舉盾!沒盾牌的,趕緊蹲在鹿砦後麵。”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憑著多年戰場經驗,大聲下令。(注1)


    五十步是騎弓的最佳發『射』距離,太遠則『射』出的羽箭對目標造不成有效傷害。太近,則影響到騎手們的下一步動作。


    守在鹿砦後的盜匪,也是各自部落的精銳。熟悉馳『射』戰術的關鍵,即便不用人提醒,也能做出相當規範的遮擋和躲避動作。但是,他們的努力全白費了。預料中的羽箭並沒有從煙塵中發『射』出來,馬蹄聲卻越來越近,近到幾乎踩在大夥的臉上!


    “怎麽回事!樓蘭人瘋了麽?”紇骨肯亦特、處木昆吐馬提、赤牙布其勒,三個部族埃斤同時舉目互望,眼睛裏充滿了準備落空的驚詫。就在這一瞬間,“崩,崩,崩,崩!”清脆的弓弦彈動聲從煙塵後響了起來,近百道烏光疾『射』而出,直撲白骨鹿砦。


    刹那間,最靠近鹿砦處的部族武士被掃倒了一排,如同飛鐮割草一般整齊。還沒等倒地者發出哀嚎聲,近在咫尺的煙塵驟然向兩側一分。緊跟著,更多的烏光從煙塵中『射』出,濺起一團團血霧。


    “弩,他們居然用弩!”處木昆吐馬提雙目圓睜,眼角處幾乎崩出血珠來。二十步之內用弩箭『射』擊,康忠信那老狐狸,居然使出了如此昂貴又缺德的戰術!處木昆吐馬提眼睜睜地看見,就在距離自己五步遠的地方,一名部落武士仰麵朝天倒下,身上至少被紮入了三支無羽短弩。一隻正中麵門,一隻『射』在右側肩胛。還有一隻,居然將兩層牛皮做成的圓盾穿了個透明窟窿,臨到武士胸口才徹底失去餘勢。


    “該死,樓蘭人哪來的這麽多弩弓?!”紇骨部埃斤肯亦特也發覺了形勢的不妙,扯開嗓子大聲咒罵。樓蘭部的規模和他的部落差不多大小,雙方除了因為爭奪放牧用的綠洲而大打出手之外,還曾經有過貿易往來。彼此間算得上知根知底。據他所了解,康忠信那條老狐狸日子過得向來緊巴巴,連身邊親衛都配備不起全身鎧甲,什麽時候居然闊到了給所有部族武士人手配備一把弩弓的地步?


    這筆買賣虧大了!第一時間,他與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兩個,居然同時想到的不是如何扭轉逆境,而是不該僅為了貪圖兩車綢緞,就答應哥舒翰使者的請求貿然出兵。隻有赤牙部的埃斤布其勒心眼實在,拎著把車輪般大的板斧,徑直衝向了隊伍最前方。


    臨陣不過三箭。如果用弩的話,也許隻有一次發『射』機會。接下來,樓蘭部的狗賊們就會趁著鹿砦後的部族武士被弩箭打得『亂』成一團的當口,縱馬而入。赤牙布其勒要報仇,親手將第一個衝入鹿砦的敵人剁成碎片,為死去的弟兄們報仇。不光是他,所有嘴角塗著紅『色』染料的赤牙武士都衝到了第一線。無怪他們急紅了眼,死在剛才那一波弩雨下最多的便是他們的同族。處木昆曾經追隨在突厥大汗旗幟下,有過跟唐軍交手的經曆。所以族中武士們的鎧甲和盾牌配備都非常整齊。紇骨部則與突騎施人淵源頗深,同樣比較懂得自我保護。隻有赤牙人,曾經為室韋一部的赤牙人,剛剛從極寒之地遷徙到西域,根本沒有跟正規兵馬的作戰經驗。


    在戰場上,無知往往比衝動更致命。就在赤牙人咆哮著衝向白骨鹿砦的時候,本來該直接衝進鹿砦的樓蘭武士的前進方向突然由縱轉橫。他們憑借精湛的騎術,在最後一刻撥轉了馬頭,幾乎貼著鹿砦的邊緣向南邊兩個方向撤走。距離是如此之近,以至於被弩箭打懵了的處木昆人,能清楚地看見他們的笨拙而又生澀的動作。幾乎每一個樓蘭武士,都將手中弩弓伸向膝蓋處。單腿離開馬鐙,身體用力後仰。


    “快蹲下,他們在重新裝填弩箭!”有反應機敏的處木昆武士大聲示警。但是,一切已經來不及了。煙塵後,又一波樓蘭武士衝了上來,手指扣動了弩機。


    “崩,崩,崩!”弩弦聲響,聲聲帶血。這一波,比剛才那一波殺傷力更為強悍。剛才那一波攻擊不過是隨意而發,沒有任何針對『性』。這一波,卻大多瞄準了赤牙人那毫無防護的腦袋。


    三十餘名赤牙人慘叫著死去。其中包括兩名小箭,一名卓班。還有更多的人受傷,躺在地上大聲哀嚎。赤牙布其勒憑借過人的反應,用斧頭護住了自己的頭顱,大腿根上卻挨了一弩,直沒至尾。狂吼一聲,他丟下斧頭,用手抓住弩尾,奮力拔出。然後再度掄起斧頭,跌跌撞撞向煙塵裏衝去。(注2)


    “護住布其勒埃斤,護住布其勒埃斤!”紇骨肯亦特、處木昆吐馬提二人同時下令,『逼』迫自己的親兵,用身體組成盾牌,堵在了赤牙布其勒麵前。不像中原,軍隊有嚴格的等級次序與指揮權接替製度。部落中,埃斤就是所有武士的心髒與靈魂。倘若赤牙布其勒被樓蘭人用弩箭『射』死,剩下的二百餘赤牙武士則會瞬間崩潰。拖累著紇骨部和處木昆部一起跟著完蛋。


    “別擋道,別擋道!”布其勒大聲咆哮,仿佛一頭被激怒了的狗熊。其他兩個部的武士不願意理睬他。拉胳膊的拉胳膊,抱腰的抱腰,硬是把他扯回了人群深處。


    “別攔著我,我要跟他們拚了!”布其勒揮舞著板斧,衝著吐馬提抗議。“蒼鷹留住翅膀,才有機會飛躍高山!”後者笑了笑,丟下一句安慰。隨後,舉起彎刀大聲喝令:“架設盾牆,架設盾牆,所有手中持盾牌的,都站到最前麵去!”


    盾牌防不住弩箭,但聊勝於無。至少可以起到穩定隊伍作用。第二波敵軍又開始轉向,受於總人數限製,他們每一波投入的兵力都不算大。趁著這個的空檔,幾個處木昆部落伯克揮舞著狼牙棒,『逼』迫自家武士或者紇骨部武士執行命令。放在其他時間,紇骨肯亦特肯定會立刻翻臉。但是此時,對敵人的恐懼超過了對盟友的防備。抽出彎刀,他大聲重複,““架設盾牆,架設盾牆,按照吐馬提埃斤的命令做。不聽號令者,殺無赦!”


    持盾牌的部族武士被『逼』無奈,隻好抵近鹿砦,並肩組成一排血肉堡壘。聰明一些的,從地上撿起一切可能得到的東西,或是戰死者頭盔,或為傷者丟棄的兵器,作為第二層防護,頂在了盾牌後麵。反應遲鈍者則將盾牌護住自己的要害,將身家『性』命完全寄托在那兩層牛皮上。


    第三波弩箭很快落下,穿透數麵皮盾,將盾牌後的部族武士『射』死。後排的武士則頂住持盾者,遲遲不讓他的屍首倒下。樓蘭武士隻有五百來號,頂過了這一波,也許他們的攻擊就要結束。在死亡的威脅麵前,一切活命的手段,都會成為人的選擇。


    憑著陣亡者的屍體,聯軍武士擋住了樓蘭人的第三輪攢『射』。災難終於過去了,鹿砦後剩下的武士,依舊比樓蘭人多。但是,他們很快就陷入了絕望。最先一批從鹿砦前策馬撤離的樓蘭人,又從不遠處兜轉了回來,抵近鹿砦,扣動扳機。


    這是第四輪攢『射』。對三部聯軍造成的傷害,其實不比前三輪多。然而,對聯軍士氣的打擊,卻是無法估量。樓蘭人可以借助這種戰術,翻來覆去地持續發『射』弩箭。作為他們的敵人,聯軍武士卻隻有在白骨鹿砦後挨『射』的份兒。


    光挨打,卻不能還手,這與等死還有什麽差別!第四輪攢『射』剛剛結束,已經有不少赤牙人,衝開其他兩個部落武士的阻攔,開始搬動白骨鹿砦。很快飛來的第五波弩箭,把他們全『射』成了刺蝟。但是,隨著第五輪弩箭開始變得零星,更多的部族武士,包括處木昆人與紇骨人,也加入了破壞自家鹿砦的大軍。


    也許衝出去決戰,是擺脫困境的唯一辦法。看到此景,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也不敢再等下去了。後續還有兩個部落,也許大夥跟樓蘭人拚得兩敗俱傷之時,他們能“恰好”趕到戰場。但此刻已經無法再錙銖必較,繼續固守的話,三部聯軍肯定會徹底崩潰。


    想到這些,吐馬提咬著牙下令。“庫摩,牙爾木,你們兩個帶人去搬鹿砦。其他弟兄,上馬,準備出擊!”


    “是!”兩名突處木昆部落的勇士躬身領命,帶著麾下弟兄去搬動鹿砦。其他處木昆部武士,隻要能爬上坐騎的,紛紛開始向馬背上爬。戰馬是部族武士的雙腿,離開了馬鞍,他們之中大多數人根本不會打仗。


    “上馬,上馬!”紇骨部埃斤肯亦特亦步亦趨,衝著自家武士下令。他們同樣是馬背上收割『性』命的行家,原地作戰,本領隻能剩下不到原來的三成。


    簡陋的白骨鹿砦,非常容易被破壞掉。很快,聯軍正前方就出現了一個寬達兩丈的缺口。新一波樓蘭武士恰巧趕到,在馬蹄揚起的煙塵中,再度扣動扳機。然後,不管戰果如何,他們突然大叫一聲,撥馬而走。


    逃,的確,樓蘭人掉頭逃了。仿佛一錘砸在了空處,騎馬上拚著挨『射』也要發起反擊的三個部族埃斤幾乎要吐血。特別是吃虧最大的赤牙布其勒,幾乎是第一個策動坐騎追了出去。他要追,哪怕是天涯海角,哪怕全身的血『液』流幹,也要追上樓蘭族那些膽小卑鄙的家夥,將他們一刀刀割成碎片。因為剛才那數輪攢『射』,幾乎將他此番帶來的赤牙部的精銳武士,放倒了六成以上!


    這個願望實在過於宏大。以至於根本沒有實現的可能。就在戰馬踏過倒伏的白骨鹿砦,剛剛準備加速的瞬間,一道閃電,突然從煙塵背後毫無預兆地劈了下來。“哎呀!”以勇悍而聞名的赤牙布其勒大埃斤隻來得及匆匆抬起右手,便被閃電直接砍中了胳膊。


    緊跟著,他的胳膊、胸骨和騎在馬鞍上的半截大腿,直接與身體脫離。噴著鮮血,向後邊的親信武士砸去。而那個親信武士的結局同樣慘烈無比,一道突然從煙塵後掃過來的寒光,居然砍中了他的腰,將其瞬間斷成了兩截。


    又是數道寒光從騎兵踏起的煙塵內劈出,道道奪命。在赤牙部武士驚恐的慘呼聲中,三名身穿明光鎧,手持陌刀的大唐武士,出現在人們的視線當中。以他們三個為前鋒,後麵還有數不清的陌刀列隊而進,任何東西擋在了他們前麵,無論是人是馬,皆一刀砍為兩段。


    “陌刀陣!”處木昆吐馬提心裏猛然打了個哆嗦,渾身上下汗『毛』直豎。想當年,他的祖父就在突厥人的旗幟下,被來自中原的陌刀隊砍了個身首異處。那一戰,也徹底將處木昆部落,從西域排得上號的十箭大部,打成了一個三流角『色』。已經五十多年過去了,至今還沒能恢複元氣。


    沒等他從震驚中恢複心神,當先的陌刀將已經從聯軍武士清理出來的鹿砦缺口大步而入。手中陌刀左劈右砍,手下無一合之敵。


    突然而來的打擊麵前,部族武士們本能地選擇了躲避。這個錯誤的動作,使得他們的隊形更為淩『亂』。跟在陌刀將之後,更多的大唐男兒衝進了鹿砦內。百餘人宛若一把屠刀,將鹿砦內攪得血肉橫飛。


    兩名處木昆部頂尖勇士,庫摩和牙爾木,抓起手邊的長矛,徒步迎向陌刀將。剛才奉命清理鹿砦,他們和手下弟兄還沒來得及上馬。此刻反倒成了唯一一支來得及做出正確反應的隊伍。四十幾名處木昆武士,還有十幾名失去首領的赤牙部野人,緊跟在庫摩和牙爾木身後,高舉兵器,大聲咆哮,“嗷,嗷——嗷——嗚——”


    野獸般的呐喊,根本沒能起到任何助威效果。全身披鎧,隻『露』出一雙冰冷眼睛的陌刀將舉刀衝向庫摩,手起,刀落。居然將庫摩連同他手中的長矛一道劈斷。隨後,此人上前半步,揮刀向衝過來夾擊自己的牙爾木橫掃,搶在牙爾木的兵器砍中自己之前,將其掃飛到了半空中。


    半空中,牙爾木手足『亂』舞。腸子,肚子,破碎的內髒紛紛從開啟的腹腔內落出。部族武士們紛紛閃避,以免被濺得汙穢滿身。那名來自大唐的陌刀將卻對一切視而不見,繼續上步,手起,刀落。


    上步,手起,刀落。緊隨在王洵兩側,是同樣全身包裹著鎧甲的方子陵和老周,亦做出同樣動作。這個配合,早在白馬堡中,他們之間就演練過無數次。經曆了半個月前那個晚上的血與火鍛造打磨,此刻已經鋒芒畢現。


    上步,手起,刀落。追隨在王洵身後,二十三名飛龍禁衛如同一隻巨大的蜈蚣,伸出刀足,將臨近自家身體的一切活物切成兩段。半個多月前的血與火之夜,他們已經“死”過了一次。因此對死亡已經毫無畏懼。更關鍵一點是,此刻周圍敵軍和盟友皆為異族,他們不能墜了中原男兒的臉。


    上步,手起,刀落。跟在二十三名飛龍禁衛背後,是一百三十名民壯。此刻,他們已經完全不能再被稱為民壯。每個人手中都持著一把碩大的陌刀,每把刀鋒過處,都鮮血淋漓。殺人,突然變成了一件極其簡單的事情。當你看慣了死亡之後,它就變得像吃飯與喝水一樣簡單。一刀揮出,或者砍死敵人,或者被敵人砍死。你根本不用多想,也來不及去恐懼。


    上步,手起,刀落。一百五十五名士卒和一名將領組成的陌刀隊,在三倍餘自己的敵軍當中,如入無人之境。紇骨、處木昆、赤牙三部聯軍在建立營寨之時,沒想著立刻跟樓蘭人開戰。他們要等繼續趕來的其他兩個部落,以免自己付出了巨大傷亡,反而讓別人占了便宜。這點兒小心思,如今成了致命傷。狹窄的營盤內,戰馬根本無法加速。而騎在馬背上原地與陌刀隊交鋒,部族武士們隻有伸長脖子挨宰的份兒,根本沒有辦法還手。


    在陌刀隊的瘋狂攻擊下,各部武士紛紛走避。錯誤的對策,引發了更大的麻煩。很多武士竟被自己人撞下馬背,稀裏糊塗成為刀下冤魂。更多的武士則傻了般隨波逐流,眼睜睜地看著陌刀在自己麵前砍倒自家弟兄,然後再血淋淋地砍向自己。


    “頂上去,頂上去!別慌,別慌!攔住他,攔住他們!”眼看著麾下武士紛紛落馬,紇骨部埃斤肯亦特急得聲音都變了,揮動彎刀,強『逼』著自己的親信去阻擋敵軍進攻。在他的『逼』迫下,十幾名部族勇者逆人流而上。才走到半路,便被自己人擠得彼此無法呼應。陌刀將追著逃命者的馬蹄,迎上了第一個紇骨部勇士。砍下他的腦袋,用鮮血染紅自己的鎧甲。另外兩名紇骨部勇士被方子陵和老周用陌刀砍倒,躺在地上來回翻滾。他們腸斷骨折的慘狀,嚇得周圍各部武士加速向後退開,你擁我擠,如同一群被關在籠子裏待宰的土雞。


    “頂上去,頂......”紇骨肯亦特再度調兵遣將,卻找不到任何回應。就一眨眼功夫,先前衝向陌刀陣的十幾名部族勇士已經全部陣亡。就像雞蛋碰上了石頭,連個響動都沒聽見。


    紇骨部受突厥人影響,以狼為尊,部落中崇倡勇者。但勇敢和毫無希望地送死不能相提並論。眼看著已經有本族武士撥轉馬頭,準備跳出鹿砦向遠方遁走。紇骨部埃斤肯亦特隻好大吼一聲,親自衝到了第一線。


    這個動作令頻臨崩潰的士氣登時一振,三十餘名紇骨部武士羞愧地策動戰馬,跟在了埃斤大人身後。在紛紛退下來的人流中,他們舉步維艱,卻是步步向前,寧死不退。隊伍中的紛『亂』跡象開始逆轉,很多部族武士被堵住退路後,突然驚詫地發現,陌刀隊的攻擊力,並不像自己先前看到的那般強大。隻是擋在刀陣最前方者,才容易被一刀兩段。稍微靠近陌刀陣中央一些,則危險減半。而在陌刀陣尾部,此刻則有幾個來不及退避的武士跟陌刀手攪在了一處,居然鬥了個難解難分。


    “跟我來,跟我來!”紇骨肯亦特也發現了陌刀陣的破綻,避開敵軍鋒櫻,轉向隊伍側後。早就對自家實力心知肚明的王洵怎肯給他這個機會?當即大喝一聲,砍翻麵前敵軍,然後揮舞著陌刀,斜向堵了過去。


    跟在王洵身後的飛龍禁衛紛紛轉向,如同翻身的巨蟒般,由正麵進攻,轉為斜向橫掃。幾個部族武士被陌刀砍死,整個陌刀陣也出現了前後脫節的跡象。有名處木昆部小箭試圖尋找機會,結果被民壯頭目魏風迎麵擋住,一刀砍在鎖骨處。刀鋒深入數尺,整個人被劈成了左右兩片。


    魏風抽出陌刀,蹲身橫掃。他沒學過如何打仗,完全靠一身蠻力在臨場發揮。五、六隻馬蹄同時飛起來,受傷的戰馬厲聲哀鳴,將背上的武士甩下,被其自己人活活踩死。


    “剁馬蹄,剁馬蹄!”跟在魏風身邊的是一名二十幾歲的年青民壯,身手一般,心思卻轉得極快。在他的呼籲下,民壯們紛紛蹲身,將攻擊目標改為敵軍的坐騎。這個招數殺傷效果絲毫不亞於攻擊敵軍本人,斷了腳的戰馬紛紛跳起,倒下,將部族武士壓得筋斷骨折。


    此刻,王洵終於堵住了紇骨部埃斤肯亦特。“這家夥是個麻煩!必須趁早解決掉。”他心中暗想,同時用起全身力氣,揮刀斜劈。刀鋒被肯亦特用彎刀擋住,瞬間,彎刀斷裂,飛出。肯亦特將半截刀柄丟向王洵的麵門,撥馬便走。方子陵搶上一步,從背後摟頭蓋腦便是一記。肯亦特向前提了提馬韁繩,人躲開了刀鋒,坐騎的屁股卻被陌刀砍中,哀鳴一聲騰空跳起,踩倒數名部族武士,然後雙膝跪在了沙地上。


    肯亦特狼狽地跳下馬鞍,低頭往人堆裏邊猛衝。王洵大踏步追了上去,不管左右驚呼著撲上的部族武士,直取肯亦特後背。方子陵和老周追上前,護住他,擋下所有兵器。飛龍禁衛們順著這個縫隙湧入,用陌刀將部族武士的人群劈開一道裂縫。肯亦特逃無可逃,隻好隨便撿了件兵器轉頭招架。這一回,王洵一刀砍了結實。從肩膀到胯骨,刀鋒一閃而過。肯亦特連喊聲都沒能發出,當場斃命。


    紇骨部武士迅速向兩側散去,不是為族長報仇,而是紛紛逃走。陌刀將太狠了,跟他放對,隻能戰死。從開始到現在,沒有任何人能擋住他三刀以上。這是受到狼神庇護的天命勇者,凡人根本不可能將其殺死。


    遇到無法抗拒的力量,越是未開化的部族,越習慣往鬼神方麵想。隨著紇骨部武士的驚呼,三族聯軍的秩序愈發混『亂』。王洵等人則迅速轉身,前往接應已經與禁衛拉開一段距離的民壯弟兄。見到他凶神惡煞般撲來,部族武士紛紛逃命。飛龍禁衛與民壯迅速匯合,重新凝聚成一個整體。


    這次打仗,好像比上一次順手得多!突然間,王洵心中靈光乍現。隨後,他便意識到了關鍵所在。古力圖所部為正規官軍,所以很容易組織起抵抗順序。而今天的三部聯軍卻是一群烏合之眾,隻要打掉了他們中間的核心人物,多少兵馬也會土崩瓦解。


    前後不過一瞬間功夫,他已經做出了決定。再度帶領隊伍轉身,直撲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的羊『毛』大纛。已經被戰場上的緊張局勢『逼』得束手無策的吐馬提見狀,趕緊吹響號角,調動本部武士向自己靠攏。同時命令親衛撥轉馬頭,準備帶領殘部遁走。


    “嗚嗚,嗚嗚,嗚——啊!”角聲剛剛響起,就噶然而止。一支弩箭淩空飛來,將正在吹角的親兵『射』了個透心涼。吐馬提驚詫地抬頭,發現就在自己忙著調兵遣將阻擋陌刀隊攻擊的時候,樓蘭武士們已經再度圍了過來,人手一把弩弓,瞄準鹿砦中『亂』成一團的三族聯軍,箭無虛發。


    打,肯定不是陌刀將對手。逃,也未必能跑得過好整以暇的樓蘭武士。吐馬提突然悲從心來,早知道如此,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接受河西軍使者的賄賂。如今,便宜沒撈到,反而把自家『性』命和整個部落的精銳葬送於此。


    好在他熟悉唐人的習慣,所以並非除了死亡之外別無選擇。投降!放下兵器任憑對方發落。無論按照大唐的規矩,還是草原部族的規矩,作為一族之長,天之驕子的他,都不會被殺死。


    “投降!”猛然間福從心至,搶在陌刀將撲到自己附近之前,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丟下兵器,高舉雙手。“投降,我們願意投降!”早就聽說過大唐的寬容,處木昆部武士紛紛效仿,丟掉兵器,跳下坐騎。任憑陌刀砍到麵前,也不肯再做任何抵抗。


    “投降,投降。別打了,大唐來的勇士,我們願意投降!”失去了自家族長的紇骨部武士見狀,也紛紛下馬乞降。眼睛裏看不到任何仇恨。隻有赤牙部武士,還沒跟唐人打過交道,翻過白骨鹿砦,四散逃向大漠深處。


    “投降!”一名武士在刀前大喊,卻不做任何抵抗。他被砍了個身首異處,血冒著熱氣濺了周圍同族滿臉。那些同族們卻毫無怨言,繼續丟掉兵器,跳下坐騎。束手待斃。


    “投降!”“投降!”“投降!”喊聲此起彼伏。有唐言,也有大夥聽不懂的突厥語。先前還凶神惡煞般的部族武士們突然都變得溫順起來,一個個跳下坐騎,跪倒於地,仿佛待宰的羔羊。


    “投降?”勝利來得如此突然,王洵一時很難適應。接連又砍倒了好幾個下馬受死的部族武士,才在石懷義的提醒下,收住了刀鋒。


    陌刀已經砍出了缺口,血淅淅瀝瀝順著剛剛豎起的刀刃留下,淌過刀杆,手指,淅淅瀝瀝在腳邊匯成小河。他威風凜凜的站著,雙眼中充滿了『迷』茫。


    一個個飛龍禁衛,中原民壯,同樣手持陌刀,站在了王洵身後。身上同樣威風凜凜,眼中同樣充滿『迷』茫。


    這裏是西域,不是中原。


    這裏的一切一切,都跟大夥所熟悉的中原不一樣!


    注1:埃斤,突厥語,部落酋長。


    注2:卓班,突厥官製。埃斤的左膀右臂。(鄉長助理?)。伯克,部落中的貴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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