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壯士 (二 下)


    弓箭手在戰場上本來隻是用做防禦的輔助力量。主要用來對付敵軍的大規模衝擊,或者在攻城時負責壓製防守一方的同行。在今日之前,大食人從來未曾嚐試過將弓箭手派到戰場最前方,充當進攻的主力。更沒有人會想到,安西軍主帥封常清,會在兩軍交戰之初,就選擇了這樣一個不合常規的打法。


    八十步左右的距離,對於大多數經過嚴格訓練的弓箭手而言,命中目標幾乎是十拿九穩。隻要他能平心靜氣地瞄準,隻要他能不受身邊的慘叫聲和對麵刀盾手的幹擾。


    換句話說,是封常清以一種幾乎瘋狂的戰術,將兩軍的第一回合,從傳統的互相試探實力,直接變成了雙方弓箭手之間的“單挑”。麵對麵互相『射』擊,誰堅持到最後,誰就是勝利者。


    很顯然,大食人在這方麵不占上風。即便有人數和信仰力量作為支持,他們身上的頹勢也越來越分明。


    雙方的訓練程度本來有一定差距。唐軍最前方那一麵麵分散開來,在陽光下不斷閃爍的盾牌,又嚴重影響了大食聖戰者的視覺。大食聖戰者手中的彎弓,是由他們自己掏錢購買,弓臂材料從桑木、柞木到山『毛』櫸,五花八門,弓的力道大小不一。而對麵唐軍手中,卻是由兵部統一打造,清一『色』的朱漆角弓。講究的是“冬析幹而春『液』角,夏治筋,秋合三材,寒奠體”。同樣呼嘯而來的羽箭,唐軍的破甲錐可以輕鬆撕裂大食人護甲,入體半尺。大食人的弓箭卻隻能貫穿唐軍弓箭手身上的皮甲部分,一旦遇到護心鏡、鐵護胸等物,威力就要大打折扣。


    上述幾項,大食人和唐人在每一項之間的差距都不算很大。然而數項加起來,卻造成了無法彌補的後果。被聖戰者發出的羽箭『射』中,唐軍多是傷而不死。隻要能及時撤回本陣醫治,活下去的把握至少有六到七成。所以受了傷後,唐軍弓箭手往往是不喊不叫,默默地倒下,默默地由自家袍澤將自己抬向陣後。而被羽箭『射』中了的大食聖戰者,重則當場喪命。輕者,也會撲到在血泊當中,來回翻滾,慘叫不止。


    整個弓箭對『射』的時間其實並沒有進行多久。從搭箭、開弓到把弓弦鬆開,訓練有素的弓箭手隻需要一個到一個半呼吸時間。前、中、後三排弓箭手循環往複三輪,總計也不過是十幾個呼吸。但是,對於戰場中處於下風的一方而言,這十幾個呼吸的時間,卻比從日出到日落還要漫長。在在鋼刀的『逼』迫和誦經聲鼓舞下,聖戰者們前仆後繼,一波接一波往缺口上填。每一波人填上去頂多堅持三兩息,就又被唐軍的弓箭手『射』成了篩子。終於,對信仰的虔誠再也抵擋不住對死亡的恐懼,有名全身包裹著黑甲的聖戰嘎嗞突然大叫一聲,掉頭就跑。恐慌以他為核心如同洪水般迅速蔓延,刹那間,大部分與唐軍對『射』的弓箭手都丟下了兵器,轉身逃命,任由唐軍的羽箭將自己的後背當成靶子,卻再也不敢回頭看上一眼。


    “回去,回去!安拉在天國看著你們!”負責督戰的大食老兵們氣急敗壞,揮動彎刀,剁翻慘叫最大聲的幾個弓箭手。然而,在絕對的數量麵前,屠殺起不了絲毫作用。逃命者隻是胡『亂』伸手一推,就將督戰老兵推翻在地,然後數雙沾滿血漿的皮靴子踩了上去,將可憐的老兵踩成了軟軟的一團。


    見到此景,大食聖戰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不敢再猶豫了。瞪著通紅的雙眼高高舉起右臂,同時聲嘶力竭地命令:“近衛營,全體出擊。將對麵的唐人給我殺光。出擊!安拉在天國見證你們的榮耀!”


    近衛營都是精挑細選的老兵,素質還在被稱作嘎嗞的聖戰者之上。聞聽命令,立刻催動坐騎,呐喊著從本陣正中央衝出。寧可將潰退下來的弓箭手們踏翻,也要盡可能地將**戰馬的速度提高到更快。


    看著不遠處持續加速的黑『色』洪流,大食人軍陣的正前方八十步位置,百戰老將李嗣業輕輕舉起手中陌刀,沉聲斷喝,“進!”


    “進!”八百陌刀手,一千六百長槊手齊聲回應。同時端平手中兵器,呈三個尖銳的錐形陣列,大步向前推去。


    已經出『色』完成使命的刀盾手,弓箭手們在幾名郎將的指揮下,迅速變為縱隊。沿著陌刀陣和長槊陣之間的空隙,迅速向後撤去。


    一瞬間,陌刀陣和長槊陣完全暴『露』,如同猛獸的牙齒一般,亮在了大食禁衛營麵前。


    “咚,咚,咚!”鼓聲再度傳來,還是那個單調低沉的節奏。踏著鼓聲,三個錐形陣列穩穩前推。百戰老將李嗣業手舉陌刀,走在了整個隊伍的最前方。


    轉眼之間,敵我雙方就撞在了一起。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黑『色』的洪流被雪亮的鐵錐硬生生刺出了三道巨大的豁口。紅『色』熱浪就沿著這三條豁口向西推去,如同火焰一般,迅速點燃天空與大地間的所有顏『色』。


    “進!”李嗣業舉起帶血的陌刀,大聲高喊,劈落。將自己正對的大食武士連人帶坐騎,同時劈為兩段。


    “進!”身後的陌刀手和不遠處的兩隊長槊手齊聲響應。兵器並舉,將周圍蜂擁而來的大食人,砍翻,刺倒,變成腳下的屍體。


    八十步的距離,根本不夠騎兵用來加速。沒有慣『性』作用,戰馬立刻表『露』出求生的本能,揚起前蹄,死活不願往刀叢和槊叢中硬衝。失去了坐騎的助力,人數足有唐軍前鋒五倍之多的大食近衛營,對著平行推進的三個鋼鐵叢林大聲喝罵,卻找不到任何下手機會。對麵的唐軍則對此早有預料,在領軍核心將領和數名校尉的協調指揮之下,槊出,刀落,將靠近自己的對手殺得人仰馬翻。


    “進!”李嗣業舉起陌刀,厲聲斷喝。


    “進!”八百麵陌刀同時舉起,同時落下,將敢於擋在麵前的一切障礙掃成齏粉。


    “進!”長槊向正前方刺出,無數黑衣大食人從馬背上掉下來,變成了一個又一個血葫蘆。


    黑衣近衛紛紛後退,雙眼裏邊充滿了委屈和不甘。唐軍的步槊長達兩丈四尺,鋒刃部分完全由精鋼打造,然後由一條兩尺多長的套管,固定於硬木製造的槊身之上。而他們手中的彎刀卻隻有五或六尺來長,連對方手中槊杆的木製部分都碰不到,更甭說是攻擊到對方身體。


    這種既借不上坐騎的力氣,又無法靠近對手的滋味,憋得他們就像春天的公狗般,放聲嘶吼。嘶吼罷了,一肚子憋屈依舊無從釋放,隻能順著自家人流,不斷向後退避。


    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將這一切看在了眼裏,禁不住大罵禁衛營主將白舍爾愚鈍,“繞到側麵去,攻擊他們的側翼。攻擊他們的側翼。笨,笨得向石頭一樣。來人,給我下死命令,擋不住唐軍,我就將他們全家變成奴隸!“


    沒等傳令兵把命令和威脅轉化成號角聲,禁衛營主將白舍爾已經開始嚐試攻擊唐軍的側麵。在他的調度下,十數名低級將領分頭散開,各帶百餘名近衛,緩緩地在人流中兜了半個圈子,從不同角度撲向了陌刀和長槊陣。


    長兵器的弱點在於不利近戰,萬一被對方貼身迫近,就無法進行有效回防。大食近衛軍中士卒以呼羅珊地區的百戰老兵為主,反應速度遠遠高於普通聖戰者。發覺自己一方有新的應對舉措,立刻撥轉坐騎閃避,主動讓出數條縫隙,給側向撲上的同夥創造機會。


    “進!”


    “進!”


    陌刀手和長槊手們對敵軍的變化視而不見。依舊按照固定的節奏,高呼向前。迂回撲上的大食禁衛喜出望外,用雙腳再次磕打了一下馬肚子,盡可能此從**坐騎上壓榨出一點兒速度來,然後高高地舉起彎刀,獰笑著劈落。


    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天國的榮光。然而,一聲斷喝卻擊碎了所有美夢。


    “進!”冰冷單調的呐喊聲中,後排的安西士卒猛然發力,將長槊向斜側前方刺出。前方緊鄰他的袍澤對身邊砍過來的彎刀不閃不避,以同樣的姿勢,刺向更前一排斜側偏上位置。再前排,長槊舉起,也是同樣一個角度。


    錐形陣列的外圍迅速擴大,數百杆同時刺出的長槊,在烈日下,宛若一朵綻放的鋼鐵牡丹。紅光閃耀,一個個大食近衛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軟肋上的槊鋒,手臂一軟,彎刀無力地掉落於地。


    迂回到陌刀陣側翼的近衛們結局更為慘烈。在誌在必得的一擊當中,他們幾乎把自己整個肩膀和肋骨,暴『露』給了比目標稍後一排的唐人。隨著一聲斷喝,六尺餘長的刀鋒從側後淩空劈落,毫無阻礙地劈到了大食近衛的軟肋處。將他們的上半個身子連同高高舉起彎刀一並掃起來,躍起數尺,帶著血雨慘叫著跌落。


    “進!”左右兩個長槊陣,同時發出斷喝。長槊手們互相照應,將正前和斜前方的敵人紮下馬背。


    “進!”陌刀陣平推向前,剁碎周圍一切阻擋。


    “進!”手起,槊出。


    “進!”手起,刀落。


    隨著單調冰冷的“進!”“進!”聲,身穿黑『色』鎧甲的大食近衛紛紛落地。領軍主將白舍爾憑著優勢的人數,不斷調整應對之策。但所有妙計都撞在了三個一成不變的鋼錐上,次第化為一灘灘血肉。


    “進!”


    “進!”


    “進!”


    “進!”


    李嗣業不知疲倦,安西將士也不知疲倦。隨著他們單調冰冷的呼喝,先前如同烏雲般湧來的大食近衛就像被陽光照到了般,不斷向後退,向後退,猛然發出“哄”的一聲,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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