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社鼠 (二 上)


    畢竟已經在這一帶經營近百年,天方教於民間已經有了一定根基。雖然健馱羅國中權臣斷然宣布洗心革麵,不少天方教徒還是心向大食。發現城內唐軍有集結跡象,立刻連夜將消息傳到了二百裏外的東征聖戰軍手中。


    大食軍主帥艾凱拉木聞訊,魂飛魄散。不敢與唐軍交戰,以保護教眾為名,迅速將殘兵撤入了迦布羅城中。同時征發闔城青壯,用『亂』石巨木堵住了由坦叉始羅城通往該城的唯一官道。


    迦布羅附近的官道還是大唐中宗時期在此地設立寫鳳、條支、修鮮三個都督府時所修建,本來就因為地形和人手的限製,因陋就簡。天方教趁大唐內『亂』之時得到此地後,便隻管利用,不管建設。數十年下來,官道早已被其糟蹋得破敗不堪。再讓艾凱拉木蓄意這麽一番破壞,立刻徹底宣告癱瘓。非但大隊人馬無法通過,連外出放羊的牧人,都失去的回家的希望。


    有道是破壞總比建設容易。安西軍上下都沒料到大食人竟然如此無恥,被堵在了黑石山口之外,數日不得寸進。無奈之下,封常清隻好放棄了重新打通道路的設想,帶領大軍轉道向北,準備從小勃律國內迂回到迦布羅以北,再度『逼』天方軍決戰。


    聞聽唐軍北撤,已經連續數日沒睡過安穩覺的艾凱拉木終於鬆了口氣。派人將所有在上一戰中幸存的將領召集到總督府,帶著幾分悲涼跟大夥商議道:“這次東征,咱們本來就準備得過於倉促。而真主又因為咱們這些信徒之間內鬥不斷,拒絕再給予任何幫助。為了保全真主的信徒和領地,我已經盡了一切可以盡的努力。如果唐軍再從北方迂回過來,作為大軍主帥,我隻能用鮮血證明自己的忠誠了。但你們幾個,卻沒必要陪著我一道等死。能尋門路平安調回西方去的,現在就自己想辦法吧。我估計還有一個月時間可用,趁著唐軍到來之前趕緊走。別讓士卒們知道就行,不用再陪著我死撐了!”


    眾將雖然因為前番潰敗,對艾凱拉木甚為不滿。此刻聞聽了他的肺腑之言,也一個個感動得落下了眼淚。抽噎了片刻之後,紛紛開口勸道:“大人不要喪氣。咱們手中不是還有五萬多士卒麽?天氣馬上就要涼下來了。從小勃律迂回到這邊,路上至少得走一個月。迦布羅城還算堅固,隻要咱們在城中死守上一個半月時間,便拖到了秋末。那時候不用咱們動手,光是臨近雪山上刮下來大風,也能把野外紮營的唐軍活活凍成冰疙瘩!”


    “是啊,我們當初來時都把話說得太滿,現在找借口跑回去,即便憑著家族的力量逃過追究,這輩子估計也難再抬起頭來,還不如留在城中再拚一次!”


    “上次作戰,可能是健馱羅狗子勾結唐人,在飲水中給咱們下了毒,所以才導致將士們手腳發軟。這回咱們死守在城裏不『露』頭,不信唐軍還能飛進來!”


    “是啊,是啊。野戰咱們未必打得贏,守城總是行吧。在西邊作戰,攻打拂菻人的城池,咱們最少都得打半年左右。這迦布羅的城牆比拂菻人的城牆絲毫不差。隻要咱們下定決心死守,堅持兩三個月應該沒問題!”(注1)


    眾人七嘴八舌,卻都沒離一句本義,那就是與唐軍在野外交手,無論如何都是打不贏的。但憑借天氣和地利,撐過今年肯定沒問題。


    “天冷下來又能怎樣?” 艾凱拉木打斷大夥的話,搖頭苦笑,“如今周圍各仆從國都被唐軍嚇破了膽子。唐人要求進城避寒,他們敢不好吃好喝伺候周到麽?等明年雪化了,還不是一樣要打到城下來?!”


    “當初就該把這些對真主不忠心的異教徒國家,統統屠滅幹淨了!”有一個絡腮胡子將領跳起來,恨恨地罵道。


    “對,這些異教徒就該下地獄!殺光他們,將財產給弟兄們分掉,鼓舞士氣!”立刻有人跳起來,朝著窗外鬼哭狼嚎。


    大食國同時朝東西兩個方向推進。在西邊所遭受的阻力可沒有東方這麽大。那些信奉十字教的小國要麽舉國西逃,要麽留下來被當做奴隸。很少如同東方這般,還需要聖戰者們假惺惺做些懷柔舉動來安撫。敢對大食老爺流『露』出半分不敬,甭說是人,連城池都可以給它完全抹去,根本不會留一點兒掙紮餘地。


    大敵當前,有人卻還想著如何在城裏殺人劫財,這無論如何也得不到艾凱拉木的讚同。將眉頭皺了皺,他沉聲嗬斥道:“殺光了他們,誰為大軍提供糧食、『奶』酪和金子?況且現在說這些不是太晚了麽?難道你們還想把迦布羅城中的百姓也『逼』到唐軍那邊去?想走就立刻走,不想走的話,就別給我添『亂』。否則,我死之前,不介意先送他下地獄。”


    天方教內部派係眾多,平和派與激進派都不在少數。對於平和派而言,隻要異教徒肯納稅,就應該受到保護。而對於激進派而言,所有異教徒的財產和『性』命都應該被予取予奪,根本沒資格與教徒談條件。而為了達到迅速擴張的目的,大食國的權臣們,一直在默默扶持激進派的力量。東西兩路聖戰軍中,狂信徒更是占據了絕對主流。但越是跟西域諸國打交道久的人,則越傾向於平和派。在他們心中,或多或少已經意識到了,光用武力和天國誘『惑』,已經抵抗不了西域百姓對大唐的向往。隻能恩威並施,才可以獲得更多的機會。


    艾凱拉木曾經在呼羅珊多年,對大唐影響力的認識非常深刻。甭說此時東征軍已經戰敗,武力威懾已經大打折扣。就是當年在怛羅斯戰役取得完勝之時,他也不敢輕易對地方小國妄動殺機。


    然而人越是在絕望時刻,越容易暴『露』本『性』。將領們沒有人敢真的跟自家主帥過不去,卻對他的決定不以為然。特別是那幾個想將失敗的憤怒發泄到百姓頭上的蠢貨,見艾凱拉木動怒,立刻將頭低了下去。躲進人群背後,低聲嘟囔道:“不將他們殺了,難道等著城破後,他們幫唐人磨刀殺咱們麽?他們又不是真正的教友?!”


    不少將領本來就認為自己已經無法平安返回故鄉,聽了這些煽動,心思便活躍了起來。悄悄地互相使眼神兒,準備聯合在一起,再度向艾凱拉木施加壓力。雖然屠殺和劫掠未必能起到鼓舞士氣作用,至少大夥臨死之前還能再瘋狂一回。


    艾凱拉木指揮打仗的本領一般,把握人心的本領卻遠遠高於眾將之上。目光稍作巡視,便猜出了一些人的真正想法。用力一拍桌案,大聲喝道:“剛才是誰在說話!有本事站到我麵前來說。大聲些,讓所有人都能聽清楚你在說什麽!知道為什麽西域各國總是願意跟大唐勾結麽?就是因為你們這些家夥的存在,讓他們把真主的信徒都當成了惡魔!”


    有人立刻將腰彎得更低,有人卻梗著脖頸,憤怒的與主帥對視。還有一部分將領,則從中坐起了和事老,一邊勸艾凱拉木不要為了一點沙子般的小事生氣。一邊推開憤憤不滿的同僚,阻止他們將衝突繼續擴大。


    眼看著沒等唐軍迂回打來,城中的將士們已經要分裂。不久以前剛剛獲得艾凱拉木賞識的阿裏?本?哈邁德?本?波爾克?……阿迪推開擋在自己麵前的人,笑著說道:“唐軍已經到達城下了麽?怎麽大夥都仿佛明天就要向真主證明忠誠一般慌『亂』?現在爭論該如何對待異教徒有什麽用?有那時間,哪如想辦法將唐軍頂回去?!”


    “廢話!”


    “這人是個傻子!”眾將領,無論職位高低,包括艾凱拉木本人都轉過頭來,將憐憫的目光投在阿裏臉上。


    小阿裏卻絲毫沒有被鄙視的覺悟,笑了笑,繼續口噴毒『液』,“怎麽,我說錯了什麽話麽?唐軍還得幾天才能打過來吧。大夥這麽快就開始準備葬禮了?要死的趕緊,我正好有機會把你們的最後遺言帶回家鄉去。以後就寫一本書,叫蠢貨們的臨終禱告…….”


    “有話你就趕緊說!”剛才那名帶頭要求殺人泄憤的絡腮胡子將領衝上來,一把拎住小阿裏的脖子,“如果說不出個一二三來,莫怪我揍你個滿臉開花!”


    “經文上說,對教徒使用暴力,該受到什麽懲罰?”不愧為伊馬木,小阿裏就用了一句話,就將絡腮胡子的氣焰打壓了下去。“至於我想說什麽?卻不是你有資格聽的。給我閃開,否則,早晚我會讓你承受阿迪家族的憤怒!”


    “都快死了,誰還怕你背後的阿迪家族?”絡腮胡子大聲呼喝,身體的動作卻暴『露』了他的膽怯,迅速地鬆開手,退回人群之中。


    “我有一個辦法,可以讓大夥都擺脫困境。並且可以讓大夥都平平安安,滿臉自豪地回到家鄉!”小阿迪撇了撇嘴,繼續說道,“但是,我有兩個條件。第一,所有人必須發誓對此保密。第二,級別不夠的人,請主動退下。否則,我寧願把這個辦法爛在肚子裏!”


    ,


    注1:拂菻,阿拉伯人對東羅馬帝國和歐洲的音譯。唐人根據阿拉伯人的音譯稱之為拂菻。在阿拉伯人沒有將絲綢之路截斷時,歐洲人與大唐曾經有商旅往來。景教也是由此地傳入大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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