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異域 (四 上)


    聞聽此言,眾人心中登時火氣全消。最近一個多月來,大夥於絕境中求生存,幾乎每一步都是被形勢所『逼』,心中根本沒有什麽太長遠打算。


    亮出旗號,是迫不得已。主動攻擊柘折城,是死中求活。當著諸侯的麵與俱車鼻施決一死戰,更是臨時起意,事先沒經過任何規劃。至於將來誰會填補俱車鼻施消失之後留下的勢力空白,大夥壓根兒連想都沒想過。更甭說用何種手段長期地確保新崛起者對大唐的忠誠了。


    “據屬下所知,當日俱車鼻施便是從派往拔漢那的細作口中,得到了有關使團的具體情況,然後才決定出重金收買馬賊攻擊大人。而就在大人懸師城外之時,還有不少諸侯,偷偷地派人潛入城內,跟俱車鼻施串通消息。”見眾人終於開始理解自己的良苦用心了,麥爾祖德大受鼓舞,繼續低聲補充。


    這些都完全是事實,沒人能夠否認。從入城後發現的蛛絲馬跡中來分析,王洵確信,最早將使團情況泄『露』給俱車鼻施的,就是阿悉蘭達本人。而在當使團於城下按兵不動之時,除了曹氏兄弟外,其他諸侯,起初都抱的是兩頭下注心思。正是利用了諸侯們這種心理,他才能從容地布置好了最後一個局,將使團的真實兵力,以最快速度傳進了柘折城,傳進了俱車鼻施麾下幾乎每一名親信的耳朵。也正是因為得知了使團一直在虛張聲勢,俱車鼻施才不得不硬著頭皮帶領一支士氣低落到了極點的軍隊,出城與使團決戰,以期挽回失去的威信,結果被打了個落花流水。


    等了片刻還是沒有得到王洵的回應,麥爾祖德想了想,繼續鼓動如簧之舌,“眼下雖說各路諸侯對大人您惟命是從,可誰也不敢保證他們得到整個大宛國之後,心裏會怎麽想。有道是,多一分實力就多一份野心,除非您駐紮在這裏永遠不走了,否則…….”


    話未說完,已經被王洵用手勢打斷,“你先下去做事吧!”皺了皺眉頭,他臉上『露』出了幾分不耐煩的表情。“其他先不用管。先把我安排你做的事情處理好了再說!”


    “這…..,屬下遵命!”麥爾祖德不知道自己哪句話說錯了,心裏約略有些失落,,卻依舊笑著向王洵行了個禮,轉身退下。


    自有親兵上前,將他領往幕僚們處理公務的偏殿。沙千裏和黃萬山兩個互相看了看,也相繼向王洵告辭,前去幫助麥爾祖德一道謀劃開釋俘虜事宜。待三個人的背影都去得遠了,宇文至慢慢走上前,低聲說道:“那姓麥的家夥為人雖然差勁了些,所出的主意卻未必是錯。咱們反正不可能永遠駐紮在這兒,立哪個傀儡其實最後都一樣。別人多少還都有自己的家底兒,俱車鼻施卻連存放在沙漠中的保命老本兒,都被你派人給連鍋端了。日後他除了老實聽話之外,恐怕根本沒有別的選擇!”


    早在決戰之前,王洵已經悄悄下派了一哨兵馬,繞道去抄俱車鼻施藏在沙漠中的應急之資。如今這路兵馬正押送著抄到的輜重細軟往回趕,如果不是天氣耽擱了行程的話,兩三日之內,便能將繳獲送到城中。失去了最後這點家底,俱車鼻施可以說徹底陷入了絕境,沒糧,沒錢,沒援軍,連做一支有實力馬賊都不可能,更甭說找機會複國了。


    心裏清楚這些情況,所以方子陵的意見跟宇文至差不多。大體上也覺得麥爾祖德給大夥出了個不錯的主意。“是啊,經此一劫。除了死心塌地地投靠大唐之外,俱車鼻施已經沒了其他選擇。如果咱們肯饒恕他,選他回來做大宛國主。日後不但他自己未必鼓得起造反的勇氣,即便哪天又被豬油蒙了心,有今日的前車之鑒在,他手下的弟兄們也沒膽子追隨!”


    “嗯!”王洵低聲沉『吟』,依舊拿不準主意。當日他曾經親口答應替義和公主討還血債,如今因為形勢變化,就要自食其言,怎麽想也覺得問心有愧。


    民壯出身的魏風想法卻跟前宇文至、方子陵兩人不太一樣,看出王洵內心的猶豫,上前半步,大聲說道,“如果大人長期能留在這裏做節度使就好了。就不用再考慮選擇誰來做大宛王了。這附近的田地我粗略看了看,很肥。 又靠近水源,好好打理打理,養活幾十萬人都不成問題!”


    “胡說!”王洵再度皺起眉頭,衝著魏風低聲嗬斥。“節度使也是說做就能做的?朝廷現在總共才有幾個節度使!沒事兒帶人出去巡城,別再這裏跟著瞎摻和!”


    “嗯,諾!”魏風被訓得一縮脖子,拱拱手,倒退著走了出去。朱五一、萬俟玉薤、王十三等人本來想開口,見魏風挨了訓,也紛紛低下頭,把話全咽回了肚子內。


    宇文至笑著搖頭,低聲道:“其實他的話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交給誰,都不如咱們自己握在手中放心。大宛節度使這職位有點難度,朝廷那邊估計舍不得。但如果請封帥幫忙努努力,咱們自己再上下打點一番的話。憑著咱們破城滅國的功勞,授你一個大宛都督名號,應該不算什麽問題!”


    “要去你去,我可沒心思一直留在這蠻荒之所!”對於宇文至,王洵不能跟其他弟兄那般呼來叱去,搖搖頭,笑著否決。


    大宛都督這個職位雖然能坐擁一方,上馬管軍,下馬管民,在他心目中,卻遠遠比不上中原一個普通的州刺史。從朝廷角度上講,也不會讓一名武將長期地駐守在同一個地方,慢慢地經營其自家勢力範圍。


    以王洵目前的了解,放眼大唐,除了已經尾大不掉範陽軍之外,其他軍鎮的節度使任期幾乎沒有超過五年的先例。把大好五年光陰浪費在這兒連中原一個郡城都沒法比的地方,整天跟『亂』七八糟的事情打交道,還不如回到封常清帳下,繼續在兩軍陣前縱馬馳騁。。


    “我…..”宇文至咧嘴而笑。“我要是有你這種人脈和威望,肯定會留下來。著急回軍中有什麽好,邊令誠隻要一天不滾蛋,咱們還得看一天他的臉『色』!”


    “我等有這份功勞在手,邊令誠恐怕也不能再像原來一般對咱們為所欲為!”提起當日出使的緣由,王洵便忍不住搖頭。如果當日不是邊令誠苦苦相『逼』的話,今年冬天自己恐怕就要在軍中平淡虛度。誰曾想到,萬般無奈之下做出的一個選擇,最後還真被自己闖出了一條路來。


    到現在,他已經不太憎恨邊令誠,反而在內心深處隱隱對此人有一些感激。不是此人,自己恐怕永遠都要庇護在封常清的羽翼下,凡事第一便想到背後的依仗,永遠學不會獨自去麵對困難。


    見王洵總是油鹽不進,宇文至氣得暗自咬牙,“即使邊令誠再動不得你,還有楊國忠和高力士呢?如果你連自立門戶的心思都沒有的話,什麽時候才能找他們報仇?”


    “行了,雖然在座都是自家兄弟,你也不能信口開河!”王洵心裏最不願被觸碰的傷疤再度被揭開,不覺有些惱怒。自從發現連封常清都不願意招惹楊國忠等人之後,他便明白,自己當初那些報仇的話,是多麽的幼稚可笑了。即便升官升得再快,十幾年後就做了封常清的副手,安西軍都護府副大都護,他頂多也隻能令楊國忠和高力士等人對自己有所忌憚。若是想把當日二人加諸於自己頭上的種種惡行報複回來,依舊是白日做夢。


    除非自己起兵造反。猛然,一個怪異的念頭湧上心底,令王洵不寒而栗。扭過頭去看宇文至,卻依稀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幾分期待。“咱們能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全是因為背靠著大唐!”他笑著說道,聲音卻顯得有些無力,“眼下咱們手中也不過才兩千來號弟兄,能震懾住諸侯別鬧事就不錯了,根本沒時間考慮其他。況且眼下俱車鼻施躲在哪裏還不知道呢,有什麽想法,也得把他先抓回來再說!”


    不敢確定好朋友今日再三勸說自己去爭大宛都督職位的舉動,是不是包含著什麽其他暗示。王洵也不敢往深處想。找個機會將話題岔開,寥寥草草處理了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天『色』也就開始暗了。外邊的雪越下越大,議事廳裏邊的氣氛也越來越冷。終於,方子陵頂不住,第一個起身告退。魏風、朱五一等人也陸續找借口離開。宇文至本來還打算跟王洵再聊上幾句有關大夥日後發展的問題,見他始終心不在焉,也站起身,帶著幾分失望告別而去。


    王洵自己坐在空『蕩』『蕩』的大廳中覺得索然無味,便揮揮手,宣布全天的公務告一段落,自己也起身離開。


    經曆了一個下午,地麵上的雪已經很厚了。士卒們來不及清掃,整個大宛王宮,顯得幹淨而又空曠。


    拜大雪所賜,空氣中那股屍體的臭味總算淡了些,不至於熏得人喘不過氣來。幾處城破時被戰火波及的宮牆,也被雪花遮蓋住,再也看不出任何痕跡。漫長曲折的甬道兩旁,幾株叫不上名字的老樹,孤零零地站著。它們已經長到了合抱粗細,不知道於王宮中站立了多少年,親眼目睹大宛國換了多少個主人,卻始終保持著著原來的模樣,無喜,亦無悲。


    王洵突然覺得心裏很煩躁。


    走在路上,忽然『迷』失了方向的煩躁。他現在終於安全了,短時間內,不會再被輕易當做棋子犧牲。而那些曾經的仇家,也不會再輕易找他的麻煩。但是,他卻發現自己突然失去了人生目標,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麽,道路該如何選擇。


    報仇,這輩子基本沒什麽指望。繼續追逐功名,好像也沒什麽意思。如果人生就是一味地向上爬,向上爬,將頭頂上的人拉下來,將阻礙自己的人踩在腳下。這條路什麽時候才是盡頭?


    每當你踩下去一批,抬起頭,就會看見更高的一批。踩來踩去,爬來爬去,永遠沒有止境。


    想著沉沉的心事,他的腳步就邁得越來越大。一不留神,已經把幾個侍衛給甩在了身後。猛然間,甬道邊的老樹後閃出一道雪影,向前跑了幾步,直撲他的胸口。


    王洵即便沒做任何提防,也不會輕易撲到。憑著本能將身體向旁邊一側,隨即左腿橫掃。隻聽“撲通”一聲,來人被掃了個正著,落在雪地上滾成了一隻白『毛』獅子。


    “抓刺客!”萬俟玉薤和十三等人叫嚷著撲上,七手八腳,將來人按了個結結實實。還沒等他們掏出繩索,雪地中又響起一個稚嫩的哭腔,“別,別打了,是我。我,不是刺客。不是刺客!”


    “是你?”王洵聽著聲音有些耳熟,命人挑過來燈籠細看,入眼的是一張青澀的麵孔,


    這個孩子大夥都認得。當初曾經替他師父穆陽仁與唐軍接洽投降事宜,隨後俱車鼻施翻臉不認賬,又派其出來向大夥下戰書。城破後,東曹國的兵卒在敵樓的柱子上發現了奄奄一息的他,弄不清其具體身份,便連同他師父的遺體一道交給了唐軍。


    念在這孩子當初明知道回城後必死,也寧願與自家師父患難與共的份上,王洵請了郎中給他治傷,並且專門為他在王宮中騰出了一間屋子靜養。誰料小家夥剛一能下地,就冒冒失失地跑了出來。


    看到劉館鼻青臉腫的模樣,王洵啞然失笑。擺擺手,命人將其放開,和顏悅『色』的追問道,“小劉倌兒,你怎麽會在這兒!”


    “我,我想見你,他們不肯替我通稟!”劉館抹了把鼻子上的血跡,抽抽搭搭地開始告黑狀。“所以,我就躲在你可能經過的路上,堵,堵著你!”


    “你找我?”聞聽此言,王洵愈發覺得奇怪,“你找我有事情麽?還是有什麽忙需要我幫?”


    “是,師父,師父托我帶,帶句話給你!”又狠狠在臉上抹了幾把,小劉館斷斷續續地哭訴,“師父,師父臨死前,托我,托我跟你說。他說,他說當年被高大將軍丟下的,不止是一捧沙那三兩百人。都被,都被各位國主,城主當奴隸給瓜分了。如果,如果有可能的話,請將軍大人發發慈悲,把,把他們都救出來,帶,帶回中原去。哪怕,哪怕回去後就死掉,也別讓他們再做一群孤魂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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