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長生殿 (一 下)


    老太監朱全不敢回答,隻好低下頭去看著自己的靴子尖兒裝傻。他雖然不像高力士那樣智勇雙全,但能在李隆基身邊伺候這麽多年,肯定跟“愚蠢”兩個字搭不上邊兒。可眼下的困境卻是,除了自己剛才提到了幾路人馬,大唐帝國,確實已經無兵可調了!


    兩度討伐南詔失利,基本上將長江以南的可戰之兵全賠了進去。而北方四大節鎮,漁陽、朔方、安西、河西,第一個追隨安祿山造了反;第二個乃是太子李亨的嫡係,皇帝陛下用著未必完全放心;第三個的因為兩任主帥封常清和高仙芝被皇帝陛下傳令斬殺於軍前,分崩離析。如今能召來保護皇室的,也就剩下第四支,河西軍的部分外圍力量了,雖然其主帥哥舒翰已經投降了安祿山,並且受封為大司空!


    “荒唐!荒唐!”得不到心腹太監的回應,李隆基愈發心煩意『亂』。恨不得立刻將宰相楊國忠叫到麵前,痛斥他的昏庸無能。然而在反複踱了幾圈之後,他又放棄了這個念頭,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皺著眉頭說道:“如今看來,朕當時對高仙芝和封常清二人的處置,的確太倉促了些!但這也不能完全怪朕下手太狠,他們兩個從虎牢關一路敗到了潼關,喪師辱國,朕總不能繼續由著他們吧?!否則,將置大唐國法與朝廷的威嚴於何地??隻恨邊令誠那廝無能,枉在疏勒待了那麽多年,居然沒本事凝聚全軍!罷了,罷了,這些過去的是是非非,朕也不想再追究了。你去把中書舍人宋昱宣來,讓他替朕擬一道聖旨。說朕感念高、封兩人昔日為大唐戍邊的功勞,特許他們將功抵罪。追封高仙芝為燕郡公、封常清為隴郡公,其他曾經在高、封兩位卿家麾下效力的安西將士,也一並論功行賞。已經為國死節者,官爵皆追加一級,準許他們的子侄繼承。還繼續在軍中效力者,交吏部和兵部升官一級,暫時不升爵位。準許他們按新職位自行擴充隊伍,組織兵馬前來勤王!”


    “諾!諾!老奴記下了,記下了!”饒是見多識廣,老太監朱全也被李隆基一連串大氣的封賞,驚得目瞪口呆。安西軍雖然大部分已經被哥舒翰葬送在潼關之外,可留在地方上及分拆到河東、山南等處的中、高級將領,加起來卻仍有四、五十位。這一堆官帽子砸下去,少說也得砸出七、八名驃騎大將軍來。


    李隆基的心思卻不在如何“批發”官爵上,略作沉『吟』,又迅速補充:“且慢,你再記一下。記不住就拿筆寫。疏勒鎮守使周嘯風、龜茲鎮守使李嗣業、焉耆鎮守使段秀實、兵馬使李元欽、別將荔非元禮、白孝德等六人,皆有大功於國。各晉爵一級,加食邑百戶。安西采訪使王洵,公忠體國,處事沉穩得當,加金紫光祿大夫,衛尉卿,增食邑兩百戶。”


    “諾!老奴記下了,這就交代宋中書去擬旨!”朱全的汗把後背上的衣服都濕透了,弓著身子往後退。


    曾經有個和他資曆差不多的老太監因為在朝政上多事,被高力士弄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皇帝陛下連問一下都懶得問。今天他卻很倒黴不經過高力士允許,替皇帝陛下傳這麽多口諭出去,豈不是自己拿腦袋往刀尖兒上撞?!


    “先別忙著去。你可記得他們幾個人現在在哪?朕這幾天事情多,沒顧得上看各部送過來的奏折!”李隆基再度叫住朱全的腳步,沉聲追問。


    幫皇帝批閱奏折,是高力士的權力,再借兩個膽子,朱全也不敢染指。聽到李隆基問得焦急,隻好躬了下身,如實稟告:“老奴,老奴,請陛下恕罪,老奴沒資格看奏折,隻是從別人嘴裏聽到過一些隻麟片爪的內容,實在不敢『亂』說,以免耽誤了陛下的大事!”


    “哦,朕差點兒忘了這茬兒了!”李隆基皺了皺眉,滿臉懊惱,“元一呢,他怎麽還沒回來!”


    “他去找陳玄禮將軍了。具體做什麽,老奴沒敢過問!”朱全簡直恨不得立刻就從皇帝身邊逃開,擦著汗重複。


    “嗯!”李隆基輕輕點頭。經對方一提醒,他倒想起自己今天中午自己曾經交代高力士對“出巡”蜀中的事情,提前做一些綢繆。想必眼下後者心中已經有了脈絡,所以找龍武大將軍陳玄禮安排具體細節去了。


    沒有高力士這個最順手的人選在,李隆基隻好退而求其次,“那你把記得的部分說一說,朕需要知道幾位將軍的具體實力和位置!”


    “既然陛下有令,老奴就如實上奏了!”朱全先小心翼翼地告了個罪,然後緩緩補充,“老奴記得,高仙芝和封常清兩個被正軍法之後,疏勒鎮守使周嘯風帶頭鬧事,觸犯軍律,被貶往雷州了。龜茲鎮守使李嗣業雖然沒有參與鬧事,但也消極怠命,被貶往朔方軍中,做了偏將。同時被貶往朔方的還有焉耆鎮守使段秀實。他麾下的兵馬使李元欽倒是留在了安西軍中,調歸哥舒翰節製。但是於前幾日於潼關血戰中失蹤,下落不明。別將荔非元禮、白孝德兩個老奴不知道,想必不是被邊令誠那廝弄到別的地方去了,就是已經為國捐軀了。具體情況如何,還得找有司查驗一下方才能確定。”


    “碰!”話音未落,李隆基已經將桌子上僅有的一隻茶盞舉起來,狠狠地丟了出去。“『奸』賊誤國,『奸』賊誤國,邊令誠這廝,朕當初真的不該信任他!擬旨,把周嘯風給朕調回來,官複原職!追贈李元欽為岐郡侯,光祿大夫,想辦法找到他的兒子,承襲官爵。李嗣業和段秀實也官複原職,各自再追加一級爵位。還有將荔非元禮、白孝德兩個,派人去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老奴代他們叩謝陛下恩典!”朱全迅速跪下去,重重叩頭,同時盡量將自己的聲音提到最大,以便外麵其他太監聽到,能及時把皇帝陛下的一幹命令傳進高力士的耳朵。


    “還有王洵王明允呢,他在什麽地方?朕記得幾個月前,他已經帶著大宛都督府的精銳和十數國聯軍往回趕了?怎麽還沒走到長安附近?!”李隆基卻絲毫體會不到老太監朱全的辛苦,繼續對安西軍的餘部刨根究底。


    也難怪他今天為了幾個小人物糾纏不清,幽州軍叛了,朔方軍從上到下都被太子的嫡係把持,河西軍外圍兵馬因為哥舒翰的投敵而無法信任,眼下他能指望的,也就是這些安西軍殘部了。


    老太監朱全最不想回答的,就是關於大宛都督府的情況。偏偏又避無可避,低著頭考慮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說道:“那,那王洵王明允,據說是封常清的嫡傳弟子。他麾下的將士,又多為在化外之地自行招募,未必能遵守大唐軍規。所以,所以....”


    “所以什麽?!”李隆基狠狠瞪了他一眼,目光如同刀子般銳利,“所以你等就不想讓朕重用他,準備把這支生力軍推給安祿山?!朕還奇怪呢,怎麽他突然就沒了消息,原來是你們幾個在朕背後搗鬼!”


    “老奴不敢!”朱全膝蓋一軟,立刻跪了下去,“老奴隻是私底下懷疑他的忠心,沒敢跟任何人說。沒敢跟任何人說啊!”


    “那他怎麽走著走著,就突然失蹤了?難道還有人敢在路上截殺我大唐的采訪使不成?”李隆基在此刻本來變得極其多疑,越琢磨,越覺得朱全沒跟自己說實話。


    老太監朱全渾身上下濕得如剛被人從水裏撈出來一般,一邊叩頭,一邊低聲解釋:“陛下明鑒,老奴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老奴隻是聽人說.......”


    四下看了看,他迅速將聲音壓到最低,“老奴隻是聽人說,驃騎大將軍曾經派人去迎接王采訪使。但到底有沒有接到,老奴就不清楚了!”


    “你個廢物!”李隆基恨恨地跺腳,拿老太監朱全無可奈何。對方的能力和膽略他非常清楚,的確不是敢於背著自己『亂』來的人。可那樣的話,高力士的一些行為,就非常可疑,非常令人惱怒了。派人去迎接,恐怕手裏拿的未必是酒水和牛羊。而大宛都督府的將士也正如朱全所說,皆為王洵在蔥嶺之西招募,上下皆以其一人馬首是瞻.......


    該死的高力士,都什麽時候了,你還顧著解決私人恩怨!他是封常清的弟子又怎麽樣?朕能給封常清平反,自然也能令他歸心。況且他們王家還是開國元勳之後,世世代代受大唐皇恩,又豈會因為封常清一人的冤枉,就棄朕的知遇提拔於不顧?


    正氣得火冒三丈間,院子內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跟著,高力士的身影出現在了房門口,“陛下可是找老奴?!老奴來遲,請陛下恕罪,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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