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長生殿 (三 上)


    “程元振,你這是什麽意思?”高力士大怒,指著程元振的鼻子質問:“莫非你想造反麽?還是打算離間陛下父子?”


    程元振懶得直接搭理他,隻是輕輕使了個眼『色』,四名飛龍禁衛立刻將高力士架起來,推推搡搡押到台階旁。然後猛然將手一鬆,立刻令高力士像滾地葫蘆般摔了出去,在石頭甬道上碰了個頭破血流。


    “大膽!”李隆基忍無可忍,厲聲怒喝。“居然敢在朕的麵前行凶,你們眼裏可還有朕?太子呢,讓他親自來見朕?否則,朕即便一頭碰死與此地,也不會將皇位傳交給他!”


    “陛下請稍安勿燥!稍安勿躁!一直站在程元振身邊的李靜忠笑了笑,和顏悅『色』地勸解。“太子殿下無意立刻接過皇位,隻是不願讓『奸』臣繼續弄權,毀了大唐的如畫江山而已!至於高驃騎,誰叫他剛才進屋之前沒跟任何人打招呼呢?被弟兄們誤傷也在所難免!你們幾個,還愣著幹什麽?還不趕緊把驃騎大將軍攙扶起來?”


    後半句話,明顯是對飛龍禁衛們說的。幾名彪形大漢齊齊答應一聲,“諾!”,從地上抬起高力士,七手八腳地按在了台階之下。


    到了此時,高力士終於明白,自己平素縱橫捭闔,往來無忌,全是因為背後站著李隆基這位大唐天子的緣故。而現在連天子都成了砧板上的魚肉了,自己當然更不會人被放在眼裏。隻好認命地低下頭,慢慢地擦拭臉上的血與淚。


    “既然如此,爾等去替朕擬一份聖旨。就說朕年老體弱,已經無力再處理朝政。準備效仿先祖神堯大聖大光孝皇帝陛下,避居後宮養老。政事俱委於監國太子.......”李隆基知道大勢已經無法挽回,非常“豁達”地做出了交權決定。


    還沒等他把話說完,李靜忠便又笑著『插』言道:“陛下莫急,聖旨早就替陛下準備妥當了,陛下隻要在上麵用了印即可昭告天下!”


    “你等......”四十餘年來第一次被臣下打斷話頭,李隆基氣得渾身發抖。然而迫於眼前形勢,卻不得不又強壓下滿腔怒火,耐著『性』子回應道:“既然太子早有準備,朕直接用印便是。元一,你去取朕的玉璽!”


    “老奴遵命!”高力士跌跌撞撞地爬起身,走進屋內。不一會兒,又搖搖晃晃地走出,臉上沒有半分血『色』。


    程元振抓過兩個小太監,『逼』迫他們躬下身子,拿脊背當桌案。然後把早已準備好的聖旨逐一展開,“懇請”皇帝陛下禦覽。


    李隆基毫不猶豫地抓過印信,朝聖旨上蓋去,根本不想看聖旨裏寫的是什麽內容。然而接連蓋好了幾道聖旨之後,他的手還是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抬起頭,用幾分商量的口吻對程元振等人說道:“楊釗罪不容恕。但萬春公主和駙馬就不必一並誅殺了吧!畢竟她是太子的親妹妹和妹婿,殺了他們,有損於太子的仁厚之名。”


    “啟奏陛下!”李靜忠隻用了一句話,就徹底將李隆基的奢望堵死在眼睛裏,“鴻臚卿楊昢和萬春公主剛才執『迷』不悟,試圖劫持太子,已經被憤怒的弟兄們當場斬殺。同時授首的還有禦史大夫魏方進、戶部侍郎楊暄以及韓國夫人和秦國夫人!”


    “咚!”李隆基背後緊閉的房門發出一聲悶響,緊跟著,是幾聲淒涼而又慌『亂』的叫喊:“娘娘,娘娘,娘娘你怎麽了。趕緊去傳太醫,去傳太醫。不好了,娘娘昏過去了!”


    聽著宮女們的驚呼,李隆基心如刀絞。楊國忠死了也就死了,反正自己早就準備將其拋出來安撫群臣,不過是早死一步和晚死一步的區別。駙馬楊昢和萬春公主卻是無辜,他們夫妻很少參與朝政,並且經常進宮來陪自己欣賞梨園歌舞,像民間晚輩一樣恭順仁孝......。


    “韓國、秦國、虢國三位夫人,與楊逆狼狽為『奸』,欺壓群臣,『迷』『惑』宗室,實乃紅顏禍水,當處以極刑,拋屍荒野,以為後來者戒.......”仿佛唯恐李隆基看不清楚字,程元振走上前,大聲朗誦“聖旨”後半段內容。


    “她們,她們......”兩行清淚從李隆基眼裏緩緩淌了下來。三位楊氏姐妹,個個都是傾國傾城的容顏。太子在早已準備好的聖旨中指責她們『迷』『惑』宗室,禍國殃民。其實一幹李氏皇族哪用她們主動去『迷』『惑』?包括自己這位天子,也恨不能將她們四姐妹捆在身邊,朝夕相伴。


    知道這樣做很對不起貴妃娘娘,所以李隆基才給了楊家無以倫比的寵信,並且親口承諾,要保證幾個女人一生一世的榮華富貴。如今,當初的誓言還在耳畔回『蕩』,三位夫人中的兩位卻都已經香消玉殞了。


    顫動著手,他將玉璽摁下去,在聖旨上留下了刺眼的紅。程元振和李靜忠互相看了看,迅速將已經用了印的幾份聖旨收走。然後將最後一份聖旨,在李隆基的淚眼前緩緩地展開。


    “貴妃楊玉環,魅『惑』天子,幹涉朝政。勾結外藩、穢『亂』宮廷......”才看了一行字,李隆基便再也支持不住,踉蹌了一下,差點摔下台階。多虧了高力士手疾,才勉強穩住了身形。


    “你們,你們......”他手指程元振和李靜忠,一雙眼睛瞪得通紅,“貴妃娘娘何辜,你們竟然如此汙蔑於她?這份聖旨,朕絕不會用在上麵用印,絕不!”


    “幾位大人請高抬貴手,貴妃娘娘一向懶於過問政事,即便在後宮當中,也是處處與人為善,從不輕易處罰犯了錯的太監和宮女。即便是幾位,昔日恐怕也沒少受過她的恩澤,又何必趕盡殺絕?如果為了討好新主子,就非要置貴妃娘娘於死地的話,日後午夜夢回,就不覺得良心難安麽?”高力士也大起著膽子,在一旁替李隆基幫腔。


    幾句話,全無他平素那種咄咄『逼』人的氣焰,卻是情理俱在。想起楊玉環平素的仁慈,周圍的小太監和宮女們也哆嗦著走上前,一起跪在地上請求程元振和李靜忠兩個開恩。


    程元振不敢做主,拿眼神請示李靜忠,後者在去侍奉太子李亨之前,在內宮當中也曾受到過楊玉環的照顧,心裏不覺有些為難。想了想,猶豫著道:“啟奏陛下,其實我等也知道貴妃娘娘實屬無辜,然而楊氏一族都被『亂』兵殺掉了,如果貴妃娘娘不死的話,恐怕日後會徒生事端!”


    “不會,不會!”李隆基像抓到了根救命稻草般,迫不及待地替楊玉環保證,“朕可以保證她不會。貴妃娘娘『性』子柔弱,即便心裏頭再難過,也會顧全大局,不給朕,給太子殿下添任何麻煩!”


    “這,老奴,老奴,老奴真的做不了住,真的......”李靜忠臉上的表情愈發為難。楊國忠一族中,有能力呼風喚雨的已經被殺光了。留下貴妃一個柔弱女子,其實對太子沒什麽威脅。可手中的聖旨都是出自太子殿下最寵信的宦官魚朝恩之手,自己跟程元振兩人好不容易才得到一個討好太子殿下的機會,如果突然節外生枝......


    “朕知道你有擔當,朕知道你有擔當!”李隆基一把抓住李靜忠衣袖上的絆甲絲絛,低聲求乞。“朕連江山都拱手讓出了,難道就不能給朕身邊留一個知冷知暖的人麽?”


    “不能!”程元振忽然又冷了臉,大聲強調:“陛下別讓老奴等為難。貴妃娘娘隻要一天活著,外邊將士們的心思就一天不得安寧!太子殿下也難以體會到皇上傳位的決心與誠意!”


    李隆基的胳膊抖了又抖,手中的玉璽仿佛比泰山還重。寺院外邊,“誅楊賊,清君側”喊殺聲還在繼續,但早已經不像先前那麽刺耳了。想必太子已經完全掌控住了局勢,正在耐心地等待自己這邊的答複。


    一按下去,便將貴妃送上了絕路。不按,則難保自己不與她一道粉身碎骨。反正將士們造反,“完全”是因為不滿與楊國忠弄權而起。倘若『亂』兵衝進了寺院,令自己和貴妃一道被“流矢”所殺,責任也完全在楊國忠這個已死之人頭上,半點兒也怪不得仁厚的太子.....


    “陛下何必如此為難?”正取舍兩難間,背後的屋門突然被推開。“罪魁禍首”楊玉環將手架在一名宮女的肩膀上,緩緩挪了出來。事發突然,她還穿著先前下廚替李隆基準備禦膳的衣服,係在腰間的圍裙上,濺著幾點油漬。火星般,刺痛著大唐天子的眼睛。


    李隆基被刺得心痛如割,顫顫巍巍地走過去,伸手攙扶。楊玉環卻拒絕了他的好意,平生第一次,冰塊一般,拒絕了一位帝王。


    她推開試圖繼續攙扶自己的宮女,一個人,緩緩地走向鋪在小太監背上的聖旨,眼中既沒有憤怒,也沒有悲哀。仿佛要看清楚自己的罪名一般,目光迅速掃過那些黑『色』的字跡,然後緩緩將頭抬起來,目光從程元振、李靜忠等人臉上一一掃過。


    明知道對方沒有任何威脅,程元振和李靜忠等人還是被那空『蕩』『蕩』的目光掃得心裏發虛,不由自主地就往後退。楊玉環見此,忍不住展顏一笑,登時令整個院落都活了起來,陽光灑了滿天滿地。


    “何必呢。諸位可都是男人啊?”她輕啟朱唇,笑著數落。依舊是沒有半分抱怨,半分悲哀。仿佛人早已死了多時,隻剩下了一具沒有靈魂的皮囊。


    “誰的刀快,過來幫我一個忙。自己殺自己,我有點兒下不去手!”帶著幾分乞求,她繼續說道。仿佛是在請對方幫自己撿一方手帕,或者給花澆澆水般輕鬆。


    眾飛龍禁衛們麵麵相覷,一瞬間,竟無人能鼓起勇氣。隻有大唐天子李隆基,心中還保持著幾分清醒,從背後追過來,伸手去拉楊玉環的衣袖,“愛妃,愛妃不要慌。朕,朕在這兒,他們,他們傷不了你!”


    “陛下準備跟臣妾共赴黃泉麽?”楊玉環躲開李隆基的羈絆,轉過身,側著頭追問。


    “朕,朕......”衝動的話已經到了嘴邊上,李隆基就是說不出口。畢竟七十多歲的人了,他不可能像少年一般輕易許下生死承諾。


    “臣妾明白了,臣妾謝陛下多年來的恩寵!”楊玉環飄然下拜,風吹霓裳,宛若不食人間煙火的月宮仙子。


    一拜之後,她不再看麵紅耳赤的李隆基,舉步走上台階,緩緩推開屋門,臨邁入雙腳之前,轉過半張臉,衝著程元振和李靜忠兩人吩咐:“你們兩個再多等片刻,不會耽擱得太久!”


    “是,老奴明白!”鬼使神差,程元振和李靜忠居然順口答應。話說出來後,才猛然變了臉『色』,相對著追悔莫及。


    房門被楊玉環在內部合攏,將所有“男人”都關在了外麵。大唐天子李隆基又是痛惜,又是慚愧,腳步向門口挪了挪,終究還是沒勇氣去推開那道門。呆立在屋子外,悄然擦淚。


    片刻之後,屋子內傳來了宮女們的哭聲。心如死灰的高力士帶著幾名太監跑了進去,抬出了一具蓋著白布的屍體。程元振大著膽子過去掀開白布,粗粗看了一眼,身體猛然一僵,然後又迅速將屍體蓋得緊緊,仿佛唯恐別人也看到那曾經傾城傾國的麵孔。


    李靜忠輕輕搖了搖頭,留下程元振和兩百名飛龍禁衛保護“天子”。然後親自帶著楊玉環屍體和聖旨去向監國太子李亨繳令。臨出門,又回過頭來看了呆立在台階下的李隆基和高力士兩人一眼,喟然長歎。


    那歎息聲如刀,割得高力士心頭血流如注。李隆基卻對其渾然不覺,像個患了離魂症的病人一般,挨個抓住幾名宮女的手,不斷追問:“愛妃走得痛苦麽?愛妃走之前,可否有遺言給朕?你們幾個,剛才聽到貴妃娘娘最後說了什麽?你們幾個,趕快告訴朕,趕快告訴朕。”


    “皇上節哀!”宮女們不敢拒絕,一邊哭,一邊低聲回應,“貴妃娘娘離開前,隻說了一句話.....”


    “她說了什麽,她說不怪朕,對不對,對不對?!”李隆基如同瘋子般,大聲催促,空洞的眼睛裏,充滿了期待。


    “娘娘說,娘娘說.....”宮女們以手掩麵,垂淚不止:“娘娘她說,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嗬嗬!”


    一句曾經的承諾,兩個多餘的字,就像霹靂般,砸在了李隆基的頭上,讓他瞬間矮了下去,宛若全身的骨頭都被劈了個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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