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國殤 (二 上)


    梟雄也罷,英雄也好,其實內心深處都有人『性』的一麵。隻是這份人『性』,對他們的影響遠不及對普通人那麽大罷了。


    當右相嚴莊隨著李豬兒來到禦書房外的時候,安祿山已經從思念兒子的痛苦中擺脫出來,在書案之後正襟危坐,就像一頭養足了精神,正欲擇敵而撲的雄獅。


    遠遠地望見書房裏邊的情景,嚴莊心裏打了個突,趕緊回過頭來,壓低了聲音向李豬兒打聽:“李大人,陛下,陛下今天心情如何?!”


    “還好吧!”李豬兒平素沒少得了嚴莊的賄賂,想了想,用蚊蚋般的聲音回應,“隻踹了我兩腳,沒動軍法。估計這會兒氣兒已經消了。您老進去小心些,盡量揀能讓陛下開心的話說。”


    “那我心裏就有數了。多謝李大人提醒!”嚴莊向對方拱手致謝,邁開步,緩緩走向禦書房門口。


    皇帝陛下最近脾氣有些喜怒無常,這點兒大夥都清楚。所以誰也不願意禦書房單獨奏對這份難得的榮譽落在自己頭上。縱使是貴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右相嚴莊,也視之為畏途。倘若在大庭廣眾之下說錯了話,念在要給臣子留臉麵的份上,陛下還不會做得太過分。如果在禦書房裏頭,周圍沒有外人在場的時候,則不然了。奏對的內容稍不如意,拳打腳踢乃家常便飯。前一陣子,吏部尚書高尚,就是因為說話時用錯了幾個詞,被皇帝陛下一腳踢了個馬趴。回到家中,足足調養了半個月才重新站起來。


    禦書房門口站著兩個年青的小太監,見到右相大人走過了,趕緊讓開半個身子,用手中拂塵挑開了珠簾:“陛下讓你直接進去,不必通報!”


    聞聽此言,嚴莊心裏更是七上八下。整了整袍服,躡手躡腳地穿過房門,走到禦案前,俯下身去,抱拳施禮:“臣嚴莊叩見陛下,祝陛下龍體安康,早日一統江山!”


    “免禮!豬兒,給右相搬個座位來!倒茶!”安祿山抬起頭,雙目之中血絲宛然,“右相大人辛苦了。大半夜的,本不該打擾右相大人休息,隻是朕有些事情拿不準主意,需要及時找右相參詳一二!”


    “不敢,不敢!”已經很久沒受過這麽尊敬的待遇,嚴莊本來就繃著的心情,頓時如弓弦般斷裂。一邊長揖拜謝,一邊急促地說道:“替陛下分憂,乃臣分內之責。豈敢因為天『色』已晚,就,就,就那個......”


    越是緊張,他嘴巴愈不利落,到最後,居然忘記了自己想要說什麽,結結巴巴,前言不搭後語。


    好在今天皇帝陛下沒有動手打人的興趣,揮揮手,不耐煩地補充:“什麽敢不敢的。你就當還是在範陽軍中之時好了。那個時候,咱們君臣怎顧得上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說實話,如果不是你跟老高在一旁幫襯,朕絕對不會有今天。所以讓你坐,你就坐,少跟朕婆婆媽媽!”


    幾句半真半假的話說出來,讓嚴莊感動得兩眼通紅。欠著屁股坐下半邊身子,哽咽著道:“若,若不是陛下,陛下不嫌棄微臣愚鈍,將臣提拔至身邊。臣,臣恐怕現在還蹲於長安城的客棧當中,等著吏部那些王八蛋慧眼識珠呢!所以,所以臣隻恨無兩個身體來回報陛下,絕不敢計算什麽時候早晚!”


    “什麽話。憑你的本事,即便沒有朕,考個狀元,也跟玩一般!”安祿山看了他一眼,笑著搖頭。“算了,咱們君臣不說這些沒意思的話。朕今晚找你有要事商量。孫孝哲那廝在唐軍手中吃了癟的消息,你知道了吧。說說,朕到底該怎麽處置他!”


    “臣,臣,臣乃文官,不,不太懂武事!”雖然在路上事先被李豬兒打過招呼,嚴莊依舊沒想到安祿山問得如此直接。愣了楞,小心翼翼地提醒:“陛下若是問戰略方麵的調整,應該召見哥舒翰或者阿史那承慶,畢竟他們兩個,懂得比臣多一些!”


    “他們?”安祿山撇了撇嘴,滿臉不屑。“一個是崔乾佑的手下敗將,一個是隻知道帶隊衝鋒的莽夫,他們兩個能給朕謀劃出什麽好主意來?!讓你說你就說,畢竟你才是朕的右丞相,別事事都指望別人出頭!”


    這話,讓嚴莊心裏好生受用。猛然間又好像回到了起兵之前,謀主對自己言聽計從之時。坐正了身體,朗聲說道:“如此,如此,臣就大膽請陛下再召見一個人。聽聽他的話,陛下也能做到知己知彼!”


    “哪個?”安祿山眉頭皺了皺,約略有些不耐煩。他信任嚴莊,是因為對方是自己的左膀右臂。而嚴莊在關鍵時刻,卻要把這份榮譽分享給另外的人,實在是有些不知冷暖了!


    “是宇文至,字子達。原來在安西軍中,做過大宛都督府副都督。臣前一段時間曾經向陛下推薦過他。”嚴莊卻對謀主的情緒變化渾然不覺,隻管順著自己的思路回應。


    “就那個丟下安西軍自己跑來投奔你的宇文至?不過一見風使舵的小人罷了,跟他哥哥宇文德乃一路貨『色』!不見,朕不想見他。”安祿山聽到這個姓氏就覺得心煩,擺擺手,斷然否決。


    “他來投奔陛下,倒不是對安西軍的出路失去了信心。微臣打聽過,當年安西軍那位姓王的采訪使,受到邊令誠的排擠,僅僅帶著六百人西出蔥嶺,宇文至也是追隨者之一。”


    對於安祿山討厭宇文至的原因,嚴莊心知肚明。其實不止宇文至一個,其他投靠了大燕國的舊唐文武,包括大將軍哥舒翰和左相陳希烈,如今的日子都不太好過。雖然在新朝廷裏的職位安排得都很高,實際上卻沒有任何權力,說出來的話也不會受到任何重視!


    昔日裏越是頗負聲望大唐舊臣,安祿山越不敢重用。因為他很難想象,有過一次“背信棄義”前科的人,會對新的朝廷忠心耿耿。雖然他自己也一樣背叛了大唐。但在嚴莊眼裏,宇文至應該是個例外,從某種程度上說,嚴莊非但不討厭此人對大唐、對安西軍的背叛,反而於內心深處隱隱有一絲欣賞。


    “哦?”聽了嚴莊的解釋,安祿山臉上也『露』出了幾分玩味之『色』,“照你這麽說,他是另有隱情了!莫非他投靠於朕,不是因為看出大唐已經日薄西山,想從朕這裏謀求長久的富貴?那他又是為了什麽?難道是說,為了給封矮子報仇?!”


    “陛下明察秋毫!”嚴莊不著痕跡地拍了個馬屁,“當年王洵出使西域諸國,看上去幾乎是必死之途,宇文至將軍都奮不顧身地追隨他。現在安西軍的情況雖然差了些,大不了還可以跑回西域去,絕不會比當年的情況更糟糕,他卻毅然離開了,就是為了給封矮子報仇。臣曾經跟別人打聽過,他是到了半路上聽聞封常清被殺的消息才與王洵割袍斷義的,在此之前,一直為後者的左膀右臂!”


    “哦!那倒是快意恩仇!”安祿山點點頭,若有所思。“他在安西軍中任什麽職位,對大宛都督府的情況知道得多麽?”


    “此子曾為大宛都督府副都督,是軍中除了王洵之外的第二人!”嚴莊見自己目的馬上就要達到,趕緊趁熱打鐵。


    宇文家族也算追隨李唐開國的老世家之一。如今雖然大不如前,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特別是在財富和人脈積累方麵,遠遠超過了嚴莊這個當朝宰相。如果能夠通過舉薦宇文至,得到整個宇文家族的支持,今後他的宰相位置會越坐越穩,辦起某些需要錢的事情來,也越發得心應手。


    這些都是背地裏的交易,不便宣之於口。好在大燕國皇帝陛下氣度恢弘,也不會深究臣子們私底下的那些勾當。聽嚴莊把宇文至誇得天上少有,地下無雙,想了想,笑著道:“若是當真如你所說,朕倒想見一見他了?他現在在哪裏?你可把他帶進皇宮裏來了?!”


    “微臣不敢!”嚴莊趕緊起身做了個揖,笑著解釋:“微臣身邊正好缺個精通軍務的人,前一陣子見陛下不打算用他,便收他做了貼身的侍衛統領。此刻,他正在宮門外等著保護微臣回家呢,倒是不曾進得皇宮裏頭來!”


    “進就進了。朕又不是沒跟你說過,可以直接帶貼身護衛入宮!”安祿山笑了笑,大度地擺手。“豬兒,派人把宇文至找來。不對,是宣宇文至進宮見朕。這狗屁規矩,真他『奶』『奶』的費勁!”


    “諾!”右監門將軍李豬兒供了下身,出去宣召宇文至。


    君臣兩人相視而笑,都從彼此的眼睛裏看到了善意。接過小太監及時送上的茶盞喝了幾口水,嚴莊壓低了聲音說道:“李監門乃距離陛下最近的人,如果他犯了什麽錯,陛下盡管交給有司處置。且不可動輒拳打腳踢。一則有失為君之道,而來,長此以往,無益於陛下的安全!”


    “他敢.......”安祿山一豎眼睛,聲音淒厲得如狼嚎。吼罷了,又瞬間意識到自己失態,聳聳肩,笑著回應道:“多謝丞相的提醒,朕知道,朕最近脾氣不太好。但豬兒是朕從小看著長大的,應該不會因為挨了幾下,就對朕心懷怨恨。”


    “盡管如此,陛下也應該小心些!”嚴莊好不容易才得到一個跟對方平心靜氣說話的機會,豈肯輕易放棄,抓住安祿山的話頭,繼續苦苦勸諫。


    “朕知道了,朕小心便是!前一段時間朕也打過你,你也別往心裏頭去。都是李隆基那老兒鬧的,朕本指望抓住他,千刀萬剮,給慶宗報仇。誰想到,他居然那麽沒臉沒皮的,丟下文武百官和長安城,自己跑路了!朕憋了一肚子的怨氣發泄不出來,心裏頭,心裏頭別提有多難受,你也知道,朕是十一個兒子裏邊,唯獨慶宗最合朕的意.......”說著,說著,眼圈便又紅了起來,提起龍袍的袖子,輕輕拭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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