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國殤 (四 上)


    嚴莊最怕的就是現在這種情況。安祿山沒讓他離開,他不敢擅自告退。而對方又一直望著窗外,不肯說話,猜不到底在想什麽,是喜是怒?下一刻會不會突然又變了臉『色』,抬腳踹將過來。


    可就這樣一直幹等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向李豬兒做個了求援的眼『色』,他小心翼翼向前蹭了幾步,低聲召喚:“皇,皇上.....”


    “刷——”一顆碩大的流星恰恰劃過天際,將屋子內的人和景物照得雪亮。嚴莊的後半截話被憋在了喉嚨裏,兩眼盯著流星過後的夜空,呆呆發楞。


    對於他這種飽讀雜書的文人來說,流星、月食、地震、暴雪、大風、甚至過分強烈的閃電,都意味著某種上天給人類的暗示。需要仔細解讀,耐心領悟,才能趨吉避凶,遇難成祥。此顆流星起於西北而墜於東南,到底預兆著什麽事情要發生?莫非逃到西北邊的那位太子殿下,真的要否極泰來了麽?


    安祿山對流星的出現,也非常震驚。他是突厥人的後裔,敬畏長生天是祖祖輩輩留下來的傳統。而剛才他心裏正想的是封常清如何在死了之後還要找自己的麻煩,流星就突然出現了,這會不會是.......?


    “封老將軍的遺體葬在什麽地方了,你知道麽?!”如果鬼使神差般,安祿山壓低了聲音詢問。


    “陛下說的是哪個封老將軍?”嚴莊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木然回應。隨後看見了安祿山眼裏的凶光,趕緊向後退了幾步,連聲道:“是,是封常清封矮子麽?陛下且容臣想想。他,他被邊令誠殺死後,頭顱掛在潼關城頭示眾,屍體,屍體好像隨便埋在潼關城西北的一座荒山上了。哥舒,哥舒翰那廝接管安西軍之後,好像,好像為了安撫將士們的心,又,又把他的頭顱和屍體縫合起來,重新給安葬了一次。至於具體是在哪裏?臣,臣明天一早就找哥舒翰去問!”


    “不用一早,今晚就去。甭管哥舒翰那老匹夫睡沒睡下!你順便替朕擬一道聖旨,以故唐涼國公之禮,厚葬封常清。日後任何人不準再稱封常清為封矮子,違者,朕一定會打爛他的屁股!”


    “諾!”嚴莊大聲答應著,然後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提醒,“陛下如果準備厚葬封,封老將軍,何不賜他一個大燕國的封號。就是,就是封常清的那些弟子門生聽聞後,也會感念陛下的恩典!”


    “這個.......”安祿山低聲沉『吟』。嚴莊的提議裏邊,對大燕國的好處顯而易見。但是,對未知世界的恐懼,卻遠遠超過了現實世界中某種利益的誘『惑』,“算了,朕是真心佩服封老將軍。他生前對舊唐忠心耿耿,死後估計也不願意接受朕的封賜。朕不強人所難。你派得力人手專程『操』辦此事,以舊唐的國公之禮厚葬封老將軍。然後替朕寫一篇祭文,以昔日同僚的身份,不要以大燕國雄武皇帝的身份。朕佩服他的本事,也敬他的為人!”


    “是,臣記下了!臣回頭就派人去辦!”盡管對安祿山的想法不是很理解,嚴莊還是小心翼翼地表示服從。然後,又看了看安祿山疲倦的臉『色』,試探著問道:“宇文,那個宇文將軍.......”


    “人才難得!”安祿山用短短四個字,讓嚴莊徹底將心放回了肚子內。


    既然宇文至今天的冒失,沒給自己帶來太大麻煩,嚴莊也就不再提心吊膽。想了想,又試探著說道:“微臣也以為,他是個可造之材。就是為人太『毛』躁了些,有點兒不知道好歹!”


    一邊說著這些言不由衷的話,他一邊偷看安祿山的眼睛。以免火候沒把握好,既起不到向後者表明自己大公無私的作用,又枉做了小人。


    安祿山還是沒有回頭,目光對著窗外璀璨的夜空,歎息著道:“他能念跟安西軍的舊情,不是什麽壞事。至少朕不認為,念舊是件壞事情。今天他如果毫不猶豫地接下朕給的差事,朕當時會很高興,過後,心裏難免會對他的人品有些看法。而現在,朕倒是越發看好此子的未來了。封老將軍有本事啊,身邊一個隨隨便便點撥出來的親兵,就將朕這邊的年青人都比了下去。那些被他視為嫡傳弟子的家夥,還不知要強悍到何等地步!“


    “陛下無須為此事懊惱。咱們大燕國這邊的年青才俊,其實也未必差到哪去。隻是都出征在外,本事沒機會被陛下看見罷了。”不願見安祿山老長敵人誌氣,嚴莊笑著反駁了一句。


    “大不一樣!”安祿山兀自沉浸在對封常清的佩服當中,苦笑著搖頭:“你想說的那幾個年青人,朕心裏非常清楚。可他們不是這個的兒子,就是那家的侄子,遇事總是被家族利益所羈絆,領兵打仗的風格,也受其父輩影響極重。不像封常清老將軍培養出來的這些人,幾乎沒有什麽家族烙印。可以隨便用,不必擔心其引發的牽扯。”


    這倒也是句大實話。安祿山麾下的年青武將,都是老一代的後人。講究的是個口傳身教,家學淵源。而封常清在白馬堡那邊,則是延請不同風格的武將授課,各項技能都打得非常堅實。更重要的一點是,安祿山自己乃造反起家,最恨的便是別人造自己的反。似宇文至這樣成批打造出來的年青人,最合他的胃口和需要。


    但作為大燕國的右相,嚴莊卻不能直接戳穿謀主的心思。想了想,繞著彎子安慰道:“那又有什麽關係?反正無論當年封矮,封老將軍給李唐培養了多少青年才俊,李唐都不會重用他們。反倒是陛下這裏,總是能慧眼識珠!”


    這下馬屁,算是拍到正地方了,安祿山高興得回過頭來,哈哈大笑,“噢,朕還有這本事?朕怎地不知道?你且說說,朕怎麽慧眼識珠了?”


    “臣,臣當年不過是個落魄書生,若非得遇陛下,這輩子都不會有今天!”嚴莊故意裝作一幅訕訕的『摸』樣,自我標榜,然後,又掰著手指頭,挨個數大燕國的一幹功臣名將,“像田承嗣將軍、蔡希德將軍、崔乾佑將軍,還有史家父子,哪個不是陛下親自挖掘出來的人才?即便是今天的宇文將軍,不也是被殘唐埋沒了,卻在陛下這裏得以重見天日麽?”


    “嗯!”安祿山笑著點頭,“你說得對。朕手中人才稀缺,卻可以把殘唐埋沒的人才招攬過來,歸朕所用。擬旨,從明天起,準許各地賢才自薦。無論出身良賤,也無論其從前是否跟朕做過對,隻要能有過人的本事,朕查實後,都會委以重用。朕說到做到,決不食言!”


    “陛下聖明!”嚴莊提高了嗓門兒,大聲稱頌。


    “聖明不聖明,要看今後朕能不能一統江山。畢竟,曆史總是歸贏家來記述。若是天命不再,朕和你等還不一定被史家糟蹋成什麽『摸』樣!”安祿山打了個哈欠,臉上終於『露』出了幾分疲倦之『色』。


    “李隆基父子,不過是苟延殘喘而已。”雖然隻打下了一小部分江山,提起大唐的殘餘勢力,嚴莊還是滿臉不屑。“陛下隻要稍微再加點兒力,就能將他們收拾掉......”


    “別說得那麽簡單!”安祿山笑著打斷,“怎麽加力?朕手頭就這麽點兒兵馬,底下的將軍們又開始各打各的小心思!”


    “將軍們不努力,陛下派人申斥他們就是了!沒必要過多為此事煩惱!”眼看著安祿山的臉上的浮雲又開始增多,嚴莊趕緊笑著開解。“實在不行,實在不行。其實,其實宇文將軍今天提的那個建議,也有可借鑒之處。先集中兵力,將李隆基、李亨父子,特別是李亨這邊『蕩』平了,其他.....”


    “你不懂!”安祿山橫了他一眼,大步走回書案之後,“你真的不懂。朕領兵打仗這麽多年,豈不知道宇文將軍所獻的這招叫做釜底抽薪?但能否將王明允和他麾下的安西軍擊敗,還涉及到我軍的威望和士氣,不僅僅是一場局部勝負那麽簡單!所以朕必須及早解決這個難題,越晚,其帶來的麻煩越大!”


    “是,臣剛才把事情想得簡單了!”嚴莊點了點頭,老老實實地認錯。


    “不是簡單,而是你非行伍出身,沒體會過士氣和信心對於一支軍隊的重要『性』。”安祿山今晚是難得的好脾氣,耐著『性』子向嚴莊解釋。“原本咱們大燕國鐵騎所向披靡,將士們與唐軍相遇時,打心眼裏瞧不起對方,所以士氣也就穩穩壓住唐軍一頭。但是現在,將士們會想,對麵領兵的是哪個啊?所統率的是百戰老兵還是新招募的民壯啊?兵器和鎧甲配備得怎麽樣啊?一旦打不贏該怎麽辦啊?沒等開戰,自己的心誌已經不像先前那般堅定了。而殘唐那邊,肯定會想,一個從安西遠道跑回來的無名小卒,都能打得過孫孝哲,我們先前是不是太窩囊,太膽小了?以上各種因素雖然對結果的影響都不明顯,但是彼此疊加起來,麻煩可就越來越大了!”


    “陛下英明!陛下高瞻遠矚!”嚴莊不斷點頭,阿諛奉承之詞滾滾如『潮』。


    得到頭號謀臣的真心讚頌,安祿山心裏也覺得有些飄飄然,想了想,即興發揮道:“既然宇文將軍那麽敬重封老將軍,重新安葬封老將軍的事情,你幹脆就派他去做吧!朕聽說他投奔你時,還帶了幾個昔日一道在白馬堡受訓的同僚。都是封常清的門生,估計他們也差不了哪去!你也一並給他們保舉個官職,待處理完了老將軍的身後事,朕另有大用。”


    嚴莊繼續點頭,答應立刻就著手安排。安祿山皺著眉頭又想了一會兒,又繼續吩咐:“在宇文至去安葬封老將軍之前,讓他跟阿史那承慶見個麵。將安西軍和王明允本人的情況,向阿史那將軍詳盡交個底兒。朕改天再從身邊的近衛中,調兩萬精銳和一千曳落河出來。交給阿史那承慶帶領,去增援孫孝哲。順便告訴孫孝哲,如果這樣了還打不贏一個後生小輩,就不用回來見朕了。趁早找個歪脖樹,自己吊死算了!”


    “是,臣明天就去通知宇文將軍!”嚴莊恭敬地答應,心裏對安祿山的決定很是不解。無論與公與私,他都不希望自家謀主把賭注還押在孫孝哲身上。第一,此人已經被王明允打得龜縮在長安城的高牆後不敢『露』頭,即便得到了增援,也未必能順利翻盤。第二,孫孝哲這廝專橫跋扈,本來就已經不把很多同僚,包括自己這位右相放在眼內。如今有了雄厚的本錢,恐怕更是要把鼻子翹到天上去。


    可是這些心裏邊想的東西,他沒膽量跟安祿山當麵說。猶豫再三,從側麵迂回道:“那崔乾佑將軍該怎麽辦?陛下直接抽調身邊精銳增援孫孝哲,豈不容易讓崔乾佑將軍心生疑慮?!”


    “不管他。讓他自己生悶氣去!”安祿山拍了下書案,大聲說道。隨即又覺得自己這樣做決定,不符合皇帝的身份。想了想,笑著補充道:“他不說正在剿匪麽,朕支持他。傳旨,讓他兼領關內道節度使,自行擴充麾下兵馬。隻要做好準備,隨時都可以向北方發起進攻。如果能把李亨的腦袋給朕砍下來,朕就封他為晉王。世代襲爵,永享榮華富貴!”


    這,已經等同於變相認可嚴莊先前的部分建議了。後者受寵若驚,趕緊笑著將命令記了下來。接連解決了幾件煩心事兒,安祿山也覺得肩膀上的壓力減輕了不少,笑著伸了個懶腰,大聲道:“讓崔乾佑不要太著急封王,朕聽人說,李亨那小子正準備把他阿爺架空了,自家在窮鄉僻壤關起門來當皇帝。崔乾佑最好看準時機,等李亨那邊宣布即位了,再帶兵殺過去。一則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二則也給李隆基老兒賣個好,安某在幫他教訓不孝兒子!嘿嘿,就是不知道,那老貨肯不肯承安某人這份情!嘿嘿!”


    “嘿嘿嘿!”嚴莊陪著一陣『奸』笑,目光轉向北方,滿臉輕蔑。


    注1:安祿山雖然殘暴好殺,行事乖張。在造反之前,卻頗有識人之能。提拔起來的部將在他身故多年後,依然是藩鎮割據的主力。而不肯歸降他的中唐名臣,顏真卿兄弟,也是安祿山一手提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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