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昊辦完這些事情,又耽擱了將近半個時辰的時間。不過,當他帶著一夥隨他一同下鄉去的工房衙役走出縣衙大門時,看到那些在外麵等待的生員們臉上並沒有不耐煩的神色,似乎蘇昊自己睡懶覺,讓他們站在太陽底下等待,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明朝的讀書人地位很是奇特,表麵上看,獲得秀才功名的讀書人就算是上等人了,見了知縣都可以不下跪,但實際上,他們還有許多事情要受製於官府,所以輕易不敢與官府裏的差人呲牙。


    這一次下鄉打井,韓文讓方孟縉向生員們放了話,說榮獲打井先進分子的生員,能夠優先獲得來年參加秋試的名額,反之,在打井活動中表現不好的,則會被列入黑名單,至少幾年內別想拿到考試名額了。至於說誰是先進,誰是後進,由蘇昊一個人說了算。這一手實在是太狠了,相當於把一幹生員的脖子都洗幹淨了交到蘇昊的手邊,蘇昊想掐誰就掐誰。


    韓文把鄉試名額和打井掛鉤,生員們想告狀都找不著地方。打井是關係百姓生計的大事,布政使司和南昌府都高度重視,身為生員,如果在這樣的事情上不努力,被掛了黑名單,誰會替你喊冤?


    “各位久等了!”蘇昊向眾生員拱手說道。


    生員們紛紛應道:


    “無妨無妨,我等在此正好切磋學問,機會難得。”


    “蘇師爺日理萬機,所辦的都是大事,我等在此等候片刻又有何妨?”


    “改之兄為全縣百姓如此操勞,當為我輩楷模。”


    “……”


    蘇昊聽著大家雞一嘴鴨一嘴地恭維自己,不禁心中好笑。這些秀才裏,年輕的不到20歲,年齡大的看上去起碼是30多歲了,一個個都是深諳人情世故的樣子。頭一天自己去書院的時候,遇到吳之誠為難自己,也正是這些生員,在下麵起哄,嘲笑他不過是個最末一名的秀才。如今,聽說自己掌握了大家的考試名額,便一個個狗臉變成人臉,恨不得和自己稱兄道弟,沒準還打算把妹妹、女兒啥的送上門來呢。


    當然,也不是說所有恭維蘇昊的人都是趨炎附勢,像馬玉這樣的人,就是因為聽了蘇昊的課,所以發自內心地尊重蘇昊的才學。這些人也會對蘇昊說幾句客氣話,但這些話起碼不至於讓人渾身起冷痱子。


    “好吧,大家準備起身吧。我們今天要去的地方是縣城以西的登仙鄉。”蘇昊吩咐道。


    因為下鄉的是一群生員,為了照顧他們,戴奇專門交代人雇了幾輛馬車,讓生員們坐著。依戴奇的意思,本來要給蘇昊單獨雇一輛好一點的車,但被蘇昊拒絕了。蘇昊爬上第一輛車,與六七名生員擠在一起。這也是蘇昊以往的一貫做法了,他在地質隊裏地位頗高,但每次去野外的時候,都是和普通技術員們一起擠車的。


    登仙鄉是距縣城最近的一個鄉。蘇昊的打算,是由近及遠,先到登仙鄉,然後再去縣城南邊的奉化鄉,再折向東,去會昌鄉、廣豐鄉。這幾個鄉與折桂鄉一樣,是豐城主要的產糧區,人口密集,受災情的影響最大。至於再往南邊去,就進入山區了,人口和土地都很少,而且有山塘可供取水,受災並不嚴重。


    蘇昊今天要去的打井點,是登仙鄉的蔡家村,離縣城15裏路,馬車要走半個時辰的樣子。眾人在馬車上說說笑笑,時間過得也快,一轉眼,蔡家村已經到了。先期趕來報信的衙役帶著在現場負責打井的典吏汪天貴站在路邊迎接,看到蘇昊從車上下來,汪天貴滿臉堆笑地迎上前去,作揖問候道:“蘇師爺遠來辛苦,小的汪天貴,是戶房的典吏,奉韓大人之命在登仙、劍池兩個鄉打井,請蘇師爺指教。”


    蘇昊向汪天貴點點頭道:“汪典吏辛苦了,這邊打井的情況怎麽樣?”


    汪天貴道:“到目前為止,我們一共打了18口井,其中每時辰出水300擔以上的2口,出水100擔以上的4口,餘下的井或是幹井,或是出水量甚少,都算是廢井了。”


    “唔,三口井能夠有一口出水,也算不錯了。”蘇昊表揚道,那個年代沒有什麽科學儀器,也不懂得地質原理,憑著一些經驗來選井位,三口井能夠有一口出水,的確算是不錯的成績。


    汪天貴道:“謝師爺誇獎,不過,我們前麵幾口井是在別村打的,出水情況還不錯。自來到這蔡家村之後,連打了五口井,皆為廢井。聞得師爺勘井之法出神入化,小的才奏請韓大人,請求派蘇師爺先到我處來指點一二。”


    “沒問題。”蘇昊也不客氣,直接就把勘井的工作給攬到自己身上了。他回過頭,對著剛剛下車的生員和衙役們喊道:“大家都過來吧,我們來安排一下勘測的事情。”


    汪天貴道:“蘇師爺,大家一路遠來,都辛苦了,現在也正趕上吃飯的時候了,村裏的裏長安排了幾桌便飯,不如大家一起吃了飯再去勘井,如何?”


    汪天貴剛說完,便有一個長相猥瑣的漢子湊上前來,向蘇昊行禮道:“蘇師爺,草民就是蔡家村的裏長,叫蔡有壽。聽聞師爺親自來為本村勘井,我代全村700口人向師爺表示感謝。村裏現在已經安排好了酒菜,請師爺和各位差爺們先去用飯吧。”


    走了一路,大家也的確都餓了,所以蘇昊也沒有拒絕蔡有壽的好意,他點了點頭,便有村民過來領著生員和衙役們往村裏走。汪天貴向蘇昊詭異地笑了一下,也自顧自地先走了,把蔡有壽和蘇昊二人留在最後。蘇昊正在納悶汪天貴為什麽會如此失禮,卻見蔡有壽輕輕拍了拍他的手,遞過來一個小紙包。


    “這是什麽?”蘇昊下意識地接過小紙包,入手覺得份量挺沉,捏一捏,心裏已經明白了幾分,這分明就是一塊四五兩重的銀子。過去曾聽說縣衙的差役下鄉去能夠收到紅包,現在算是見識了。想必汪天貴已經向蔡有壽介紹過蘇昊的身份,所以蔡有壽出手頗為大方,四五兩銀子的紅包,抵得上蘇昊好幾個月的薪水了。


    “蔡裏長,你這是何意?”蘇昊問道。


    蔡有壽訕笑道:“蘇師爺來替我們造福,這是村裏百姓的一點小意思。”


    “這個……不太好吧。”蘇昊開始有些猶豫不決了。如果是在前世,蘇昊是絕對不會收這種錢的,畢竟那時候他有職有權,收入也頗豐,不需要靠這種灰色收入來補貼家用。而現在則不然,他所有的家產不過就是韓文賞給他的20兩銀子,在交了10兩給母親,又租了房、買了些生活用品之後,20兩銀子隻剩下不到3兩了,靠這點錢要在城裏生活下去,恐怕是很拮據的。


    他弄出一個推廣省柴灶的斂財方法,但要真正收上錢來,還不知要拖到什麽時候。這個時候有人雪中送炭地遞上五兩銀子,由不得他不動心。


    唉,收,還是不收呢?蘇昊在心裏激烈地鬥爭著。


    “蔡裏長,蘇師爺是讀書人,你怎能用這種黃白之物汙蘇師爺的眼呢?”


    正在蘇昊與天人作戰的時候,耳邊響起了一個大義凜然的聲音,蘇昊扭頭一看,卻是跟著自己一起來的神棍陳觀魚。隻見陳觀魚身著道袍,頭戴道冠,幾根胡子似乎也打了蠟,油光水滑,站在那裏,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


    “呃呃……是啊是啊,我奉知縣之命前來打井,豈能再收此百姓的血汗錢?蔡裏長,你還是把銀子拿回去吧。”蘇昊被陳觀魚的話給說得羞愧難當,雖然不理解陳觀魚的意思是什麽,但他還是不得不做出一個廉潔的樣子,難舍難割地把錢塞回了蔡有壽的手裏。


    “這……”蔡有壽一時也懵了,搞不清眼前這個拆台子的道士何許人也。


    “蘇師爺,你前麵先走,我好好地給蔡裏長說說你的清正為人。”陳觀魚向蘇昊使了個眼色,蘇昊心念一動,向蔡有壽拱拱手,徑直先走了。


    蔡有壽有待去追蘇昊,陳觀魚一把把他拉住了:“蔡裏長留步,貧道有幾句話想跟你說說。”


    “你是哪裏的老道,跑這來多什麽嘴?”蔡有壽沒好氣地對陳觀魚說道。


    陳觀魚嗬嗬一笑,道:“蔡裏長,貧道剛才忘了說了,貧道現在是蘇師爺聘的幕僚,是替蘇師爺辦差的,你……明白嗎?”


    “哦……”蔡有壽心領神會,他把蘇昊剛剛遞還給他的紙包又遞到陳觀魚的手上,說道:“道長,這點小意思……”


    陳觀魚兩個指頭一勾,紙包就不見了,他笑著對蔡有壽說道:“貧道擅長勘測風水,蘇師爺勘井之時,也免不了要與貧道探討一二的。這勘風水的香火錢,貧道就先收下了,蔡裏長的慷慨,貧道自會向蘇師爺稟報的。”


    “好說,好說,道長請。”


    “裏長請。”


    兩隻老狐狸心照不宣,親親熱熱地肩並著肩,向村裏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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