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文煥帶的隨從有十幾人,都是如鄧奎一樣的大漢。塗文煥一聲吩咐下去,便有人麻利地跑著安排去了,從這些人的舉止來看,的確像是行伍中出來的,以當前大明的軍紀來看,這些人堪稱是精兵了。


    塗文煥與蘇昊一起,慢慢地往村裏走,一邊走一邊探討勘察井位的心得。塗文煥的實踐經驗非常豐富,蘇昊更是專業幹地質出身的,兩個人說起來頗為投機。蘇昊的知識背景遠比塗文煥要紮實得多,許多塗文煥感到疑惑的事情,一說出來,蘇昊就能夠一五一十地加以解釋,塗文煥越聽越是驚奇,兩人走到村口的時候,塗文煥對蘇昊的欽佩與欣賞之情,已如黃河之水、滔滔不絕了。


    塗文煥就是本村人,他家的房子看起來十分壯觀。不過,蘇昊能夠看出,這所房屋的建築年限大概也就是二三十年的樣子,估計應當是塗文煥在外麵發跡之後才回來蓋的房,至於此前塗文煥家是什麽狀況,就難以判斷了。


    當天晚上,塗家擺了七八桌酒席,宴請蘇昊以及所有打井有功的匠人和衙役們。村裏的老人、裏長、甲首等也都被請來作陪,與工匠和衙役們坐在一起,負責向大家勸酒。酒桌上觥籌交錯,煞是熱鬧,黃二苟喝得滿臉的粉刺都凸出來了,大著舌頭,句句不離蘇昊,說自家的蘇師爺如何英明神武之類,迎來無數的恭維之聲。


    別的衙役到鄉下去打井,都是被鄉民們當成官差來侍候著的。黃二苟卻是極其悲摧,遇到了一個強勢的塗文煥。塗文煥連知縣都不放在眼裏,對於縣衙的胥吏,更是滿不在乎。他給黃二苟指點了幾個井位,又派自己的隨從在一旁監督,弄得黃二苟像是被強迫勞動似的,雖然沒受什麽虐待,但要像今天這樣大魚大肉的接待,也是不敢想象的。


    如今,蘇昊不過是預見到了一個井位無水,就讓塗文煥低下了高昂著的頭,主動提出犒勞大家,這讓黃二苟如何能夠不激動萬分。


    工匠和衙役們都被安排在塗家的大院裏吃飯,塗文煥專門擺了一個小桌,在自家的客廳裏招待蘇昊。能夠有資格作陪的,隻有塗文煥身邊的幾個親隨,加上蘇昊這邊的陳觀魚。其實,就連陳觀魚,塗文煥也是瞧不上的,隻是自己這邊有幾個人了,蘇昊那邊如果一個隨從都不讓帶,也顯得不太和諧。


    酒過三巡,塗文煥向蘇昊問起了他學識的來曆,蘇昊自然還是用那套有關佛郎機傳教士的說辭來掩飾。塗文煥感慨地點點頭道:“原來蘇兄弟是向佛郎機人學的格物之道。這佛郎機人老夫倒也見過幾個,卻不知道他們有如此的學識。不過,佛郎機人的火器打造倒是有些獨到之處。”


    蘇昊問道:“塗老,您說您曾經見過幾個佛郎機人,是在哪見到的?”


    塗文煥捋著胡子,作沉思狀,說道:“說起來,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老夫還在……,呃,當時老夫受命巡視南粵,廣東副總兵陳璘陪老夫去澳門,與佛郎機傳教士打過交道。那些佛郎機傳教士倒也有毅力,剛到我大明幾年時間,所學的我中華語言文字已頗為流暢。我曾與幾位傳教士在一起交談,倒沒有聽他們說起過這些格物之道。”


    蘇昊道:“這也正常吧,不是每個傳教士都懂這些知識的。學生也算是僥幸,遇到這樣一位傳教士,恰好就是懂這些東西的。”


    “這也算是蘇兄弟的一番際遇了。”塗文煥說道,“蘇兄弟,你學的這些格物道,除了用於勘井之外,還能做些什麽,能否說出來讓老夫開開眼界呢?”


    蘇昊想了想,說道:“其實,學生所學的這些知識,叫做地質學,它在西方文字中的意思,是關於地球的科學。在地質學中,勘井隻是最皮毛的一項應用,除了勘井之外,地質學知識更多地是用於礦山勘探、工程建設、自然災害防範等方麵,用處是非常大的。”


    “原來蘇兄弟還懂探礦之道?”塗文煥好奇地說道。


    蘇昊謙虛道:“學生隻能說是略通一二吧。”


    塗文煥道:“探礦可是一門大學問,掌握了這門學問,進可富國強兵,退可安身立命。據我在工部的經曆,縱觀我大明天下,能夠精通這門學問的,也找不出幾個來。國家每年為了采礦,花費甚多,卻往往事倍功半,皆是因為缺乏探礦人才啊。”


    蘇昊道:“說到底,這還是一個導向的問題吧。”


    “何謂導向?”塗文煥問道。


    蘇昊道:“我大明是以文章取仕的,隻要能夠做得出錦繡文章,就能夠金榜題名、光宗耀祖。像這采礦、勘井之類的技術,往往被斥為奇技**巧,不登大雅之堂。久而久之,還有誰會去研究這樣的學問呢?”


    “的確如此。”塗文煥歎道,“現在朝廷裏充斥的,都是一些死讀書的腐儒,滿嘴聖賢之道,卻無一點治國之能。”


    蘇昊聽塗文煥這樣說,便問道:“塗老,我剛才聽您說,您曾受命巡視南粵,想必也是一位京官吧?這一次回豐城來,是來省親的嗎?”


    此言一出,桌上塗文煥的那些隨從們臉色都微微有些變了,似乎蘇昊問的是一個很**的話題。塗文煥向眾人做了個手勢,示意大家稍安勿躁,然後微笑著對蘇昊說道:“適才向蘇兄弟說的,是老夫十年前的事情了。實不相瞞,那時候,老夫曾先後在工部和兵部任職,當時頗受張太嶽張大人看重。後麵的事情,蘇兄弟應當能夠想象得到吧?”


    “原來如此。”蘇昊微微點了點頭。


    塗文煥說的張太嶽,就是萬曆初年至萬曆十年的首輔張居正了。此人在位時,權力極大,甚至連萬曆都得看他的臉色行事。塗文煥在那個時候受到張居正的看重,想來也是十分風光的。但世事無常,張居正死後一年,萬曆便抄了他的家,差點滅了他的滿門。塗文煥作為與張居正有瓜葛的人,境遇應當是可想而知的。


    張居正其人,在曆史上毀譽參半,但有一點是不容否認的,那就是他是一個想做一些實事、而且也的確做了一些實事的人。在張居正之前,嘉靖年間,嚴嵩父子把持朝政,貪贓枉法,把整個國家折騰得奄奄一息。張居正上台後,整飭朝綱,鞏固國防,尤其是推行了一條鞭法,使國家的財力得到恢複,這才使明朝又獲得了幾十年的生機。


    作為一名想做事的領導,自然會對能幹的手下格外看重,塗文煥想必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而得到張居正的青睞的。


    “那麽,塗老現在在哪高就呢?”蘇昊又問道。


    塗文煥道:“老朽已經是一個廢人了,還奢談什麽高就不高就。前些年,朝中清查張氏餘黨,不少人因此而被罷官,甚至入獄、流放,老夫因為與張太嶽並無太多私交,所以幸免於難,不過差使卻是無法再做下去了。老夫也比較識趣,便上表乞求致仕,得到了朝廷的恩準。所以,老夫現在就是一個布衣之身了。”


    “可是……”蘇昊用眼睛看了看桌上那幾位塗文煥的親隨,向塗文煥投去一個懷疑的眼神。作為一名致仕的官員,身邊帶著這麽多明顯來自於軍方的隨從,似乎是有些不太合情理的。


    塗文煥嗬嗬笑道:“蘇兄弟是說這幾位兄弟吧?他們其實都是雲南副總兵鄧武橋將軍麾下的親兵。這鄧武橋是此去不遠鄧家村人氏,與我自幼是好友。我致仕之後,百無聊賴,便到他那裏去做了一個幕僚,討一碗飯吃。這一次,我回鄉來省親,武橋怕我路上不安全,便派了鄧奎等十幾名親兵護送,也就是這幾位兄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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