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都是書院的學生,當知書達禮,為何聚眾生事,咆哮縣衙?”韓文沉著臉問道。作為知縣,他必須要先顯示出自己的威嚴,讓生員們有所顧忌,這樣有助於解決問題。


    三名生員互相看了一眼,王生賢上前一步,說道:“縣尊,此事皆因學生而起,是學生的哥哥在金礦冒頂中遇難,各位同窗想替學生的哥哥討還公道,是以前往縣衙鳴冤。”


    “哦,你就是那個哥哥遇難的生員。”韓文點點頭,“金礦出事的事情,我也是適才才聽聞的。對於令兄的不幸,我深表哀悼,還望你節哀,日後好生替你兄長照顧好家人才是。”


    “謝縣尊。”王生賢作揖謝道,然後退回到同伴的身邊。


    “此次礦難造成了五名礦工遇難,本縣深感痛心。我剛才已令戶房準備銀兩,用於撫恤死難礦工的家屬,不知三位生員,對於撫恤一事,有何見教?”韓文道。


    彭時濟道:“縣尊,我等已經向礦工打聽過了,此次礦難,全因那太監常蕪草菅人命,不顧硐中礦工安危,一味下令加速掘進。礦難發生後,常蕪僅給每名遇難礦工補償了五兩銀子,人命在這豎閹眼中之賤,可見一斑……”


    “彭生員慎言。”韓文道,“常公公乃是皇上派出的礦監,你等不可出言不遜。”


    “學生知錯。”彭時濟點頭道,他說是知錯,但臉上並沒有自責的意思。讀書人對於太監向來都是看不起的,尤其是像常蕪這種名聲很差的太監,在書院生員中一向是被稱為豎閹。彭時濟平常說慣了,所以此時也就脫口而出了。韓文這樣訓斥他,他並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他知道,韓文這樣說,隻是因為他是知縣,不能當眾詆毀太監。換個私下的場合,沒準韓文也是一口一個豎閹說話的。


    “撫恤的事情,我準備參照朝廷撫恤陣亡士兵的標準,再增加若幹。每名死難礦工追加20兩銀子,各位覺得當否?”見生員們不說話,韓文索性把自己的條件說出來了。一人20兩銀子,是一個能夠說得過去的補償標準,相信大家也無話可說吧。


    三個人又是互相對視了一眼,王生賢道:“謝縣尊,學生對此無異議,不過其他人家是否接受,還要待學生去詢問一下。”


    “可以。”韓文道,“我也知道,再多的錢也無法買回你們親人的生命,這些錢隻是代表本縣的一些心意而已。本縣希望,撫恤之後,各位就不要再就此事生出枝節了,畢竟人死不能複生,各位以為呢?”


    王生賢和彭時濟二人都不吭聲,程棟抱拳道:“縣尊,學生們這次前來縣衙,是想請縣尊主持公道。這公道有二,其一是對死難礦工的撫恤,適才縣尊所言,學生毫無異議。但這其二的事情,學生還想請縣尊繼續為民做主。”


    韓文麵無表情道:“程生員請講。”


    程棟道:“這礦難之事,對於我豐城縣百姓而言,實屬無妄之災。豐城縣從未有過采金之名,若非那蘇改之為一己之私,尋出金礦獻給常太監,豈有今日之事?”


    “你的意思是說,此事的罪魁是那蘇昊?”韓文微微有些吃驚地問道。此前他已經聽到生員們喊出了斯文敗類這樣的口號,但他萬萬沒有想到,程棟居然也是倒蘇派的,而且看這架式,還是一個頗為積極的倒蘇派。


    程棟姐弟二人是韓倩應蘇昊的托付,帶回縣城來的。韓倩請方孟縉把程棟介紹到了龍光書院,又磨著韓文把程儀留在縣衙當了廚娘,所有這一切,都是出於蘇昊的麵子,這些韓文都是知道的。以韓文的想象,程棟應當把蘇昊當成自己的恩人才對,誰料想他竟然在此時將矛頭直指蘇昊,這是什麽緣故呢?


    “學生隻是陳述實情,並無針對任何人之意。”程棟說道,“常蕪在江西尋金已有諸多時日,其他縣並不曾聽說有獻金礦之事,唯獨豐城縣在幾日之內就尋出了一處金礦,獻與常蕪。以程棟的愚見,非是其他縣裏無此能人,能夠找出金礦,而是他們不願意趨附於權勢,陷黎民於水火。這蘇昊名為讀書人,為求上位,不惜行此獻金之事,實為讀書人的恥辱!”


    不會吧!韓文在心裏喊道,你這還叫無針對任何人之意,你這分明就是鐵了心要黑蘇昊啊,你跟他得有多大的仇恨啊!


    從韓倩那裏,韓文知道程儀現在已經離開縣衙,到蘇昊的煤礦去當總會計師了,這算是一個非常不錯的差事了。韓倩曾經有一次帶程儀回家來玩,韓文也見著了,發現程儀比當廚娘的時候胖了一些,氣色也好多了,尤其是眼波裏流轉著的光彩,顯示出她現在生活很舒心,心情很愉快。相比過去在鄉下種著二畝薄田養家的日子,她算是脫離苦海了。


    再看程棟,身上穿的衣服也顯然比剛從鄉下上來的時候好得多。書院隻是為他提供了飲食,這衣服顯然是程儀替他置辦的。而程儀能夠拿出錢來幫弟弟做新衣,同樣是源於蘇昊的幫助。也就是說,無論從姐姐那邊,還是從自己這邊,程棟都該念著蘇昊的好才對啊。


    身為知縣,韓文當然不可能在公堂上質問程棟為何恩將仇報,甚至不能過分地為蘇昊開脫。蘇昊尋金礦一事,他是了解前因後果的,蘇昊哪裏有什麽趨炎附勢的想法,分明就是為了替豐城百姓免去礦稅負擔嘛。但這件事他同樣無法明說出來,太監之弊,說穿了就是一個體製問題,他身為體製中人,怎麽能對一群生員把話說得那麽明白呢?


    “程生員言重了。”韓文道,“蘇昊是本縣聘的工房師爺,探礦一事,本是他份內的職守。常礦監受朝廷之命前來尋礦,豐城若無金礦也就罷了,既是確有金礦,我等若是知情不報,那就是欺君的大罪,蘇昊所為,是職責所在,程生員不可以惡意推之。”


    程棟道:“據學生所知,那常太監到豐城的當日,蘇昊就帶人前往源裏村,兩日之內就尋到了金礦,這豈能以尋常職守之事解釋?若他無求上進之心,盡可拖延一些時日,想那常太監也無話可說,何至於有今日之事?”


    “此事就此打住!”韓文輕輕一拍桌子,臉上現出了不悅的神情。此前他還因為韓倩一事而對蘇昊有著老大的意見,但聽到程棟這樣對蘇昊死纏爛打,他仍然是惱火了。


    兒女之事放在一邊不論,要說兢兢業業辦差,蘇昊可以算是縣衙裏的頭一號了。他打井抗旱、推廣省柴灶、改良低產田,現在又在規劃羅山的水庫,這樣勤謹做事的人,上哪找去?程棟好端端地往蘇昊身上潑髒水,讓韓文情何以堪。


    “你們二位,對適才程生員所言,有何看法?”韓文問道。


    王生賢和彭時濟同聲答道:“我等皆讚同程棟所言,采金乃是禍害百姓之事,縣尊當勸說常太監棄之。至於那蘇昊,是采金一事的始作俑者,若無一個交代,怕是民怨難平。”


    “嗬嗬,始作俑者?”韓文怒極而笑,對於這些犯軸的生員,他還真是無話可說,隻能微笑著問道:“那依三位之見,本縣當如何處置蘇昊,方可對百姓有個交代啊?”


    “革去秀才功名,逐出縣衙,永不敘用,以為天下讀書人戒。”程棟搶先說道。


    “這是你們全體生員的要求?”韓文看著王生賢和彭時濟二人問道。


    王生賢遲疑了一下,說道:“縣尊,這蘇改之精通西夷格物之道,吳教諭對其也頗有幾分賞識。以學生之見,革去功名有些重了,但免去他在縣衙中的差使,責令其入書院好生讀書,洗心革麵,還是應當的。以蘇改之的才情,若能痛改前非,潛心研習聖賢之道,日後仍可成為國家棟梁之材。”


    “嗯嗯。”韓文點點頭,這也算是一種觀點吧,看來蘇昊倒也沒有把人都得罪光。他又轉向彭時濟,問道:“彭生員,你的意見呢?”


    彭時濟道:“學生對蘇改之的格物之道,向來仰慕。不過,向常太監獻金礦一事,說明其已經誤入歧途,縣尊從愛護人才之意,還是令其返回書院,閉門讀書為好。”


    “好吧,此事還是聽聽蘇改之自己的想法,如何?”韓文說道,他懶得去替蘇昊辯解,還是讓蘇昊自己來聽聽生員們的呼聲吧。蘇昊此人現在狂妄之極,居然敢拒絕他堂堂知縣的賜婚,也該讓他受受打擊,明白自己是怎麽回事了。


    想到此,韓文轉頭向站在一旁的方孟縉說道:“方先生,能否勞煩你跑一趟,請蘇改之到縣衙來回話。此間之事,方先生可以先向其說明一二,也好讓他心中有數。”


    “遵命!”方孟縉躬身答應著,轉身出門找蘇昊去了。


    像這種傳一個人來縣衙說話的事情,原本不需讓方孟縉這種身份的人去的,但韓文擔心蘇昊一會過來後,掂不清輕重,說錯了話,反而引起不必要的麻煩。讓方孟縉去傳話,方孟縉自然會先對蘇昊密授機宜,告訴他哪些話當講、哪些話不當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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