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鄉紳吊到樹上示眾的事情,怎麽說也是很極端的了。眾官員既然看見了,自然不能袖手旁觀。王錫爵吩咐一聲,甘洪帶著幾名士兵便向那棵大槐樹奔過去了,打算把那賈老爺從樹上解下來,再帶到王錫爵等人麵前來問話。


    這邊官道上的動靜,早就引起了田裏那些耕作者的注意。甘洪帶著人來到大槐樹下的時候,幾名剛剛在田裏拉犁的漢子扔下犁走了過來,當頭一人抱拳向甘洪施禮道:“勘輿營百總呂瑚,請教這位兄弟大名。”


    “百總?”甘洪愣住了,麵前這夥人,一個個穿著便衣,打著赤腳,滿身泥水,為首之人居然自稱是百總。勘輿營並非衛所軍,怎麽也幹起農活來了?不過,甘洪細細端詳,的確從對方的身上看出了幾分軍人氣質,那不是普通的農夫能夠裝得出來的。


    “在下京營百總甘洪,奉命護送欽差前往汝寧。”甘洪連忙做著自我介紹,不管怎麽說,大家都是當兵的,必要的客氣是不能免的。


    呂瑚看看官道上那些人,呀了一聲:“原來是欽差到了,我等倒是輕慢了,甘百總請稍候,等我等著裝。”


    說著,他招呼一聲,眾人連忙拿毛巾擦幹手上身上的泥水,然後奔向一旁放著的一堆軍服,準備換裝去見欽差。


    甘洪用手指了指吊在樹上的那人,對呂瑚問道:“敢問呂百總,此人可是你們吊上去的?”


    呂瑚正忙著穿軍服,聽到甘洪的話,他扭頭看了一眼,輕描淡寫地說道:“沒錯,這是本村的地主,叫賈正貴。他抗拒春耕令,還不許村民開犁,遵我家守備的將令,我們把他吊在這裏,以儆效尤。”


    甘洪心裏寒了一個,他算是知道啥叫草菅人命,這麽一個地主,說吊就吊起來了,這個蘇昊真是好大的霸氣啊。


    “呂百總,王大學士有令,讓我等把此人解救下來,帶去問話,還請各位行個方便。”甘洪向呂瑚請求道,既然知道賈正貴是被呂瑚他們吊上去的,他要把賈正貴放下來,總得向呂瑚知會一聲,這也是一般的做事規矩。


    對於甘洪的這個要求,呂瑚倒沒什麽意見,他隨意地點點頭道:“甘百總請便吧,其實即便你們不來,今天吊滿4個時辰,我們也得放他回去的,明日再吊就是了。”


    牛!甘洪在心裏暗暗稱道。他帶著人來到槐樹下,這回看清楚了,原來賈正貴是被裝在一個網狀的袋子裏吊著的,倒不用擔心會被吊死。不過,在這乍暖還寒的時節,在野地裏吊上幾個時辰,也夠他受的。看他的臉上,鼻涕眼淚已經糊了一臉,頭發也披散開來,要多狼狽有多狼狽了。


    “軍爺饒命啊,小人再也不敢了。”


    看到有當兵的人過來,賈正貴哭哭啼啼地討饒道。他已經被風吹得暈頭轉向了,也搞不清楚眼前這些軍人是來自於何方,還以為也是勘輿營的人。


    “我且問你,你是因何事被吊在此處?”甘洪並不是一個莽撞的人,他曾經多次隨朝廷官員外出辦案,頗有一些經驗。見對方沒有搞清楚自己的來曆,他索性裝憨,以求套一套對方的實話。


    果然,賈正貴一絲也不敢隱瞞,坦白地說道:“小人誤聽了奸人之言,參加罷耕,還唆使家丁毆打開犁的農家,所以才被吊在此處。”


    “那麽你說說,為什麽要罷耕啊?”甘洪繼續問道。


    賈正貴不明就裏,以為對方是要自己做檢討,便說道:“這都是知縣老爺的意思,他讓縣衙的劉捕頭來跟小民說,要大家一起罷耕,逼姓蘇……啊,不,是逼蘇大人就範。劉捕頭還說了,隻要大家堅持幾天,京裏的……”


    說到此處,賈正貴忽然靈光一閃,他定睛看了看甘洪,又掙紮著抬起頭往官道上看了一眼,看到了那裏的旗幟和官轎,一下子明白過來了。他急切地問道:“軍爺,你們……不是勘輿營的?”


    “某家是京營的。”甘洪已經聽到了自己想知道的事情,也不再隱瞞。


    “青天大老爺,救命啊!”賈正貴像是撈著了救命稻草一般,大聲嚎哭起來:“我要去見欽差,草民要見欽差告狀!”


    “賈正貴,嚎什麽呢?”呂瑚已經換好了自己的軍服,聽到賈正貴鬧騰,他沒好氣地訓了一句。


    賈正貴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脖子,顯然是這些天被呂瑚他們給收拾怕了。甘洪覺得好笑,對他問道:“賈老爺,你剛才不是說你是因為罷耕才被吊起來的嗎,怎麽一轉身就改口了?”


    “這……”賈正貴才想起自己剛才說得太多了,現在想改口也不容易了,他支吾著說道:“我剛才那話,都是他們……”


    呂瑚走到樹邊,拽了一下繩結,裝著賈正貴的那個網兜啪地一聲掉到了地上,把賈正貴摔得嗷地叫了起來。呂瑚走過去,用腳踢了踢賈正貴,說道:“出來吧,跟京營的老爺去見欽差吧。我告訴你,我們蘇守備做的事情,經得起任何人查,你們是翻不了供的。你若是實話實說,也就是皮肉受點苦。你若是還敢顛倒黑白,等欽差把事情查明之後,你們這些人個個都得人頭落地。到閻王爺麵前去的時候,別說我沒提醒過你哦。”


    甘洪的手下把賈正貴從網兜裏解出來,呂瑚等人也已經穿戴整齊了,雙方合在一處,押著賈正貴來到了官道上。


    “勘輿營百總呂瑚,叩見王大學士、王大學士、鄔侍郎……”呂瑚帶著自己的屬下,挨個地給那些高官們磕著頭。沒辦法,人家都是中央一級的大官,自己這些小兵無論如何也是得磕頭的。


    甘洪在一旁,把呂瑚等人的身份低聲地向王錫爵等人做了介紹,王錫爵擺擺手,對呂瑚等人說道:“不必拘禮,都起來說話吧。”


    一時興起的下轎看風景,變成了現場辦案。親隨們趕緊支起了折疊的軟凳,讓王錫爵、王家屏等人坐下,在官道上擺了一個臨時的行營。


    “你等既是勘輿營的軍士,為何到鄉間替人拉犁啊?”王家屏問道。剛才他看到地裏有青壯在拉犁的時候,就覺得有些不對勁,哪有誰家有這麽多年輕小夥的。現在才明白,原來拉犁的這些人,竟然是勘輿營的士兵。


    呂瑚答道:“我等乃是奉了蘇守備的將令,前往各州縣勸農春耕。此地農家一向貧困,多數人家都沒有耕牛,勞力也不足。蘇守備說了,我們勘輿營乃是人民的子弟兵,遇到百姓有難的時候,理當出手相助,是以我等就替這些農戶拉犁了。”


    “人民的子弟兵……這個說法倒是有趣。”王錫爵點點頭道,站在他身後的那些官員,或是微微點點稱讚,或是不屑地撇著嘴,鄔伯行更是黑著臉,隻差站起來斥責蘇昊嘩眾取寵了。


    呂瑚接著說道:“其實,這個賈老爺家裏,原本有十幾頭耕牛。可是這個老東西,為了和我們蘇守備為難,竟然喪心病狂地把十幾頭牛的腳都弄傷了,讓這些牛都不能下田幹活。各位大人,你們說,這樣的劣紳,是不是應當吊起來示眾?”


    “此話當真?”王家屏扭頭看著賈正貴,沉聲問道。


    “這……”賈正貴不知該如何說才好了,傷害耕牛這種事情,要想瞞是瞞不過去的。別人隻要到他家的牛棚一看就知道了,那些牛腳上的傷,都是人為的,傷口不算大,不會讓這些耕牛永久殘廢,但為了避免傷口感染,短期內它們肯定是不能下地的。十幾頭牛都出現這樣的傷口,如果不是有意為之,那就見鬼了。


    “混帳東西!”從賈正貴的神色上,王家屏也知道呂瑚所言非虛了。他出身一個破落農村知識分子家庭,小時候也是做過農活的,對農村生活深有體會。聽說賈正貴為了罷耕,竟然不惜傷害耕牛,不禁怒火中燒。


    在王家屏的身邊,坐著一個負責記錄的書辦,麵前有一塊小硯台。王家屏氣急之下,抄起那硯台便向賈正貴扔了過去。硯台不偏不倚,正砸在賈正貴的頭上,一時間鮮血伴著墨汗順著賈正貴的額頭流淌下來,把他弄成了一個大花臉。


    “春耕時分,農家把牛看得比人命還貴,你竟然敢傷害耕牛,實在是罪不可赦!來人!”


    “在!”甘洪手按著腰刀站了過來,賈正貴嚇得枯通一聲就跪下了,誰知道這位京城來的大官竟然有如此大的脾氣,這分明就是要砍人的意思了。


    “忠伯息怒。”王錫爵趕緊把王家屏給按住了,好嘛,朝廷眾臣都說他王錫爵是蘇昊的靠山,生怕他到了汝寧之後偏怛蘇昊。誰知道這個王家屏比他王錫爵還要極端,剛進汝寧府地麵,連劉其昌的麵都沒見著,他就先要殺掉一個罷耕的地主,這事情如果傳出去,還不把劉其昌給嚇死。


    “先把他看押起來,待查清案情後,再做處置。”王錫爵向甘洪吩咐道。


    “得令!”甘洪答應一聲,交代手下上前把賈正貴就給捆上了。他手下的幾名士兵也是農家出身,聽說賈正貴傷害耕牛,也都是氣不打一處來,下手的時候不免重了幾分,把賈正貴勒得慘叫起來。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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