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了?”楚漠天的眼中出現了一絲惶恐,“師父,……”他猶豫著呢喃道,“怎麽會錯?”


    “人非聖賢,孰能無錯,”老人依然專注的凝視著楚漠天,“師父,當然也會錯!”


    “可是……”


    老人擺擺手,打斷了楚漠天。他轉過身去,麵對著浩瀚的雲海,鄭重的說道,“漠天,我曾經跟你說過,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種正義,每個人,也都會追求自己想要的正義。官差捉賊,是因為偷竊犯法,捉拿膽敢觸犯律法的邪惡之徒,即是官差的正義。而竊賊偷盜,是因為不偷他便無法得到銀錢,沒有銀錢他就沒法生活,自己餓死不說,或許還會連累家人妻子一起餓死。因此,偷盜,便是竊賊的正義。”


    楚漠天認真的聽著,雖然沒有出口反駁,眉毛卻已經擰到了一起,那無恥的偷竊之徒,有何資格來談正義,除了偷搶,便再無謀生的出路了嗎?簡直一派胡言。


    “漠天,”老人問道,“你是否覺得偷竊有錯呢?”


    “那是當然,”楚漠天道,“師父你也是一直這麽教導我的。”


    “不錯,”老人點頭道,“我教導你偷竊是錯,你便認為偷竊是錯。而竊賊的師父教導他偷盜是對,那竊賊也會認為偷盜是對。我說這句話的意思,你能懂嗎?”


    “能,”楚漠天想了想,緩緩道,“竊賊雖錯,但情有可原,而教導竊賊偷盜之人,則罪無可恕。”


    “然也,”老人轉過頭來,輕輕拍了拍楚漠天的肩膀,慈愛的笑道,“換做往日,你必定因為我這番歪理而與我大吵一通,但今夜你竟能冷靜考慮,看來那個女子,教了你很多呀。”


    “師父,師父何出此言?”楚漠天疑惑道,“她並未教過我任何道理啊。”


    “不,她教了,”老人斬釘截鐵道,“漠天,我來問你,假如詩會上的滿江紅是總督大人的親作,你對這首詞會給金陵,會給天朝帶來什麽新氣象,有什麽看法?”


    楚漠天想了想,侃侃而談,“假如滿江紅是總督大人的親作,那至少可以說明三件事。其一,它表達了總督大人對圍剿涇縣蛇幫的決心,其二,它表達了總督大人對北國疆場的懷念,皇帝必定會因為這首詞而對總督大人刮目相看。我想,假如涇縣蛇匪真能在一年內被徹底剿滅的話,那總督大人的北調,應該也不遠了。”


    “說的不錯,”老人嘉獎道,“由於這首詞的出現,會帶來一係列的好處,是嗎?”


    楚漠天點點頭。


    “那麽,”老人又道,“現在你知道了這首詞是槍手做所,那你認為你剛才說的那三件事還有可能發生麽?”


    楚漠天愕然,這要他如何回答?


    沉默中,他的思緒又回到了詩會現場。總督大人慷慨陳詞,意氣風發,引爆了全場的氣氛。在眾人如浪如潮的馬屁聲中,他沒有沾沾自喜,更沒有洋洋得意,而是麵朝西北,目現狂熱之色。楚漠天毫不懷疑,那個時候總督大人的思緒早已穿透了雲層,穿透了天際,直達萬裏之外的北國疆場,那裏才是他的舞台,那裏才是他的理想。


    可是……可是……可是……


    “漠天!”在楚漠天迷惘之際,老人忽然一聲厲喝,把他從繁雜混亂的思緒中拉了出來。


    “漠天,”老人的目光又柔和了下來,他撩了撩雪白的胡須,大袖輕描淡寫的一揮,身側忽然就刮起一陣旋風,將楚漠天方才坐過的那塊大石一整個打掃得幹幹淨淨,“坐吧,”老人攜了他的手道,“讓我來跟你講講我的正義,你的正義,還有,那個女子的正義。”


    兩人並肩坐下,老人呷了一口美酒,閉眼細細感悟酒水入胃的感覺,嘖嘖讚歎,他又將酒壺遞給了楚漠天,示意他也幹上一口。


    “在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老人開始了他的述說,“我覺得自己是絕對的正義。我的眼睛裏容不得一顆沙子,見不得一點邪惡。我走遍天下,四處行俠仗義,殺遍各方惡賊。但我的行為不僅沒有得到大家的認同,大家的稱讚,反而,反而……”老人苦笑著搖頭,“反而得了一個血魔的諢號。”


    “師父,你怎麽可能……”楚漠天接過話頭。


    老人擺擺手,不讓他繼續說下去,接著道,“我看見一個整日酗酒,幾乎夜夜毆打妻子的男人,在他又一次對他妻子施暴的時候,我殺了他。但是那個女人並未感謝我,反而責問我為何要殺死她的丈夫,為何要殺死她孩兒的父親,她還責問我,為何不將她一起殺掉。


    我對她說,我殺了那個男人,他便再也不會打你了。那婦人卻道,我寧願被他打,也不要他死,他死了,她和她的孩兒就沒有了生活的來源,一樣會死。那婦人說,她丈夫受了刺激,心情一直不好,這才日日打她。她一直等他好起來,但我殺了他,她再也等不到了。”


    “漠天,”老人轉頭,問楚漠天,“你覺得這件事,我做的對還是錯?”


    “先前我覺得師父做得對,”楚漠天道,“但我聽完故事,便覺得師父錯了。”


    “孺子可教,”老人欣慰的點點頭,“師父是好心,卻辦了壞事。所以師父錯了。但你在山下結識的那個女子,無論是揭發神棍,還是給總督大人做槍手,她所幹的壞事,卻得到了好的結果,好壞相較,仍然是好多過了壞。漠天,現在你還覺得她是個罪無可恕的騙子麽?”


    “我……”楚漠天思緒迷亂,實在不知該如何作答。


    老人並不介意,繼續道,“師父以為的絕對正義,其實是不存在的。除了這件事,我還做過許多的錯事。譬如有一次,我在路上救了一個傷重的老者,他說他進山采藥被匪徒所傷,求我救他。我當然會救,給他包紮傷口,將他在安全地方安置好,還回身替他教訓尾隨的匪徒。


    結果我見了匪徒,卻發現對方隻是一群手握鋤把的山民,細問之下,才知那老者原來是個騙子,偷了人家的人參,逃了出來。雖然我回去找到了老者,狠狠教訓了他一頓,奪回了被他偷走的人參。但那參是給人吊命用的,老者將參偷了出來,我又幫著他拖延了時間,等到參湯熬好之時,那病人已然無救了。漠天,你說這事,為師做的是對,還是錯?”


    “師父所作並無過錯,”楚漠天道,“您也是被那老者的謊言所蒙蔽,才會作了錯事啊!”


    “那你呢?”老人反問道,“你也不知那信封裏裝的是給總督大人的賄賂,又何必不斷的自責,覺得自己給槍手做了信使,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錯誤呢?”


    楚漠天默然不語,但眉宇間的糾結,已然比之前消解許多了。


    老人哈哈一笑,“你現在知道為師為何幾十年枯坐於泰山之巔,空有一身絕技而不肯入世了吧?這塵世是個圓滑的世界,是個充滿變數的世界,為師的正義太剛太硬,太絕對,太鋒利,與這塵世格格不入。因此,隱退才是我的出路。”


    “下麵,再來說你的正義。”老人不再看那雲海,轉過身來,看著楚漠天的眼睛,道,“在你很小的時候,那劍魂就在了。我看得見他,他也看得見我,他跟我一樣嫉惡如仇,代表著我理想的絕對正義,而且,劍魂的判斷沒有失誤,他認為錯的,就一定錯,他認為該殺,就一定該殺。


    所以,我以為你是上天賜給我的孩子,是我完成理想的希望,這才把你帶上泰山,把我一身本領全數交給你,把我理想中的正義,一並交給你,我還給你取了新的名字——漠天,我希望你能堅持你的正義,即使是天意當前,隻要是錯,你也能毫不猶豫,揮劍斬之。


    “如今看來,我是錯了。”老人嗬嗬嗬的笑了起來,笑聲中充滿苦澀,笑聲中也充滿了欣慰,“那劍魂並不是代表了絕對的正義,那劍魂……他隻是沒有找到自己喜歡的樂子而已。”


    “老頭,你終於開竅啦!”正說間,楚漠天的雙眼閃爍起來,劍魂化作兩條遊魚,在楚漠天的雙瞳中四處遊弋,嘻嘻哈哈的笑道,“我就是在你身上找不到任何樂子,這十五年來,我才會一句話都不跟你說!”


    老人聞言,直接石化。半晌才顫抖著嘴唇,擠出個哭笑不得的疑問來,“你,怎麽這小氣?”


    “我就是這麽小氣,怎麽地?”劍魂洋洋得意,絲毫不把老人放在眼裏,“好啦,今天就說到這吧,你這無趣的老頭,永別啦,永別啦。”


    說完它便忽然遁去,一點蹤跡都沒有留下,楚漠天與劍魂心意相通,當然知道它曾說過什麽,尷尬的道,“師父,抱歉。”


    “無妨,無妨!”老人笑道,“最後,我在跟你說說那個女子的正義吧。”


    聽到了自己最想弄清楚的話題,楚漠天前所未有的認真起來,他端正的坐著,脊梁挺拔得像一跟筆杆,馬尾也不再調皮的隨風擺動,而是服帖的垂在腦後,好像睡著了一般。


    看到楚漠天這般鄭重其事,老人撲哧一下,忍不住笑出聲來,“漠天,其實你不必緊張,我們劍俠在世間行走,講的,做的,都是行俠仗義,懲強扶弱的道理和事。所以我們的正義,既是我們行路的準則,對我們格外重要。但塵世間的凡人,往往毫無正義可言。他們的所作所為,隻是讓自己過得更好,讓身邊的人過得更好,讓所愛的人過的更好。為了達到這些目的,他們往往不擇手段。漠天,下山去吧,回到那個女子的身邊,或者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忘記我曾教給你的正義,去尋找屬於你自己的正義,去做一個真真正正,可以融於這個世間的人吧。”


    ps:現在是六號淩晨兩點四十六,因為明天有事,怕沒時間碼字,隻好先拚了。各位有票的,打賞點啊,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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