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審計的會計師事務所和做法律調查的律師事務所進場後,調查還比較順利。


    中介機構進場之前,李宏專門趕到銘記傳媒,召集了包括部門總監在內的管理團隊開會,重申此次盡職調查的重要性。


    李宏說:“盡職調查的目的有兩個:一是查證;二是發掘。查證是核實績優的真實性:項目究竟有多好?未來的發展潛力究竟有多大?或者團隊中有哪些錯誤與不足以及不能被投資的理由和依據?發掘是找到績優的源動力:努力發掘項目自身的亮點、團隊的管理能力以及項目的贏利能力、高成長能力、競爭優勢等。”


    肖強問:“一般會問哪些問題?我們應該怎麽準備?可千萬別因為我們不懂而無意中犯錯誤,那可擔不起責任。”


    秦方遠說:“他們有調查問題清單,主要包括:(1)企業所處細分市場的市場容量和成長空間;(2)該企業在所處細分市場的市場位置和領先性;(3)該企業創業和管理團隊的背景調查;(4)該企業的經營業績和關鍵財務指標;(5)當前的現金、應收應付及債務狀況;(6)財務報表、銷售和采購票據的核實;(7)財務預測的方法及過去預測的準確性;(8)銷售量及財務預測的假設前提;(9)該企業的運營水平;(10)該企業對直營體係和加盟體係的管理和控製能力;(11)管理信息係統的使用情況;(12)該企業的股權狀況以及對創業和管理團隊的激勵情況;(13)政府政策和主管部門的管製對企業經營業績的影響和預期;(14)租賃、銷售、采購、雇傭等方麵的合約;(15)已經發生的或者潛在的法律糾紛。


    “我們要保證客觀問題的真實性,至於主觀問題,那就不是在座的各位所能控製的了。如實、詳細地提供有關資料就行。”


    華南區經理湯俊說:“那豈不是把我們的衣服脫個精光?那還得了?”說完,他看著張家紅。


    之前,在秦方遠的耐心勸說下,張家紅理解並接受了盡職調查。這次張家紅下達指示:“任何部門都必須全力以赴配合秦總的工作,要人給人,要物給物,要錢給錢。我在這裏重申一下:這次融資,我們隻許成功不許失敗。秦總全權代表我,所有不配合的,我們將予以重處!”


    秦方遠深為張家紅的魄力所感動。他認為,張家紅其實蠻聰明的,隻要說服她了,執行及效率都不成問題,家長化在中國頗有市場。


    張家紅強調:“這次一定要全麵、認真地配合調查機構。我們的融資,內部由秦總全權負責,對外是由我們的中介服務夥伴李總的華夏中鼎投資公司負責。華夏中鼎是投資銀行的專業人士,在這個過程中,哪些財務數據可以公開,哪些商業秘密可以披露,雙方是否應該對等開放信息和數據等,很多具體問題我們都要認真聽取他們的意見。對吧,秦總?”


    秦方遠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大概聽懂了張家紅的意思,就點點頭。


    李宏最後說:“我們的目標就是讓他們相信,我們企業的這個估值不是高了,而是低了。”


    這天下班後,秦方遠回到住處,張家紅連夜召集白天的參會人員又開了一個專門針對此次盡職調查的會議,隻是沒有通知秦方遠與會。這是事後何靜偷偷告訴他的。


    他不明白,白天不是講得很清楚了嗎?


    盡職調查快要結束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情,引起軒然大波,秦方遠算是大概明白了為什麽那晚的秘密會議沒有叫上他。


    事情的發生似乎是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vc們在盡職調查中,對銷售部提供的一家南方衛生巾公司的合同有些質疑,銘記傳媒報給vc的意向合同是1500萬元額度的廣告投放,這個數據連秦方遠都嚇了一跳。當時,秦方遠給vc們的解釋是,白紙黑字、有法律效力的合同,不會有問題的。


    但是很快,一個無意中聽到的事實徹底把他的好心情給破壞了。


    秦方遠坐著張董事長的限量版保時捷卡宴外出辦事。張家紅在途中點開車載電話,對那家衛生巾企業的廣告總監說:“如果vc來問你,你就咬定非常看好這家媒體,準備有1500萬的廣告預算,別露怯。”


    車載電話是敞開通話的,兩人的對話一清二楚。那個廣告總監滿口應承:“張總,請您放心,我會完全配合好。”雙方的對話並沒有對秦方遠避嫌,通過這個小細節,張家紅顯然是在告訴秦方遠,她把他看成自己人了。


    當時,秦方遠很震驚。這不是公然造假嗎?難道那份1500萬元的合同有假?在華爾街,你可以投機,但絕不可以撒謊,此乃投融資大忌。


    陸續地,陰陽合同頻繁出現,徹底把秦方遠給激怒了。


    他拿著兩份銷售合同找到肖強:“肖總,這是怎麽回事?同一個公司的同一個標的物合同,怎麽金額不一樣,並且是在同一天?”


    肖強衝著氣勢洶洶的秦方遠一笑:“這就是合同啊,我們費了老大勁兒,對方才同意簽署的,不是融資需要嗎?有問題嗎?”


    “同一天跟同一個企業簽署兩份合同,有必要嗎?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問題合同。”


    “怎麽會是問題合同?白紙黑字,簽字、公章樣樣具備,誰看得出來有問題?”


    “我們給投資中介提供的是正式合同,沒有錯;但是我在公司法務那裏發現同一家公司存在兩份合同,同一天同一個標的物不同標的額,肯定有問題。”


    肖強斜眼打量秦方遠,像在看一個外星人:“多新鮮!能有什麽問題?是你有問題吧!你如果不同意,去找張總吧!”


    秦方遠受不了肖強那吊兒郎當的神態,差點兒上去給他一拳,但他克製住了,畢竟這是開放式辦公平台,人多嘴雜,做調查的中介還在呢。


    秦方遠強忍著憤怒衝向張家紅的辦公室。但是,張家紅不在,碰到肖南了。


    肖南跑到秦方遠的辦公室:“怎麽回事?”


    秦方遠把事情的原委說了,突然想起來什麽:“你那家融資擔保公司的廣告怎麽也是兩份合同?”


    肖南終於明白了,她也覺得秦方遠有些神經質:“這不是公司要求的嗎?跟客戶談的啊,簽兩份合同,一份留在公司,一份給中介審計。”


    “標的物成立嗎?合同是否執行有效?”


    “不一定啊,我們實際上隻執行留給公司的那份合同。為了簽另外給審計的合同,我們費盡口舌,還同時給對方簽署了合同作廢的協議,融資真累!”


    “那這是欺詐!”秦方遠衝動地拍了桌子。


    下午,張家紅剛回到辦公室,秦方遠就衝進去,還沒有等張家紅的屁股落座,秦方遠就把兩張陰陽合同放在張家紅麵前,義憤填膺地投訴:“這是嚴重造假,沒法繼續下去了!”然後就是一番連珠炮式的訴說,說話時胸部起伏不定。


    張家紅瞄了一眼合同,剛開始還沉得住氣,聽到後麵,她的臉色變了,越變越難看,也許是剛從美容院出來,臉上的皮膚繃得緊緊的。她敢怒不敢言,一句“豬腦子”剛說了個“豬”字,就立即生生吞回後半句。秦方遠似乎很清楚地聽到了張氏口頭禪“豬腦子”,他的心情隨之由亢奮、憤怒到跌入冰穀,跌到冰點。顯然,張家紅並沒有站在他這一邊。


    張家紅調整了一下情緒,小不忍則亂大謀,現在正是融資的關鍵時期,任何一個小的失誤都可能帶來巨大的災難。何況,這是她的得力部屬,融資成功與否跟他還大有關係。既然跟我談大道理,那就談吧!她心想,這是誰給捅出來的啊?


    她耐著性子說:“任何事情都要辯證地去看,存在一些瑕疵不要緊,隻要主流沒有問題,就要抓大放小,這是成大事的關鍵。比如說這個盡職調查吧,說句不客氣的話,我就對這套花樣一點兒都不感冒,盡調就盡調,別老dd、dd的,聽著跟爺們兒下麵那玩意兒似的。看他們整天翻件、查賬本、做訪談確實挺累,可有用嗎?實話說,我不想讓別人知道的東西他們絕對查不出來!所以關鍵是我。他們查過我嗎?查過犯罪記錄嗎?聽過我的酒後真言嗎?他們哪,還包括你,書生!”


    秦方遠聽得耳根發臊,他不相信這些話會從媒體塑造的成功美女企業家、知性女強人的口裏說出來,他好不容易積累起來的自尊瞬間崩潰。他知道,沒法談了!


    他抬腿就走,房門都沒有關,把門口排隊等待張家紅簽字的一幹人驚得大張著嘴,好像能塞下一個鴨蛋。在這個張家紅說一不二的公司,還從來沒有部屬敢給她臉色看。張家紅心想:這個活寶!脾氣比我還急躁!


    晚上,石慶到秦方遠的公寓來了,秦方遠正在電腦上玩三國殺。石慶進來就強行關掉電腦,指著秦方遠的鼻子:“你是真懂還是假懂啊?隻要項目本身沒有問題,非要較勁兒這個陰陽合同幹什麽?!”


    原來秦方遠前腳從張家紅的辦公室離開,後腳張家紅就給石慶打了緊急電話。


    秦方遠有些急了:“這是欺詐、造假,是性質問題!”


    “你真的把自己看成外國人了?”石慶也急了,“這種事比比皆是。別說現在是私募了,即使是上市公司,哪家公司屁股就百分之百幹淨?水至清則無魚,華爾街也沒有幹幹淨淨的。剛回國時我也和你一樣,在國外混得再怎麽樣,回到中國市場都算初出茅廬、初涉塵世,懂嗎?我們要適應行業潛規則。我真後悔當初把你給拉回來。”


    秦方遠知道,這個單子的成敗與石慶、石慶的公司、石慶的老板李宏等一幹人的利益相關,他猛地想起了一個詞:stakeholders(利益攸關方)。對,他們就是一個群體,與自己相關的一個群體,秦方遠忽然感到一層層壓力撲麵而來。


    秦方遠告知石慶,上一次張家紅當著自己的麵公然給客戶打電話讓他們配合在盡職調查中造假的事情。“我非常震驚!非常震驚!”秦方遠一邊在房間裏轉圈,一邊喋喋不休地重複同一句話。


    石慶卻認為他大驚小怪。“這算什麽?1500萬的合同即使不是現實收益,也可以是潛在收益,這家客戶遲早會投放的,他們不是簽了投放合同嗎?隻是金額不同而已。再說,這份合同也是白紙黑字簽字蓋章。我聽說,廣告客戶隻是嫌棄銘記傳媒目前的網點不夠,融資進來後我們就迅猛擴張,廣告網點多了,廣告投放價值就顯現出來了。”他按住秦方遠讓他停下來,“你別轉來轉去,轉得我頭暈。你要明白一件事情,我們現在的任務是什麽?是融資。這個行業是玩概念。什麽叫概念?就是畫餅,膽大且技藝高超的丹青手永遠賣的是高價。”


    石慶接著說:“我還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這兩家基金內部的投資人都溝通過了,基本上統一了意見,隻要項目沒有硬傷,聯合投資是沒有問題的。也就是說,所謂盡職調查也就是走個形式,走個過場。”


    “業績造假不是硬傷嗎?”秦方遠說,“這種事情在華爾街一旦發現,是要蹲監獄的。”


    “別小題大做了,華爾街造假還少嗎?”石慶掰著指頭數,“遠的不說,就說麥道夫吧,還當過納斯達克的主席,號稱美國曆史上最大的詐騙案製造者,那個‘龐氏騙局’詐騙金額超過600億美元啊!”


    秦方遠有些急了:“他不也被判處150年監禁了嗎?再加上兩輩子都不夠!”


    石慶惱火起來:“你這麽一根筋,就是放回美國也不討人喜歡。你自己想想,就是未來查出問題,也不是由你來承擔責任,法律部分有律師事務所出具報告,財務數據部分有會計師事務所出具報告,這些中介機構才要承擔法律責任,跟你有五毛錢關係啊!”


    石慶越說越激動:“我們公司非常看重這個大案子,何況銘記傳媒那麽多人,就靠這筆資金來發展。3000萬美元,多大的數字!如果這波融資失敗,讓他們喝西北風去?你承擔得了這個責任嗎?我當初苦口婆心地拉你回來,給你爭取期權,張家紅董事長那麽大氣,給你高薪,還主動給你一筆安家費,憑什麽啊?難道真的以為完全是你個人價值的體現嗎?還有,你今天提的這些問題,在中國絕大部分的融資案件裏都存在。為什麽最後pe們的收益那麽高?個個高位套現收益巨豐,他們難道不知道這其中的貓膩嗎?他們更懂得什麽叫抓大放小,什麽叫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秦方遠懊惱地捧著頭,在房間裏快走。這是秦方遠的一個怪癖,遇到煩心事就條件反射地快走,無論空間有多大。


    第二天,秦方遠向張家紅打電話請病假,張家紅的手機關機。還是何靜說的,張總也不知道怎麽了,昨晚沒有睡好,早晨看到她的眼睛,黑眼圈腫得老高。張總多愛美啊,每個月花在美容院就上萬塊了,這個樣子太慘了點吧!她一大早跑到辦公室狠狠補妝,也不知道誰惹著她了。


    何靜說:“張總去昆明談客戶了,是肖總的客戶。你要請病假?什麽病啊?哦,不方便說?哈哈,行!兩天?行!我給你圓一圓就行了,別搞得那麽緊張兮兮的了。”


    電話中的何靜,對秦方遠柔情似水。


    後來秦方遠接到李宏的電話。李宏剛從華爾街回來,他給秦方遠講了一番話,讓秦方遠徹底放棄了抵抗。


    後來李宏回憶起這件事情,他說隻是給秦方遠講了一個真實的故事。當年一位哈佛畢業的女士為一家美國pe工作,到中國做盡職調查。被調查公司的一個本土女孩提前一天秘密飛往客戶處。第二天哈佛女到達,看到的是公司產品的優異表現、完美的合同和資料、客戶的好評,以及盛大的歡迎、獻媚的恭維。該公司後來在美國成功上市。


    隻是李宏隱瞞了後麵一段故事,那是著名美籍華人安普若安校長補充的:“那位土鱉女說:‘哈佛畢業頂個球,騙的就是你!’但是這隻股票現股價隻有2美分。當然了,她自己也沒掙到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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