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豐東窗事發時,秦方遠又跑到海南三亞閑逛。他泡在三亞灣大衛傳奇酒店正對麵的淺海裏,望著蔚藍的天空,放空思緒。


    秦方遠打算休息半年再找工作,無論是在國內還是回到華爾街。根據他與銘記傳媒的合約,主動辭職有半年時間的競業禁止期。


    秦方遠從大海裏回到岸上,看到有9個未接電話,其中7個是石慶打過來的,他回撥了電話。“錢豐出事了,是周易財牽扯出來的,圈內人都知道了,投資公司內部正在商討如何處理。”石慶說,“趕緊回北京吧,別在三亞獨自逍遙了,同學們都火燒眉毛了!”


    秦方遠經曆了這場波折後已是百煉成鋼,感覺自己的心態一下子到了不惑之年。他淡然地說:“莫慌,隻要不是危及生命,怕什麽嘛,天塌不下來。待我回酒店,我用座機給你打回去,國內這個漫遊費不便宜啊!”


    石慶一聽這話就想大罵,罵聲到嘴邊又給生吞了回去:“別說錢豐是我們的老同學、多年的兄弟,這事還涉及胡曉磊的幸福呢,你就這麽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我懶得和你說。”說完果真掛了電話。


    這下子,秦方遠有些著急了。究竟出了什麽事情?聽石慶說話的口氣,好像不簡單,不是幾個人的恩怨,難道是忘不了傳媒大廈將傾了?想起這個,秦方遠就出了一身冷汗。他跑回酒店,四處打電話,剛剛修煉出一點功夫,化裝成村姑、老爺子,三兩下又被打回原形,還原成白骨精。


    事情弄清楚了一個大概。


    自湯姆跳槽,忘不了傳媒的黴運就接二連三地發生了。湯姆跳槽之前,錢豐所在基金作為第三輪主投,投資了6000萬美元,堪稱當時戶外傳媒最大的一筆投資。然而周門不幸,競爭對手海南華天傳媒搶先在納斯達克成功上市,這個被媒體稱為奇跡的上市,基本宣告了第二家同樣概念的忘不了傳媒的上市機會縮小,時間又被延長。


    怎麽辦?一方麵啟動納斯達克上市議程,一方麵著手準備一旦上市不成就尋找第三方融資,不能暴斃在路上。


    錢豐曾經找過秦方遠谘詢納斯達克上市的事情,那時秦方遠還沒有從銘記傳媒出來。


    錢豐說:“你那上市什麽時候啟動?有希望嗎?”


    秦方遠說:“還在前進中。”


    錢豐就不樂意了:“老同學之間,有必要這麽遮遮掩掩的嗎?我是真誠地跟你溝通,如果有戲,你就踏踏實實待著;如果沒戲,我建議你過來。忘不了傳媒馬上啟動上市議程,作為職業經理人也好,或是想掙一筆錢也好,都是好機會。”


    “開什麽玩笑,大半年前我們從忘不了傳媒挖人,現在竟然讓我過去,豈不是天大的笑話?那根本不可能!”秦方遠直接給否了,他隨口問了句,“準備在哪裏上市?準備好了?”


    按照他從行業內獲得的信息,忘不了傳媒的業績比銘記傳媒好不到哪兒去,怎麽可能就要上市了?不過,他從海南那家華天傳媒快速上市中又得到印證,在祖國,這樣的奇跡每天都在發生,匪夷所思也好,目瞪口呆也好,在這個國度,隻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因此,他又有了些興趣:“怎麽操作?”


    錢豐說:“財務指標不是問題。你不是華爾街投行出身嗎?正好有一些問題要谘詢你。納斯達克這個創業板,上市進程是個什麽情況?”


    這些當然是秦方遠的看家本領,在國內,除了不多的幫助運作上市的券商和律師事務所,真正了解納斯達克的不多,秦方遠也算得上一號了。錢豐問到這個話題,秦方遠就來了精神,他很享受這種布道者的榮耀。


    秦方遠說:“我得更正你一個認識,納斯達克不是創業板,也屬於主板,與國內深圳交易所的創業板不是一個概念。對,這是一個重大的誤區。首先需要澄清主板、創業板這兩個概念。在美國,主板市場具有三大特征:一是接受美國最高監管層的監管,主要是國會和美國證監會;二是運作上市的公司要承擔主板市場的相關法律責任和義務;三是所有機構投資者都可以進入市場交易,沒有限製。與此相區別,美國創業板的監管層次較低,所擔當的法律責任不同,並且也不是所有機構的投資者都能進入。以主板市場概念和標準來衡量,納斯達克完全是美國最主要的主板市場。


    “國內的確有許多人仍持有納斯達克是創業板的觀點,可能是因為納斯達克有很多著名的創新性強的創業企業。這隻能說明納斯達克是創新性企業的家園,但絕對不是創業板。


    “目前納斯達克已經成為全球最大的股票交易所,並且覆蓋各個行業,而不是隻有科技股。在納斯達克上市的公司逾3500家,其中24%是科技公司,22%是金融行業公司,17%是消費行業,15%是醫療保健行業,其餘是工業、能源、材料等行業。舉例來說,全球最大的教育公司阿波羅教育集團,全球第一大太陽能公司firstsr(福斯第一太陽能),全球最大的媒體公司新聞集團,全球最知名的品牌公司如星巴克、夢工廠等均在納斯達克上市。無論從交易的股份數還是交易的現金額度來看,納斯達克都是全球交易量最大、流通性最強的單一市場。美國現在市值排名前三名的公司當中,納斯達克就占了兩名——第一名蘋果和第三名微軟。”


    “嘿嘿,好,我是土鱉,又給我上了一課。”錢豐看著聊起業務來**澎湃的秦方遠,喝了口茶,心想免費的mba課不上白不上,“納斯達克的上市條件比紐交所要低很多吧?”


    “哈哈,你們肯定是被一幫假洋鬼子給騙了吧,如果這個人是華爾街出來的,絕對不會給你們灌輸這個觀念。這又是一個需要更正大家普遍認識錯誤的問題。事實是現在納斯達克最高層次的全球精選市場的上市條件比紐交所的最高層次市場bigboard的上市條件還要高,每項指標高出約10%。


    “納斯達克整個主板市場劃分為三個層次:最高層次是納斯達克全球精選市場(ngs),ipo標準為世界最高上市標準;第二層次是納斯達克全球市場(ngm),由之前的納斯達克全國市場升級而來;第三是納斯達克資本市場(ncm),前身為納斯達克小型資本市場。三個層次的設計是為了更好地滿足大中小公司的上市需求。在納斯達克三個市場層次內,低層次的公司隻要滿足相關條件,比如市值、股價、流通量、財務等,都可上升到高層次市場;同樣,高層次市場上表現較差的公司也會被自動下調。


    “紐交所在美國的主板市場由兩個層次組成,即傳統意義上的bigboard和amex小板市場。對比兩家上市條件,納斯達克最高板塊全球精選市場的各項上市條件基本上都比紐交所bigboard高10%。納斯達克的最低板塊資本市場板的股價要求高於紐交所amex,其他財務等條件兩家基本相同。”


    “行了,你是華爾街通,就別嘲笑我了。如果上納斯達克,最快的速度是多快?”錢豐更關心這個。


    “到納斯達克上市,快的話4~6個月就可以完成,慢的話8~10個月。就具體花費來說,不同公司聘請不同的會計師事務所、律師事務所,費用會有所不同。作為交易所的納斯達克並不會收取很多費用,主要包括初次掛牌費、上市後年費,總費用情況要低於紐交所。掛牌費10萬美元左右,年費平均3.5萬美元,5萬美元封頂。


    “許多人可能比較感興趣,納斯達克既然不在ipo項目上賺錢,那麽會在哪些項目上賺錢?其實主要來自五大方麵:一是交易費用,在投資者買賣股票時納斯達克會賺到錢;二是提供交易數據、行情數據、指數數據等,購買數據的機構需要支付給納斯達克相關費用;三是收取交易技術費用、交易係統授權費以及谘詢費用;四是發布納斯達克各項指數,通過與基金合作賺錢;五是上市公司的掛牌費和年費。一般情況下,在公司上市這一項目上,納斯達克都是虧錢的。”


    “假如一家中國公司想到納斯達克上市,它一般要經曆哪些流程?”錢豐這天表現得非常好學,都有些讓秦方遠感到意外了。


    秦方遠叫服務生拿了紙和筆,他在紙上寫寫畫畫:“擬上市的公司可以先召開赴美上市啟動大會,邀請各大機構——投資銀行、律師事務所、會計師事務所等會麵,讓其了解公司財務、運營、管理架構等情況,進行項目前期磋商。擬上市公司如果不想剛開始就驚動這麽多機構,也可以先邀請會計師事務所進行財務審計,了解公司財務狀況是否能滿足相關上市條件。


    “第一步走完後,投行等合作夥伴會開始盡職調查,準備上市資料,並撰寫招股說明書。招股說明書隨後會提交給美國sec(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進行申報,申報通常會有4~5個回合(申報—修改),直到沒有問題後,即可開始公開申報上市,也就是公開招股說明書等資料。在公開申報時,相關公司就可以決定在哪個交易所上市。


    “接下來是上市前的路演,上市公司高管及承銷投行需要向有興趣的潛在機構投資者預售股票。最後就是確定發行價,登陸交易所並敲鍾,成為資本市場上的公開公司。


    “此外,在美上市還需要提前在法律結構上做好準備,目前主要采用vie結構,擁有vie結構意味著公司在法律上更為透明和可信。”


    錢豐慨歎:“別看我們搞了幾個錢,跟你比起來,含金量差太多了。土鱉就是土鱉,海龜就是海龜,相形見絀啊!”


    那次見麵以後,錢豐就消失了。秦方遠還是從同行那裏了解到,忘不了傳媒強勢推動赴納斯達克上市,一些財經類網站開始放出風來。秦方遠比較注意這個案子,看他們怎樣把醜小鴨打扮成金鳳凰,卻沒想到那次在飛機上看到了會計師事務所退出審計的消息,這打擊也太大了吧。


    事情的曲折已經超出秦方遠的想象力了。那家會計師事務所退出,讓錢豐所在的荷蘭海道基金極為詫異,他們讓這家事務所做出說明。事務所的解釋是,賬務在短時期內難以理清,無法在時間上達到貴公司的要求,鑒於該公司董事會上市的迫切要求無法滿足,敬請另請審計,望予以諒解。


    荷蘭海道基金的lp是外國人,gp則是外國人和中國人各占一半,他們對會計師事務所這份解釋迷惑不解。因為之前忘不了傳媒召開董事會,作為董事之一的錢豐傳達的董事會共識是,公司可以滿足上市條件,決定啟動快速上市議程。這給他們吃了顆定心丸,畢竟當初是以高溢價進入的。


    曝出驚天內幕的是一封內部的實名舉報信,舉報者是忘不了傳媒的財務總監周海洋。


    舉報信揭露,在短短數月之內,忘不了傳媒竟然在國內嚴格的外匯管製下,倒騰走了8000多萬元人民幣。


    舉報信的內容詳細無比,包括一段時間內的來往賬戶明細,公司內部幾家子公司關聯交易的路線圖,觸目驚心。很顯然,如果不是掌握核心交易機密的人,肯定拿不出如此詳細的報案資料。


    立即查!幾家vc和pe碰頭後一致認為堅決要查,查得越仔細越好。一方麵,自己投的錢被洗掉,誰都不願意當冤大頭;另一方麵,擔心外界負麵評價會影響到下一輪融資。


    由於擁有詳細的舉報材料,聘請的機構半個月就基本查清,周易財等人利用左右手倒騰的手段,洗走8000多萬元人民幣,佐證了那封舉報信90%以上屬實。


    根據查出的問題賬戶,vc們發現這是一個典型的左手倒右手的洗錢遊戲。周易財以親戚朋友的名義注冊了多家公司,公司與忘不了科技發生業務關係,而忘不了科技則是投資者和周易財在英屬開曼群島注冊的一家離岸公司,它通過協議控製忘不了傳媒。


    忘不了科技盡管在開曼群島注冊,但所有員工辦公及日常業務等均在內地進行。忘不了科技又分別在國內注冊了幾個與業務相關的全資子公司,如采購液晶屏的為忘不了采購公司,而忘不了采購公司又從周易財個人控製的另一家公司那裏進貨。忘不了科技的廣告也是通過周易財的廣告代理公司進行投放,負責物資使用管理的也是周易財控製的一家置業公司,等等。幾家公司之間發生關聯交易,這其中就大有貓膩。


    比如,液晶屏由周易財個人控製的公司采購,然後轉手賣給忘不了采購公司,如果采購成本是六折的話,內部關聯交易則可以是八折,中間利潤歸屬周易財個人的采購公司;周易財的置業公司買到物料後,再租賃給忘不了資源公司,安裝在與忘不了資源公司簽約的出租車上,置業公司收取租賃費。廣告公司除了投放外,還與忘不了傳媒簽署了銷售總代理,把廣告位賣出去產生效益。就這樣,在三個月之內,盡管受到國家嚴格的外匯管製,通過各種手段,以支付貨款和費用的名義,硬生生地洗走了8000多萬元人民幣。


    這樣,就是荷蘭海道基金退出也無錢可退,他們谘詢外匯管理局,外管局的朋友說退股他們不幹涉,但人民幣轉換成美元比較難,控製很嚴。同時他提醒,如果外資退股,還會涉及另外的管理部門。


    沒想到會這麽麻煩,有其他辦法挽回損失嗎?他們谘詢了法律顧問,也跟總部匯報,畢竟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瞞是瞞不住了。


    總部授權中國公司全權處理,而中國公司讓錢豐收拾這個殘局。錢豐接受這個授權時,心事重重,曾經在一個晚上給秦方遠打電話,但秦方遠關機。他本來想給石慶電話,但打通了又能說什麽?他知道石慶夠仗義,但他是個大嘴巴,他不知道自己的心裏話能否與他說。最終,他還是放棄了。


    vc們齊聚北京,開了一個重要的會議,從早晨開到晚上9點多。vc們個個灰著臉,最初說是快速啟動納斯達克上市,結果上市未成,突然曝出黑幕,這簡直是坐過山車,曆練再多的人也承受不住這種打擊。會議主要討論忘不了傳媒下一步怎麽辦,未來向何處去。為這些問題討論了半天,也爭論了半天,甚至發生對於控製權的爭奪,出錢多的不一定股比高,畢竟是不同時期進來的,但他們在對周易財的處理上達成了共識。


    vc們授權錢豐去跟周易財談,最初錢豐是抗拒的,但他們的gp大佬說,這個項目當初在很大程度上是基於你的信息和信心投資的,而且你們在董事會共事了一年多,當然應該由你去處理。


    錢豐獲得了兩種解決方案:一是基金們全部退出股份,即使折算成人民幣也接受,但是公司賬上已經沒有什麽錢了,此路不通。二是公司必須有人為洗錢承擔責任,董事長理所當然。怎麽承擔呢?要麽董事長讓出全部股份,全身而退,洗走的8000萬元人民幣也不追究;要麽就向司法機關舉報,以挪用公司款項或職務侵占的罪名蹲監獄。


    自從事情敗露後,周易財很快消瘦下去,他之前做過檢察官,知道洗錢被查出來意味著什麽。他基本上沒有考慮,就同意全身而退。他盤算得非常清楚,如果不答應,基金會讓自己進局子,不但要遭受牢獄之災,還要吐出那8000萬元。


    錢豐進去談判了不到10分鍾,周易財就在解決方案上簽字,然後默默地收拾好個人物品,走出了公司大門。錢豐說,周易財似乎突然蒼老了,跟錢豐握手的時候,眼圈有些紅。畢竟,這家公司是他一手一腳打拚出來的。其實周易財本沒有打算洗錢,自從公司接二連三地發生高管跳槽、競爭對手閃電上市等事情,他逐漸看不清楚公司的發展方向,看不到前景,感到心灰意懶,所以才動了洗錢的念頭。


    周易財隻是想不通,財務總監為什麽要告他?無論薪水還是獎金,周易財都給予照顧,還給了他價值60萬元的期權,待遇之高,超過其他非股東級別的任何員工。


    周易財退出後,公司重新整合管理層,從香港聘請了一個總裁,財務總監也來自香港。原財務總監周海洋與周易財洗錢存在職務犯法,雖是從犯,也應當追究法律責任,鑒於事情和平處理,周海洋又存在舉報有功的表現,公司不再追究法律責任,隻是解聘了事。


    回到北京,秦方遠給錢豐打電話,手機關機。他給石慶電話,石慶說,他也聯係不上,聽他公司的人說,錢豐已經從荷蘭海道基金辭職了。


    秦方遠說:“是不是心理壓力大?犯了錯誤可以改嘛。再說,誰敢說投資一家企業就能保證百分之百成功?他是vc出身,應該懂的。”


    石慶說:“據我的了解,事情沒有這麽簡單。”


    秦方遠再三追問,石慶說沒有得到驗證的東西,再者關係同學的聲譽,還是不說為妙,秦方遠於是作罷。


    不過,他放不下胡曉磊。周易財被剝奪了股份,他下一步去哪兒?做什麽?胡曉磊現在怎麽樣?


    想到胡曉磊,他給她打電話問候,愛情不在友情在,畢竟是老同學嘛。胡曉磊的手機也關機了。


    秦方遠通過張凱倫找到她所在報社的座機號碼打過去,是一個男士接的,說她最近有些日子沒來了,請了長假,好像回海口婆家了。


    秦方遠懸著的一顆心平靜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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