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見的並不是九知,”士衡言之鑿鑿,“司春抑或是九知,都是你將朝良引入幻虛琉璃鏡的棋子,你料定九知不會坐視旁人因為她而被你捉去,勢必會前來魔界將司春換回去,而朝良卻是決計不會讓九知這樣做。你煞費苦心將他引來魔界,現出幻虛琉璃鏡,不就是想看清他心中的執念麽?”


    長離掃了士衡一眼,嗤笑道:“可笑,本座為何要看清他心中的執念,這與本座有什麽幹係?”他慢條斯理地撣了撣玄色衣袖,“天同神君未免太過自作聰明了,真以為無所不知?”


    士衡對長離話中帶著針芒的諷刺充耳不聞,翠微扇在他手中展開,他搖了搖扇,又搖了搖頭:“魔君又何必自欺欺人,昔年破軍……”


    破軍二字才出,一道縈繞著黑氣的軟鞭便朝士衡迎麵襲來,士衡不慌不忙地側身避開,再偏首看去,長離神色間戾氣滿溢,暗紅的眼底充斥著恨意:“閉嘴,你們都不配提起她!”


    士衡搖了搖扇,嘴角扯了扯:“好,本君不說。”


    隨即他便在房中尋了張凳,手一揮便將上麵的灰塵給拂淨,士衡有些嫌棄地看著在空中上下沉浮的塵埃,嘖嘖道:“看來魔君不是很愛幹淨啊,灰積這樣厚了也不知打掃打掃。”


    長離卻闔上了眼,一副懶得理士衡的表情,士衡將手兜在袖中,盯著那麵幻虛琉璃鏡動也不動,奈何絲毫動靜也無。這時萬籟俱寂,士衡覺得這等待的時間實在是難捱,也不知朝良在這鏡中究竟如何了,對於巨門打造神器的手藝,士衡一向是信得過的,當初這麵鏡子打成後巨門便邀請他進去觀摩觀摩,他很義正言辭地拒絕了,理由是自己這樣一個正直的神君,必定不能為此等鏡花水月之物所迷惑。


    同時他還語重心長地對巨門進行勸導,說人生必定是不會圓滿的,再如何樣,心中都需要有些許執念,這樣人生才會充滿趣味,才會有所期冀。


    試想,若是萬事都圓滿了,那便再也沒有所求,會覺得茫然,哪怕邁步也不知該去往何方,漫無目的,不知所措。


    所以士衡覺得巨門打造的這一麵鏡子算不上是個正經寶物,但巨門卻覺得人生苦短,若是能在死前圓一個夢,那也算是死而無憾,士衡懶得和巨門相爭,便由他去了。


    如今再見到這麵鏡子,士衡在心裏對朝良有些沒信心,畢竟他曾見過破軍灰飛煙滅後朝良的情狀,很不樂觀。他在鏡中會碰到什麽,士衡早已有預想,必然是破軍,那九知呢?


    士衡突然想起了還在紫微幻境中的九知,突然有些傷感,她若真是破軍的話,那如今怕是也沒有破軍的記憶,說到底重生便相當於新生,清清白白重來一回,若是喜歡上了朝良,那也是因為朝良的品性合了她的眼,與她二人間萬年前的那一段糾葛扯不上絲毫的關係。


    朝良又算怎麽一回事呢?破軍耗貪狼煞,許是上古時的殺戮將她身上的銳氣磨盡,重生後便顯得有些畏縮,束手束腳。這樣判若兩人的性情,若要將她與破軍認作是同個人,怕是很有難度,拿著當初對破軍的心意來麵對九知,朝良在這件事上做得實在是有些不地道。


    想到這一點,士衡難免有些唏噓,正唏噓著,對麵的長離驀地睜開了眼,嘴角浮起一抹古怪的笑意:“果然……還是來了。”


    士衡還尚在思考這位性情乖僻為什麽突然冒出這樣的一句話來時,伴著急促的喘息聲,一隻白皙的手便從門外探出,按壓在了雕刻在門麵的蓮花之上。


    緊接著是一張冷麗的麵容,像濯濯清水間的白蓮,縱世間淤積泥垢,依然孤高地盛開,銀日的冷光映在她眼底,似是平靜的水麵被劃開一道鮮麗的波瀾,明媚奪目。白色裙角上以紅線繡出繁複的團花來,目之所及便是錦繡,她眼波一橫便看見了端坐在榻上的長離,身形迅疾如風,倏忽便至了長離身前,一把捉住他的領口,語氣冰冷地質問:“在哪裏?”


    長離沒有抵觸她的接近,她的臉與他距他隻有四指之隔,仿佛他一抬頭便能吻住那朵皎潔的蓮,來一場*蝕骨的抵死纏綿,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將從她身上傳來的香氣飽藏在肺腑間,才挑起眉來,極為愜意地道:“你果然來了。”


    她卻是不想與他多說廢話,眉目一斂,低聲喝道:“我問你在哪裏?!”


    士衡在一旁看得愕然,麵前這人是九知?她眉目間的猶疑不知何處去了,如撥開雲霧得見驕陽,眉目間的光華不能更灼目,令人心顫,士衡攏在廣袖中的手攥了攥,不自覺往幻虛琉璃鏡看去,鏡麵上不知何時遮擋了一層浮雲,遮去鏡中的所有景象,灰蒙蒙陰沉沉,像晦暗不明的往事。


    長離的嘴角彎成愉悅的弧度,他抬起下頜來,直視她眼中迫人的淩厲,微不可察地將眼風往鏡子那邊帶了帶,微笑道:“在那裏。”


    九知偏頭看去,幻虛琉璃鏡入眼時她略略皺了皺眉:“那是什麽?”


    與幻虛琉璃鏡一道入眼的還有掖著手坐在那裏若有所思神情糾結的士衡神君,九知一怔,便想起士衡也是與朝良一同到的魔界,她剛想開口,士衡搶先一步對她道:“不可。”


    “啊?”九知懵然看向他,士衡一臉的慎重,續說道:“那是幻虛琉璃鏡,聽本君一句勸,不要進去。”


    “幻虛琉璃鏡?”九知眉間皺得更深,她愕然看向長離:“你將他放入了幻虛琉璃鏡中?”


    長離輕輕地嗯了一聲,士衡在一旁聽得不是很明了,朝良好歹是個活生生的神君,怎麽能說是放進去呢?明明是受了長離的蠱惑以及不知腦子裏的哪根筋不對勁才進去的,長離這樣,分明是睜著眼說瞎話麽!


    而且,放這個詞說的像朝良是個物件一樣,朝良他堂堂一介神君,說成這樣任人擺放玩賞的模樣,作為他的仙僚,士衡實在是不能忍。


    於是正直的士衡神君十分忿忿地替朝良抱不平:“九知啊,你別聽長離瞎說,朝良他是進去了,但他是秉著一種大無畏的進去的,身為紫微十四神君,我們首先應當具有的便是以拯救八荒眾生的疾苦為己任的責任感,朝良麽,便是具有這種責任感的典範。司春與他共為天界同僚,平日裏也素無交情,但他僅憑著這泛泛之交便能奮不顧身地入這幻虛琉璃鏡中去救她,這足以體現朝良的仁愛之心是多麽的令人感動,令人潸然淚下啊……”


    九知皺著眉將他的話截住:“你在說什麽?”


    士衡啊了一聲:“你不是來找尋良的麽?”


    九知想了想,點頭道:“也算是來尋他的吧。”隨即巡視一周,咦道,“朝良呢?他沒同你一起?”


    士衡噎了噎,一口氣沒提上來,他不可思議地問:“你不是來尋朝良的,那你是來尋什麽的?”見九知不說話,他又拋出此前懸在心中許久的一個疑問來:“你身上的修為……回來了?”


    九知抿著唇,片刻後才道:“你說朝良在裏麵,幻虛琉璃鏡裏麵?”


    她徑直將修為的這個問題無視,士衡更覺得可疑,心中一凜,打定主意要將此事問清楚,哪料在一旁看好戲的長離突然慢悠悠地開口:“是,朝良也在裏麵,怎麽了?想去救他?”


    長離突然抬手一招,原本蒙住鏡麵的那層浮雲被他拂去,鏡中的景象躍然於眼前,長離嘴角的笑有些諷刺,他指著那麵鏡子,蒼白的指節毫無生氣可言:“還是想與本座一起看看,他所謂的執念是什麽?”


    九知離長離不過半步的距離,長離湊近了些,將下頜搭在她的肩上,姿態曖昧無比:“你好好瞧瞧,他把你當做什麽,屆時你便曉得,背棄本座而去尋他,是多麽愚蠢的一件事情。”


    他離她這樣近,近得仿佛能感受她身體的顫栗,那樣輕微,那樣隱忍,是滂沱大雨中瑟瑟發抖的蓮,那從九天之上落下的無根水重重的打在每一片花瓣上,將那嬌薄的香片都衝刷得透明,逐漸顯出骨骼與脈絡。這樣完整的她,因為驚懼而將內心清晰地展現在他的麵前,仿佛是他親手將她的衣衫剝去,再劃開她美豔的皮相,伸手觸碰到那顆飽含著熱血的、跳動著的心髒。


    這種感受令他無緣地興奮起來,他眼角掠過的渴望並未加以掩飾,嗜血而暴虐,他幾乎就要啃上她脖頸處輕薄的肌膚,用牙齒咬破,吮吸著她的血,那樣香甜的血液,輾轉流溢於唇齒間,是多麽美妙的事情。


    就在他即將吻上那一片裸/露在外的肌膚時,一隻手擋在了他的麵前。


    那隻手生得極美,隻可惜上麵有許多細小的傷口,是陳年舊傷落下的瘡疤,抹不去的印記,長離抬起頭來,從微微隙開的指間裏,看到了她的神情,悲憫,仁慈。


    她輕輕開口:“長離,我並非依附於誰的存在,絲蘿繞樹而生,但我非絲蘿,縱巨木百丈,與我而言不過是隨手便能斬斷的存在。”


    她嘴角輕輕一勾,眼底波光流轉,話語卻倨傲得一點也不矜持:“你們若是巨木,那我便是天,我的依附,怕是你們消受不起。”


    她袍角的花紋在他眼前晃過,下一瞬,便沒入了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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