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良不願去問她是如何度過在無極淵中的三十年,這裏是神罰之地,每一日都有數道天雷劈下,抽筋剝骨的痛。他終於知道百年前自己在雨夜中將她救回,替她拔了魔筋之時她連痛都不曾喊過一聲,隻死死咬著嘴唇,麵色蒼白。


    架起仙障來,朝良進入無極淵中時,恰有一道天雷劈下。若不是仙障加身,怕是早就將他劈得外焦裏嫩,九知是這樣在劍中打趣的,左右如今她是能算是個劍靈,定光劍身不毀,她也不能被毀,朝良聽了她這一句,好笑道:“你是忘了我本就是從火中涅槃而生的。”


    九知遲遲發笑:“是,你還會在朱雀火海裏煮粥呢。”她哎呀一聲,“朱雀火海好頑麽,我還沒去過呢。”


    聽她話語裏的興致勃勃,朝良於心不忍地打擊她道:“不大好頑。”


    九知很是不滿:“你又不是我,你怎曉得我會覺得不好頑?”


    “因為你生性怕熱貪涼,朱雀火海那種地方,不合適你。”


    “哦,這樣啊,”九知想了想,又隨口問道,“那什麽樣的地方才合適我?”


    朝良並未立刻作答,在九知瞧不見的地方,他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然後道:“我心裏。”


    九知一怔,定光劍中的世界是溫熱的,她盤腿坐在裏麵,身下有蓮花寶座,定光劍靈安然熟睡在她身邊,她略俏皮地歪了歪頭,眼底有些猶疑與哀傷,但朝良看不到,隻聽她的語調輕快:“好啊,那我就住在你心裏了,可不要攆我走。”


    “好。”


    人生太長,總需要一個人在心間相伴才不顯得過於孤單。


    一路上九知絮絮叨叨地在講:“當年我從巫族那裏逃出來後,舊傷還未好全,迷迷糊糊之中就走錯了道,遇上了一群人想問問狄山到底往哪個方向走,結果他們二話不說就把我打暈了。待我醒來後我便在這無極淵中,被玄鐵鎖鏈拷著,掙也掙不了,那時我還以為是哪個仇家把我捉著償命的,每日天雷都劈在我的脊骨,我覺得他們真的是小瞧我了,我連死都不怕,還會怕這個麽?”


    她笑道:“天雷劈了我三十年都未把我劈死,不過這無極淵實在是太暗了,你不曉得天雷每次劈下來時我都能看的一清二楚,猙獰得很,都沒有琅玕樹好看,當然啦,你最好看。隻是暗裏突如其來的亮看多了,眼睛就在那時變得不大好的,等從無極淵逃出去時,我已經看不起什麽東西了。”


    朝良一直沉默著,聽她語氣輕鬆地說:“啊,不過說來也很奇怪,自從遇到你後眼睛便也好了起來,大概是鳳凰血包治百病的緣故?比橫琴的那些藥好使多了,你怎麽沒有想著用自己的血來煉丹,然後賣出去呢。”


    “你以為誰都能喝我的血嗎?”朝良不鹹不淡地道,九知訕笑:“那自然不是了,鳳凰血至純至陽,雖是包治百病,但也容易被這純陽之氣激得走火入魔,大抵這天地間唯一能飲鳳凰血的也隻有我了吧。”


    所以我心間隻能容下你一人。


    朝良在心裏默念道,關押聿修的地方近了,九知嘖道:“噯呀,就是這裏,當年我就是被鎖在這裏的,你瞧瞧那右邊的石柱上是不是還有三道爪子印,那是我第一次受天雷時疼得受不住給抓的,但後來就好了,被劈多了,也就不覺得疼了。”


    那曾經鎖過她的兩道天石柱,如今鎖著的是聿修,這位山神生得清矍異常,巍巍弱弱一陣風都能將他吹倒。九知依稀記得在自己的記憶裏聿修並不是這樣的,總之要比現在瞧起來有生氣得多,待她瞧見聿修脖子上斑駁而猙獰的咬痕時,便知曉了一切。


    她長籲了一口氣:“薄朱果然在這裏。”


    朝良也將那些咬痕看在了眼中,他慢慢靠近了聿修,腳步聲將半昏睡中的聿修驚醒,虛弱的山神抬起了頭來,看見灰衣神君無悲無喜的臉,一絲訝異也無,淡笑道:“朝良神君,別來無恙?”


    朝良形容冷漠,波瀾不驚地道:“那日在壽華野,本君見到長離便覺得很訝異,但未料想到是這般緣由,你這樣做值當嗎?”


    聿修動了動胳膊,那鎖著他的玄鐵鏈被拉扯得發出沉重的聲響,他十分平靜地道:“朝良君這話問得古怪,我若是覺得不值當,又為何要這般做呢?”他的臉頰已經深深的凹陷下去,再不複傳聞中清俊山神的形容,“我既然這般做了,那定是認為這樣做值得,不計較有什麽後果,隻因為我這樣做,她便會歡喜,這樣的事情朝良君也做過的,不是麽?”


    石柱上盤著九條踩著雷雲的龍,個個目齜欲裂,猙獰異常,九知心口隱隱有些發痛,她撐在蓮花座上,對朝良道:“薄朱就在附近。”


    朝良本也不願在這個問題上同聿修多費口舌,眼皮一掀,往右看去:“出來吧。”


    “嗬——”


    輕慢的一聲笑,陰森叵測的無極淵底突然綻開朵朵紅蓮,紅衣的薄朱踏著紅蓮行來,眉目妖冶異常,她倏忽靠近,就抵在朝良眼前,頂著破軍的麵容,嘴角勾起,豔得驚世駭俗:“你,是在叫我麽?”


    馥鬱的香氣從她發間傳來,她衣領大敞開,白皙的胸前有一道醜惡的傷痕,像是被人狠狠挖出了血肉,又再度重填般,與雪玉般的軟肉格格不入,她的指尖劃過了朝良的唇,嗬著唇齒的溫熱濕意,舔唇道:“朝良君是想我了?”


    定光霍地飛出劍鞘,向薄朱胸口斬去,她身形一偏,就逃至聿修身邊。但定光太過鋒利,縱使她已用盡全力躲避,卻還是將她脖頸劃開一道口子,汩汩向外留著血,薄朱半倚在聿修的背上,血就從聿修的肩背流了下來,像在描繪某種不為人所知的圖騰。薄朱探出舌頭來,在聿修的脖頸上舔了舔,柔軟的舌頭將血盡數卷去,露出那一片病白蒼痩的肌膚,上麵交錯著數道牙印,薄朱眯起眼來,慢慢張開了雙唇。


    那些牙印與她的牙剛好吻合。


    聿修麵上露出痛苦而愉悅的表情,他仰起了頭,朝聖般閉上了眼睛,隻等待薄朱的牙齒咬破他的皮肉,用舌尖輾轉舔舐著他的鮮血,然後卷入她腹中。他發出悠長而滿足的歎息,然後再度陷入昏睡當中,薄朱身上的傷,因她的舉動而漸漸愈合。


    她又抬起頭來,抹去了嘴角的血,笑道:“殺了我,對你而言有什麽好處呢?”


    那笑肆意得與長離仿似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般,她眼角的淚痣盈盈欲墜:“你將我殺了,再取走破軍的心髒,可你不曉得的是,心玉石如今已經被我解開了封印,又成了鮮活的心,如今破軍是九知,這顆心髒於她而言再無用處,你將這顆心挖出來也無濟於事,那麽挖了又有什麽用呢?”


    “反正我已經是她了,連這張臉也與她當年如出一轍,她不就是憑這心玉石而成為的破軍麽?沒了這石頭,她什麽也不是,現在那些供她差遣驅使的亡魂已經屬於我了,我同當年的她一樣,那麽我為什麽不能成為破軍?”


    這恨意從萬年前她便有了,從長離心甘情願舍棄一切追隨在她身後時便有了,嫉恨像是吐著毒信子的蛇,將她的情緒都纏繞得扭曲。她指著心口的那一塊傷疤,縱使曉得長離待她與旁人不同,都是為了讓她作為破軍的替身,代破軍去經曆死劫,但他親手剜去她心髒時她依舊是心甘情願的。


    但事後卻越來越不甘,似是有某個聲音在對她說,你現在有了當年破軍所擁有的一切,那你為什麽還要替她去死?


    是啊,為什麽?


    所以她闖入離天陣中,奪去另一半心玉石,再度將心口的傷挖開,解了心玉石的封印。


    但怨魂的戾氣每日都要將她傷得經脈寸斷,她隻能來尋聿修,他曾是可令萬物複蘇的山神,隻有他才能治愈她的傷。在無休止的撕裂與無休止的愈合中,她被折磨得幾近崩潰。


    朝良看著這張臉,本該是最天真純粹的麵容,不染絲毫塵埃,卻因怨魂的支使連清澈透亮的眼眸都變得渾濁,他流露出憐憫的神色,覺得甚是可惜:“你錯了,你永不可能是她。”


    “憑什麽!”薄朱勃然喝道,“她什麽都能有,隻消立於雲端做盡渡世的姿態,而我非要替她去死。”她沾滿鮮血的唇張開,“我已經想通了,隻要她比我先死就好了,那我就不用死了,她不是生來就是要死的嗎?好啊,我成全她,讓她死。”


    薄朱的一雙眼通紅,滿滿的都是恨意:“她呢?讓她出來,我殺了她——”


    “你知道,你與她最大的區別在哪裏嗎?”朝良避開了她的攻勢,漠然道,“她曾為六界而死,並毫無怨言。”


    薄朱冷笑:“她那時沒有心,七情六欲都不曾有,談什麽怨言?若是有牽掛,她還會心甘情願的去赴死麽?說白了便是帝神留下的傀儡罷了,可笑的是你朝良,罔自以為毫無情感的傀儡能對你產生絲毫的眷戀之前,你問一問她,在她為這所謂的六界死去之前,可有想過你的感受嗎?”


    她一招不成又一招向朝良襲來,仗著自己頂了破軍的麵容朝良無法下手,肆無忌憚地攻擊著朝良:“她沒有過,從來都沒有過!甚至連最後一麵都不願見到你,她讓我扮作是她,去見你,將你騙得團團轉,自己最後卻是在長離懷中咽氣的。瞧瞧,她多麽愛你,連死都不願讓你看見。”


    定光劍中再也未傳來九知的聲音與意識,朝良唇角緊抿,握緊了劍柄,開口道:“我確然是怨過她,但這與她並沒有什麽幹係,當時的她心裏有沒有我也不甚要緊,她有她自己的路要走,我並不想成為她的阻礙。”


    “虛偽!”薄朱唾罵道,“我便是最見不得你們這些神仙,心裏本來都盛滿了貪欲,表麵卻又裝出什麽都看不上的形容,便拿天帝與天後來說,若是並無私心,當年他們為何要將破軍的功德冒領了去?若不是因為此事,他們也未必能壓下紫微一頭,成了三十三重天上的主人。”


    朝良勾起若有似無的笑來,惹得薄朱更惱:“你笑什麽!”


    他道:“因為拯救六界的功德於她而言並不是很重要,所以她願拱手相讓,就憑這一點,你永不能及上她。”


    “誰說我要成為她,”薄朱嘴角一咧,殷紅的唇與珠白的牙,攝人心魄地勾出笑來,“我要做盡她不敢做的事情,成為在她之上的存在,首先要做的……”


    薄朱眼一眯,說時遲那時快,大約是將朝良的招式都摸了個透底,她瞬間出現在朝良身後,一隻手疾如雷電般自朝良身後洞穿了他的胸膛,纖長的手指滿是神君溫熱的鮮血,並不如傳聞中的冷清。


    她將唇貼上了朝良的耳畔,嗬出濕熱的氣息來,溫柔而又纏綿:“便是殺了你。”


    朝良的眼眸驟然緊縮,胸前灰色的衣襟被浸出的鮮血染成黑色,透著隱隱的暗紅,他大喘一口氣,反身一掌將薄朱擊飛,重重地撞在了天石柱上。定光拄在地麵,撐起了他的身軀。他胸前破開的傷口開始往外冒血,濺在定光的劍身上,意識漸漸模糊,他似乎聽見了九知的聲音,在對他道:“朝良,保重。”


    這四個字驚得他霍然睜開了眼,定光劍身突然幻出一道紅光,天石柱上的薄朱襲去,薄朱躲避不及,直直被那道紅光鑽入了眉心。


    她眼中的神色突然渙散,像一層捉摸不清的霧氣將她籠罩,又漸漸再度恢複清明,她緩緩撐起了身子,向朝良走來,俯下身,溫柔地抬起了他的臉。


    胸口的痛未曾消退過,朝良咳出大口的血,將她的手掌都沾染成了血色,他神色悲傷地望著她,問道:“為什麽要這麽做?”


    她笑道,眼角的淚痣一閃,竟像是要落淚的模樣:“哪有這樣多的為什麽,不這樣的話,難道要我眼睜睜的見著這樣多的人去死嗎?朝良,你知道我的,我做不到。”


    這樣才是屬於破軍的神情,不是被嫉恨扭曲得猙獰可怖的麵容,而是無論麵對什麽都是從容悲憫,她真正獨立於雲巔之上,眾生疾苦不是都未曾入她眼中,而是她都曆曆在目,且銘記於心。


    她一早便嚐盡了世間八苦,因曉得寬恕,才成就了無心之說,她勾起了唇角邊有血,卻分毫掩不了她的幹淨直接:“心玉石早與這具身體不可分離,我隻能成為這身體的主人,我才能繼續抑製它。”


    “讓你受傷,我很抱歉,”她慢慢蹲下身來,這具本就是屬於她的身體她尚不太適應,因此很緩慢,手指撫上了朝良胸前那傷口,聽他嘶地抽氣,她落下了淚,“我先替你將傷口治好。”


    “不,不必,”朝良麵色蒼白,“我本就不會死,你……”


    “她怎麽?”


    明晃晃的天雷當頭劈下,聿修撕心裂肺的吼聲入耳,卻也及不上這一句話來得更為瘮人刺骨,長離麵無表情地看著二人,又再複述了一遍:“她,怎麽?”


    九知的身形驟然僵住,長離步步逼近,就近在她身後了,帶著怒意的魔君一腳踢開了半跪在地的朝良,他手間拎著隻白狐狸,也順手往朝良摔倒的方向扔去,恰好碰到了朝良的傷處,小狐狸嗷地哀鳴了一聲,趴在那裏瑟瑟發抖。


    朝良忍著痛看去,有些發愣:“白玉?”


    長離漠然一笑:“不然你以為是誰?”他飛揚邪肆的眉眼凝著風霜,“不然你以為當時,我是怎麽尋到你和她出現在壽華野的?”


    九知自從長離出現後便未曾動過,白玉的那一軟絨絨的狐尾落在她眼角,她也隻是垂下了眼,擋住了眼中的神色。


    難怪了,難怪在結界中多了百年,甫一出結界便被長離尋得,這種千裏尋人的事情也隻有白玉能辦到,她初初在路途中遇到她時還甚為驚喜,以為是因緣巧合,教她將那些自己曾經弄丟的再度尋回,好好珍藏。


    卻未曾料到這世間大多的巧合,都是處心積慮,步步籌謀。


    小白狐狸的皮毛都被染成斑駁的紅白,嗚咽道:“不,我不是故意的,我隻是想救回我阿爹和阿娘,魔君告訴我,說阿爹阿娘的魂魄都被收走了,隻要把魂魄找回,再尋兩具軀殼他們就可以活過來了。”她抽泣不止,“我隻是很想我阿爹阿娘。”


    “那你也不該以她為代價,”朝良麵色淡淡,“她素來待你不薄,若不是你,她如何會落到今天這般地步。”


    白玉瑟瑟縮著身子,不敢再說話,長離輕笑道:“這句話是本座要對你講的,若不是你,她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長離的手捏上了九知的後脖,往朝良處睨了眼,聲色曼然:“本座的好表妹,你逃到這裏來,便以為本座找不到你了麽?”


    蒼白的手指在她的肌膚上摩挲,魔君的聲音裏透著滔天的怒意:“本座往前教過你什麽,偷了的東西,終歸都是要還回去的。”


    親昵的姿態,他另一隻手環住了她的腰身,手指往她前襟探去,朝良忍痛出聲:“你要做什麽?她……”


    話還未說話,便被長離施的禁言咒縛住,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挑開那大紅衣衫,露出白雪與軟玉,按在她胸口那片猙獰的傷口上,長離偏頭看去,並未在她臉上看到驚慌失措,微微有些失望,貼在她耳邊,輕聲問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表妹?”


    他的血腥與暴戾展露無疑,九知忍下不適,微微揚起了下頜,輕嘲道:“表哥問的,是哪個當初呢?”


    薄朱的魂魄在她的壓製下發出嘶嚎,險險要將主動權給占去,她神情很是痛苦,從模糊中辨識出薄朱哀慟的情緒,將她想講的話都全數說給了長離:“是我將你屍骨一點點拚湊好,又帶回魔界為你招魂的當初?是你觸了魔尊逆鱗,被打入浮屠血海,我在魔尊殿前跪了七七四十九日的當初?還是我懷揣魔尊赦令趕到血海之時,卻發現你早已被旁人救去的當初?”


    她聲音哀切,字字都是血淚:“表哥,分明我從未拋下過你,無論你是落魄還是意氣飛揚,我一直都在你身後,你卻從未想過回頭來看我一眼。你追隨的人,不過是趕在我之前,於你落難之時向你施與了她的憐憫而已,那是對螻蟻的憐憫,你在她眼中與那些等待著哀求著祈盼著被她救贖的螻蟻並無分毫差別,你醒一醒,不正是因為他們,你才會這樣的嗎?”


    她抬起手來,指向沉默不言的朝良:“他踩著你的屍骨涅槃,任由你在朱雀火海中焚燒成為灰燼,若不是我將你的屍骨救出來,你如今是真的連骨灰都不曉得在何處去尋了!”


    那隻按在她心口的手倏忽就扼住了她的咽喉,長離兀地大笑道:“那本座還真該謝謝你,你當初就該任由本座成為朱雀火海中的一抷灰,救本座何用?你救本座之時,不也是如救螻蟻嗎?”


    長離眼角發紅,手上更是用力:“你是不是以為本座會因此而對你心生感激,另眼相看?”


    他將九知翻轉過來,一掌摑在她右臉:“愚不可及。”


    他抬腳踩在她的胸口,玄履就碾著她的紅蕊,手指慢慢地穿破皮肉插入她胸口,看她麵色蒼白卻連眉頭也未曾皺一下,長離眯眼,又再並入一根手指,霍地將那傷口扯開。


    是撕心裂肺的痛,九知眼前一黑,長離嘴角沾上了她的血,零星幾點,被他探舌舔去,他笑得邪氣:“你確實是個好表妹,知道本座想將她的皮肉剖開,看看她的心究竟長得甚麽模樣,卻又不忍心對她動手。所以便化作了她送上門來,本座甚是欣慰。”


    他將那兩根手指拔了出來,放入口中去嚐,嘖嘖有聲:“不愧是她的血,真甜。”


    九知咬著下唇,一聲痛也不曾喊過,勾唇笑道:“你待我好,不就是想要我去替她死嗎?”


    她的頭往一側偏去,正對上朝良的目光,那是她從未見過的神情,比剖開她的心口還教她感到疼痛,她唇角勾起笑來,對朝良輕微地搖了搖頭。


    隨即她緩緩撐起了身子,胸前的口子因她的動作而流出更多的血,她捉過長離的手,又慢慢引著他探入傷口,觸到了那顆跳動著的、鮮活無比的心髒,因為熱愛,就連血脈都是溫熱的,她揚唇道:“那麽就請您,親手挖出我的心髒吧。”


    長離眼中掠過嗜血的神采,笑道:“本座如你所願。”


    朝良眼睜睜看著她握著長離的手,唇角的笑變得益發意味深長,突然明白了她想要做什麽,驚懼之下禁言咒被衝破,厲聲道:“不!”


    但為時已晚。


    長離的神情驟然變得愕然,猛地想要將手指抽離,卻無濟於事,心玉石是八荒間一等一的神器,其間所藏的怨魂,隻聽由她的差遣。


    體內被積蓄已久的那歸屬於十三聖物的力量被一點點抽離,長離不可思議地看著她,喃喃道:“是你?”


    她微笑著,將長離的手又往心髒插得更深了些,眉目舒展開,是極為動人的顏色:“長離,好久不見。”


    他恍如見到了當年,血海之上,她與灰衣神君並立在雲上,俯下身來對他伸出了一隻手,他不忍去碰,隻畏懼那纖塵不染的手會因他的觸碰而開出血花。


    待到力量被盡數抽去,她猛地咳出一口血來,本是緊緊握著他的手失了力,慢慢鬆開,他看著她向後倒去,被渾身是血的灰衣神君抱在懷中,定光劍指向了他的眉心,神君眉心揪痛,語句裏再不複風輕雲淡,滿是恨意:“你知我當初為何將你留在朱雀火海,任由天火將你焚燒成灰燼嗎?”


    他看著她的手無力地垂下,胸口再無起伏,那血沿著她的手一滴滴落下,像是血蓮的盛開。


    神君終是放下了手中的劍,悲戚的神色漫在他眉目間,他的聲音低而緩,似是算不盡的天道無常:“因為你,才是她的死劫。”


    *


    岐山又是一年梅開時,東君即芳提了壺酒來尋朝良,卻在陣法裏迷了路,最終還是白玉咬著她的下裳將她帶出了陣法。撥開那枝擋在眼前的梅枝,即芳正好瞧見了藍衣的士衡在那裏種地。


    士衡見了即芳,揮舞著鋤頭向她打招呼:“即芳啊,你怎麽有空過來了?”


    “過來看看朝良。”即芳提著酒走了過去,四處張望了下,“朝良呢?”


    士衡把白玉給抱了起來,順著毛回道:“在後山呢。”


    即芳很是擔憂地問道:“他沒事吧?”


    “看上去倒像是沒什麽事的模樣,”士衡湊過去聞了聞,感歎了一聲好酒,“這是成德釀的吧?司春如今同成德怎麽樣,和和滿滿嗎?哎喲,白玉你咬本君作甚?”


    白玉不滿地瞪了士衡一眼,即芳因此前聽聞的事情對白玉不太友善,給士衡瞧了出來,開始當老好人:“那件事情白玉固然有過,但一切等九知醒了再說不是?朝良如今都不讓她靠近後山一步,生怕她又將九知給拎到了長離麵前去,她每日都在後山結界處哭,你看,這會兒眼眶都還是紅的呢。”


    即芳哼一聲:“自作孽。”並對著白玉揮了揮手,“我瞧著你就什麽話都說不出來,我這還有話要對士衡講,去別處頑。”


    白玉抽了抽鼻子就從士衡懷裏跳了下去,竄入梅林中尋不到蹤影,士衡去尋了兩隻酒杯來,即芳嘖嘖道:“我就怕朝良尋死覓活的,再來個萬年前破軍去時的那副德行,誰都勸不回來。”


    “大抵是不會了,”士衡唔了聲,“這回九知是能醒的,不過多久醒就是另一回事了,所以得等。最開始的那段日子朝良日日夜夜地守著,我看了也覺得有些趕上萬年前了,便去勸了勸他,說他這樣不行,並拿了麵鏡子對著他照了照,告訴他若是九知醒來瞧見他這幅模樣,定會被嚇得又昏過去,他才聽進去了勸,作息也規整了起來。”


    酒香入了喉,即芳有些感慨:“他是何時將自己的命數渡給九知一半的啊?瞞得這樣好。”


    “我也不知道,他隻是略略向我提過而已。不過他也算得著實精明,鳳凰本就是不死的,哪怕是重傷後浴火就能重生,他把自己的命渡給了九知,九知縱然曆的是死劫,也就死不了了。”


    士衡說了又給添了杯酒,眯起眼來,往後山看去:“他向來都是個思慮周全的性子,隻可惜這周全的性子也讓他與九知吃了這麽大的苦頭,這叫什麽來著?”


    即芳一拍桌:“因果。”


    “對對對,”士衡點頭,“當年若不是他於卦象中得知死劫之事,便不會將雙生的另一人燒為灰燼,也就再無薄朱闖入朱雀火海救出長離,他與九知也不會在血海之上與長離相遇,後事種種,不過因果循環。”


    即芳一拍桌子,哼了聲:“我最討厭因果二字,實在甚是討厭。”


    “咦,”士衡突然想起一件事來,“我最近聽他們說了一件事情,不曉得你有沒有興趣知道。”


    即芳正惱著因果,對士衡的話興致缺缺,但還是勉強問道:“什麽?”


    士衡支頤道:“魔族的那位南淵不曉得你聽過沒有。”


    即芳點了點頭:“聽過,似乎是個很不得了的人才,短短的時日已經超過了當年長離的聲名,深受魔尊重用,”又皺眉,“他怎麽了?”


    士衡握拳虛咳了聲:“我聽聞他那裏還有一副你上古時的畫像。”看到即芳身形驟然一僵,他遂又壓低了聲音,“可我分明記得,自從你開始收拾打扮自己後,便將自己在上古時的畫像都給毀了去,也不曉得他是從哪裏得來的,定是你銷毀黑曆史時疏漏了。”


    士衡又作出很擔憂的神情:“我想了想最終決定還是告訴你為好,不曉得什麽時候他就給你傳出去了,你這八荒第一美人的美名可怎麽是好,你說是也不是?”


    即芳麵上的神情很是精彩,她嗬嗬幹笑了一聲:“說的是。”


    白玉穿過梅林又走到了後山邊界,那處被朝良設下了結界她無法越過,隻能在結界處守著,這樣的時日她也不曉得過了多久,有時守著守著便會睡了過去,夢中她能見到自己阿姊的笑,很是清淺,伸出手來揉揉她的頭,輕聲對她道:“沒事的白玉,一切都過去了。”


    這一覺她睡得很甜,再醒來時天業已黑了,她伸出小爪子來揉了揉眼睛,前爪伸著想作個懶腰時,卻被眼前的身影給驚得愣住。


    那白衣的人眉目清麗,站在灰衣神君身側,彎下腰來,揉了揉她的頭,微笑道:“白玉。”


    她突然眼眶一熱。


    是啊,一切都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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