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儀宮。


    宮人小心翼翼的捧上香茶, 陸皇後剛要入口, 終是按捺不住心中怒火, 砰的一聲砸在地上摔個粉碎!


    宮人內侍無不噤若寒蟬。


    恨意在胸中鼓噪, 陸皇後銀牙緊咬,胸膛不停起伏,搭在鳳榻扶手上的纖細玉手因怒氣微微顫抖。真的太久了, 太久沒有遇到這樣放肆的丫頭, 也太久沒有受到這樣的羞辱與頂撞。


    陸皇後在想象中大概把李玉華淩遲了一千遍,方在鍾嬤嬤的勸慰下恢複平靜。


    眼下,她還真不能把李玉華怎麽著, 這賤丫頭恨不能給慈恩宮當狗, 而且字字句句挑不出毛病, 陸皇後道, “你還是去許家一趟,明天別讓妹妹進宮了, 讓她有個心理準備。”


    鍾嬤嬤,“是。”


    許府。


    許太太正瞅著一匣子點心堵心,鍾嬤嬤就到了,待鍾嬤嬤委婉說明後, 許太太歎氣,“我正發愁, 她特意打發雲雁回來說明天讓一家子都進宮去,我與老太太去倒罷了,惠然婉然去做什麽呢?三殿下的性情, 咱們又不是不清楚。她還特意要惠然婉然一起進宮,我就覺蹊蹺。”


    鍾嬤嬤歎道,“這樣天大富貴落到她頭上,老奴端看不出有半分感激來。在宮裏,倒是處處與皇後娘娘不睦,昨兒還踩傷公主,今兒個說話那叫一個陰陽怪氣。”


    “嘉祥怎麽了?”許太太頓時滿臉關心。


    “下台階時被三皇子妃一腳把腳麵踩青了,從台階上跌了下來。這會兒還下不了地,在修養哪。”


    許太太登時氣惱至極,“這是怎麽說的?難道還沒個天理了,就這樣坐視嘉祥被這丫頭欺負!”


    “您不知道三皇子妃為人厲害,豈是公主這樣單純的小姑娘能及。咱們也不知道她是怎麽做到的,明明公主還比她靠後些,就被她險踩斷了腳。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她口齒又厲害,公主說被她踩了,她反汙公主先動手。不是我說,公主什麽樣的身份,就是有誰惹公主生氣,也是讓宮人女官教訓,堂堂公主殿下,難道會做這樣的事?”鍾嬤嬤好一番的顛倒黑白,許太太則是由衷信服,“早在我們府上時,我就瞧出那丫頭有心計。”


    “剛被接回府裏時,那真是一句話不說,一個字沒有,老實的像塊朽木頭。沒三天,就原形畢露了,把我們老太太哄的眼裏就她一個。她現在到底在宮裏如何,我聽回來送點心的丫環說,她如今在宮裏可是得意極了。”


    “這樣的姑娘都是滿肚子的心眼兒,自打大婚後,成天跟長慈恩宮似的,圍著太後娘娘說長道短。可不是奴婢不恭敬,從沒聽說進門兒三四天,媳婦還沒給婆婆行大禮的。”鍾嬤嬤嗤笑,“三皇子妃就幹的出來,也就是她頂著個許字,不然,朝中禦史就得說話了。”


    “豈有此理!還有這樣的事!”許太太啪的一掌擊在幾上,“你放心,我定將此事告知我們老太太!”


    鍾嬤嬤歎道,“不論是您還是您家老太太,還是要心中有數的好。咱們看來雖是潑天富貴給了她,如今瞧著,她哪裏有半分感激呢?她心裏存的事,不必說也知道,無非就是為她娘不平罷了。”


    許太太臉色微變,嘴角緊緊的抿成一線,鍾嬤嬤閑話少言,起身告辭,“娘娘今天也不大痛快,她明天一定要你們進宮,不一定安得好心,特別吩咐我過來跟二姨說一聲,您心裏有個防備才好。”


    “我知道了。嬤嬤在宮裏好生寬一寬姐姐的心,也不必為那丫頭氣惱。這才到哪兒,路還長哪。”許太太一路送鍾嬤嬤直到二門。


    望著鍾嬤嬤遠去,許太太輕輕的吸了口氣,慢慢往回走,她並沒有再回留芳院,而是直接去了老太太的壽德堂。


    許老太太正是滿心歡喜,今日雲雁回府,非但帶來了點心回來,還特意說了明天進宮的事。許家因得罪太後娘娘,好幾個月不能進宮請安了,如今解了禁令,如何不喜。


    何況,雲雁說了李玉華在宮裏的事,許老太太更是高興。非但與三殿下琴瑟和鳴,還深得太後娘娘的喜歡。許老太太早就認定李玉華能幹,果然很爭氣,沒白瞎那些嫁妝。


    見許太太過來,許老太太笑,“我聽說鍾嬤嬤來了,今兒個是怎麽了,頭晌玉華打發雲雁回來,下晌鍾嬤嬤又來了,可是皇後娘娘那裏有事?”


    “嬤嬤倒是說了幾件事,我覺著不大妥當,想跟老太太商量一二。”許太太道。


    許老太太對鄭嬤嬤使個眼色,鄭嬤嬤便帶著屋內丫環退下了,許太太便把李玉華進門至今都未向皇後娘娘請安,還有與嘉祥公主的衝突都告訴了許老太太。


    許老太太疏淡的眉毛皺了起來,與嘉祥公主的事暫且不提,嘉祥公主是嫡公主,一向受到帝後寵愛,如果不是李玉華占足道理,鳳儀宮斷不會看閨女吃虧。但,沒向鳳儀宮請安的事一定是真的。許老太太問,“那皇後娘娘是什麽意思?”


    “也沒什麽意思,隻是姐姐想玉華大概還是對她母親的事有所誤會,明天咱們進宮,老太太,不如還是我服侍您進宮,惠然婉然就算了。不說旁的,倘遇到三殿下,再有什麽誤會可如何是好呢?”


    許老太太想了想,卻有些拿不定主意,李玉華雖在許家的時間不長,卻是個極聰明的姑娘,自己丈夫跟自己妹妹發生衝突,哪怕李玉華對許家存了怨恨,可這樣對李玉華也沒好處,傳出去反說三皇子與小姨子如何如何。損人利己的事,李玉華會做不稀奇。損人不利己的事,李玉華何必去做。


    許老太太幹脆說,“這事等晚上阿箴回來同阿箴商量吧。”


    晚飯後,許老太太親自同兒子說了此事,許箴直接同妻子道,“皇後娘娘關心則亂,玉華不會這樣的,她不是這樣的人。”


    許太太細細的眉毛擰成個小疙瘩,“可三殿下的性情,豈是人可揣測的。”


    “聽雲雁回來說,三殿下跟玉華特別好麽,興許就叫玉華勸著改了性子。”


    “可萬一三殿下發作,要怎麽辦?”


    許老太太有些不悅,問許太太,“那惠然就一輩子不進宮了?現在在咱家無妨,她明天去不去也無妨,可以後呢?以後她嫁了人,難道就沒進宮的時候?若是知道三殿下在宮裏便要躲著避著,豈不是告訴世人,她與她大姐姐有隔閡。”


    燭光下,許箴眼神幽深,“娘的話在理,這是難得的與三殿下和解的機會,錯過這個機會,沒有第二個。”


    許太太內心深處艱難的做著抉擇,哪怕當初極力勸說丈夫接受李代桃僵之計,她大概也從未料到有朝一日會向李玉華低頭。她想像中的三皇子妃的生活,應該是一個唯唯諾諾的農村少女,艱難卑微的在三皇子麵前討生活的模樣。這少女不得不依附陸家,不得不依附許家,所以,不得不對自己客客氣氣、恭恭敬敬……哪怕得到皇子妃的尊位,她仍是不配的,仍不過是替自己女兒跳進火坑的替代品而已!


    可是,為什麽所有的一切都與自己的預料不同!


    這抉擇如此沉重,沉重到她忘記當年得到許箴的快樂,更忘記這些年養尊處優的生活,其實原應該屬於另一個女人!


    第二日清早,李玉華照舊和穆安之到慈恩宮請安用早膳,早膳後,穆安之就回玉安殿去了。李玉華陪在藍太後身畔,短短四五日相處,藍太後心中已非常喜歡李玉華,讓她與自己同坐。待陸皇後帶著太子妃、二皇子妃與諸位妃嬪過來請安,因是諸誥命進宮的大日子,藍太後略說幾句,就令妃嬪各回各宮了。畢竟一會兒在朝的各自家人入宮的話,妃嬪都會見一見家人的。


    李玉華沒走,她還陪著藍太後說話。


    過一時,先是鳳陽長公主宗室郡主世子妃等人過來,接著就是諸誥命來慈恩宮行禮。


    李玉華見到了許老太太許太太,許惠然許婉然進不來正殿,她們是無品階的臣女,即便是跟著家中長輩進宮,也不過是在殿下等侯。


    藍太後留幾位宰輔夫人說話,其餘人等令她們先到鳳儀宮請安。


    李玉華突然開口,“皇祖母,我久不見我祖母和太太,我家太太與皇後娘娘也不是外人,我先請祖母、太太到我們宮裏去了,您打發個人同皇後娘娘說一聲吧,我特特截了和,還請皇後娘娘別怪罪我。”


    藍太後笑與許老太太道,“玉華時常說起你,咱們不是外人,皇後也不計較這個的,你們便與玉華到玉安殿去吧。祖孫一起說說話,也看看孫女婿。這不是哀家說大話,阿慎和玉華真是天造地設的般配,倆人好的仿佛一人一般。”


    鳳陽長公主彎唇笑道,“我們都可作證,安之待玉華那樣的周到細致,我都說皇家要出一個情種了。”


    許老太太見藍太後一改先時冷淡,連鳳陽長公主都這樣說,抑製著心中喜悅,得體答道,“皇恩若海,三殿下斯文俊雅,我這孫女也端厚懂事,無怪他二人相敬如賓。”


    李玉華看向藍太後,藍太後點點頭,“去吧,跟你祖母好生說說話。”


    李玉華起身福一禮,便帶著許老太太、許太太告退了。果然出了正殿,在院中見到恭立的許惠然許婉然姐妹,李玉華尖尖的下巴微抬起個小小弧度,笑道,“妹妹們也來了,我在殿裏預備了好吃食。快跟我走吧,別在院兒裏傻站著了。”


    內侍抬來輦轎,李玉華對許老太太、許太太道,“恕我放肆了。”


    許老太太連忙道,“娘娘請——”


    李玉華坐上步輦,內侍穩穩抬起,李玉華垂眸看一眼隻能步行跟隨的許家眾人,心下甭提多順暢。坐在步輦上,清風揚起李玉華的流海,李玉華愜意的想,這就是揚眉吐氣的滋味呀。


    宮道綿延,李玉華望著前方的一個大紅步輦,步輦上坐的並不是宮妃,因為後背也看得清頭發花白。李玉華問一句,“那步輦上坐的是誰?”


    素雪回道,“應是陸國公老夫人。”


    “素日見楚王世子妃,論輩份與皇祖母同輩,比我們還長一輩,也五十幾歲了,那日我送她出門也沒見她乘步輦。民爵夫人在宮可乘步輦麽?記得禁宮律中並沒有這一條。”


    許太太的臉頰猶如被李玉華憑空一記掌摑,臉梢微微泛白。許惠然許婉然臉色也火辣辣的,許婉然恨恨的瞪向李玉華,許惠然連忙不著痕跡的拉妹妹一下,許婉然方憤憤的低下頭去。素雪已連忙回道,“陸國公老夫人上了年紀,這也是陛下特許的。”


    李玉華輕聲一笑,“我說嘛,定不是無緣無故的。無妨,什麽時候逢了機緣,我也給祖母請這樣的恩典。”


    許老太太道,“這哪兒敢啊,你日子好,我就放心了。”


    “敢不敢的,自家人疼自家人,祖母你的頭發也花白了。玉安殿比鳳儀宮還要遠哪,我也心疼啊。”


    “姐姐若是心疼,不如把你的步輦讓給祖母坐不就行了。”許婉然冷冷道。


    孫嬤嬤先說,“二姑娘,這樣沒見識的話,可不要往外說去。皇子妃的步輦都是按禮部特製的,非皇子妃的品階不能用,老夫人雖是長輩,也不可逾越的。”


    許老太太輕斥,“婉然,胡說什麽。”


    許婉然氣性大,已是氣的眼眶通紅,這村姑乍然得意,意這般羞辱她,羞辱她的外祖母!


    李玉華輕輕笑道,“我這妹妹不常入宮,不懂得這些,嬤嬤你也太大驚小怪了。”


    “一入宮門,便是君臣之分,她們哪裏明白呢。”李玉華迎風感慨,那副小人得誌的嘴臉,還沒到玉安殿,許氏母女三人已是快氣死了。


    及至玉安殿。


    李玉華扶著宮人的手緩緩踏上漢白玉台階,邁過朱紅門檻,走向正殿鋪設的朱紅寶座,李玉華坐在寶座正中,吩咐素雪,“請殿下過來吧。我娘家人進宮請安,他也得見見。”


    許惠然臉色驟然一白,李玉華就覺好笑,這許惠然莫不真覺著穆安之對她有意,許惠然相貌雖則不錯,可宮裏什麽樣的美人沒有,兩個大宮人素霜素雪都是難得的美人,也沒見穆安之多看一眼。


    穆安之正在臥室榻上看書,見素雪來請他,翻個身繼續看書,素雪道,“殿下您還是過去吧,娘娘等著哪。要是一會兒娘娘來請你,可就有好話了。”


    穆安之哭笑不得,放下書起身,“你這變的可真快,以前不都聽我的,現在就一口一個娘娘了。”


    素雪笑,“殿下是主子,娘娘一樣是主子,奴婢誰的都得聽。”李玉華進門後並沒有如何收買她們這些近身服侍的宮人,隻令她們一如從前便好。可前天皇子妃一腳就把嘉祥公主踩下台階,還沒被追究,素雪雖身份卑微,也頗覺痛快。嘉祥公主在宮裏耀武揚威不是一日兩日,對她們玉安殿的人更是從來沒有過好臉色。素雪能做到大宮人,必有自己的伶俐之處,她當時便知,這位娘娘不同尋常,故而以李玉華的吩咐都很盡心。


    穆安之過去後,李玉華正坐著同許家幾個女人說話,大家見穆安之過來,紛紛起身,李玉華笑,“殿下過來坐,咱們既是夫妻,你該見見我的娘家人。”


    “以前也見過。”


    “這如何一樣,正式見禮總是不同的。”


    穆安之與李玉華端坐上首正中寶榻,宮人拿來兩個跪墊,許老太太許太太三品誥命,不必行拜禮,福身便可。許惠然許婉然都要行跪拜大禮的,望著許惠然許婉然不情不願卻依然要跪在地上磕頭的模樣,李玉華握住穆安之的手,意味深長的一笑,“我娘要是能看到今日,九泉之下也得為我高興。”


    許太太臉色驟然一白,許惠然許婉然強力克製才沒把眼淚滴在跪墊上,李玉華望向許太太,歡欣無比的說,“我有今日顯貴,得此如意郎君,皆拜太太所賜。人生得意,莫過於此。今時今日,此情此景,怎不令人開懷!”


    穆安之就看到許太太的臉色由白轉青,眼眸中淚光閃爍,抑製不住的粗重呼吸與微微顫動的肩頭,都仿佛放一刻許太太就會哭出來或是突然爆發。但一切都沒有發生,許太太沒有爆發也沒有哭,她兩眼向上一插,身子一軟,厥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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