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二零章


    窗外夜風呼號, 數支牛油大蠟映得禦書房燈火通明, 意氣風發的閣臣們無不形容肅穆, 連交談都變得小心翼翼。短短數天內, 裴相的鬢發悉數全白了,滿頭銀絲映出幽幽的光,兩湖不僅是西南屏障, 亦是國之糧倉, 兩湖陷落,身為首輔,裴相心焦若焚。


    南安侯世子胡清即將率兵南下, 眼下商量著調撥軍糧。


    融化的蠟油如同滾落的眼淚慢慢堆積在燭台, 夜至三更, 內閣總算擬出條陳, 穆宣帝看過後便令人即刻擬旨,待五更城門一開, 立刻便有兵部快馬送出。


    穆宣帝的鬢角亦添了一分銀絲,他揉揉眉心,眼中有些熬夜的血絲,說, “大家夥兒也累了,這就歇了吧。”一挪腿就要下榻, 太子俯下身,自地上拾起靴子,單膝著地為穆宣帝穿上。穆宣帝有些訝意, 眼底閃過一絲溫和眸光,“這些事讓內侍做便好,你是太子。”


    太子服侍穆宣帝穿好靴子,起身笑了笑,“也是父皇的兒子。”


    這些天,穆宣帝一直歇在禦書房,大臣們紛紛告退,太子也要回東宮,穆宣帝說,“都這會兒了,往東宮去還得盞茶功夫,外頭天寒,阿祈就與我一並在書房歇了吧。”


    父子關係一向融洽,太子道,“隻是我這裏沒更換的裏衣。”


    “你身量與為父相仿,穿為父的就是。”


    “那兒子便逾矩了。”


    穆宣帝伸個懶腰,“平時朝中說起規矩天大,別真聽那些迂話,那還不活了。”


    都這個時辰,父子二人都沒有沐浴的心,內侍提來熱水,兌好溫柔,父子二人一並泡腳。穆宣帝問,“這場戰事你怎麽看?”


    “有些奇異。不論南安侯還是兩湖都未曾示警,如今想來,仿佛一夜之間突然淪陷。我不信鎮南國的軍隊這樣神勇,現在可是冬天,鎮南國地處最西南,四季溫暖的地方,南夷還好說,也是四時如春,與鎮南國氣候相仿。兩湖之地冬天一樣冰天雪地,不適應氣侯的應該是他們,可兩湖還是極快被攻陷,叫人想不通。”太子的白玉一般的雙足被水泡的有些泛紅,“可即便兩湖軍隊無能,當中難道就沒一二好的。即便官員昏饋,亦當有拚力守國土之人。這一點我始終想不通。”


    穆宣帝頜首,“再等一等,必有斥侯送諜報過來。”


    “父皇。”


    “嗯。”


    腳丫子在檀香木桶裏踩了兩下水,太子說,“陸侯的折子,兒臣覺著,是真心的。”他的眼眸垂下,睫羽遮住神色,眼睛虛虛的望向幽黑發亮的地磚,他的胸口提著一口氣,才將話說出來,“陸侯是真心想回帝都護衛父皇。”


    “文嘉自然是真心,隻是北疆那裏也離不得他。”穆宣帝微微側臉,正看到太子低垂的發頂。太子已經拆了發冠,隻用根玉簪束發,他回頭看向父親,眼神閃爍一下,繼而變的堅定,“有三弟在北疆,他能節製北疆兵馬。”


    “老三畢竟年輕了些。”


    太子道,“當年睿侯掌北疆軍尚未至而立之年,陸侯掌兵的年紀也很早,三弟雖說年輕,可我瞧著,他頗有決斷,是塊掌兵的好材料。如今西南戰事再起,北涼關那裏不好輕動,胡清此一去,帝都將領又少一位,兒子總覺著隋將軍威望略遜林大將軍,讓陸侯回帝都,能定一定帝都軍心。”


    穆宣帝沉吟半晌,笑了笑,問太子,“朕瞧著,你不大喜歡隋將軍。”


    “隋將軍一向忠心,兒子也喜歡他,可總覺著他離名將帶差那麽點意思。”太子露出些親呢模樣,湊近到父親耳邊,“說心裏話,我覺著他還不如永安侯。”


    禁衛大將軍的事穆宣帝沒有征詢太子的意見,太子心裏的人選倒是與內閣推薦的一致,永安侯曾短暫執掌過玄甲衛,接掌過程非常順利,玄甲衛那些將領無人敢不服,可見永安侯帶兵之能。如今永安侯管九門兵馬,差使上也很得力。


    太子這樣直接對禁衛大將軍的人選發出議論,其實有些僭越,不過,這是父子二人私下說話,氣氛親密,穆宣帝雖有不悅,也未責怪太子,而是拍他脊背一記,“禁衛軍,以忠心為要。其他的,名將不名將的,都可以放一放。”


    見父親不欲多談,太子也遂換了話題,“聽說北疆秋冬多暴雪,黎尚書他們這一去,也不知年底不能能回來?”


    黎尚書他們一時難回帝都,畢竟都是文官,委實抗不住北疆風雪。馮侯的密探表現出了強勁的生命力,密探帶回調查結果,以及裴如玉寫的一封密折。


    當然,那調查結果倆人也隻說了關於尋香的問詢,旁的如三殿下的推測那是一丁點都不敢說的。主要沒憑沒據,說那要命的事,是真容易要命的。


    馮侯道,“裴知府的密折,你們怎麽倒給他跑腿帶回來?”


    密探稟道,“我二人到新伊後,三殿下頗有協助,裴知府說,他推斷出了一些事,可能與林大將軍遇刺之事相關,隻是暫不能告知我二人,便寫為密折,著我二人帶回帝都,奉予侯爺,請侯爺代呈陛下。”


    馮侯敲了敲桌間的密折匣子,“這事你們輕率了,我連是什麽都不知道便要替他上遞,他是老幾啊。”


    密探麵露愧色,馮侯眼眸微眯,盯著心腹的麵孔,雙腿交疊,淡聲問,“到底怎麽回事?還不說?”


    他的密探又不是傻子,難道連這輕重都掂量不出來,必然是他們知曉這是十分要緊的東西才會帶回來。可眼下又不肯說,更令馮侯懷疑,這倆人在北疆到底得知了什麽。


    天寒地凍的季節,馮侯仗功辦深厚,從未在書房置炭盆的習慣,可就這樣的三九寒天,密探額角慢慢沁出一層細密汗珠,他深深叩首,額角抵住地上柔軟潔白的小羊毛毯,“屬下們一時不察,聽到不該聽的話,這些話出自三殿下的推斷,並無實證,一旦說出去,怕會有□□煩。”


    馮侯長腿交疊,端起桌上的熱茶優雅呷一口,“三殿下的推斷,還會惹上□□煩?看來是與東宮或是陸國公有關了?”


    密探兩眼驚詫的望向主子,馮侯不以為然的歎口氣,“三殿下與東宮不合,這事不說天下盡知,在朝中起碼也不是什麽秘密。不管三殿下推斷出什麽,這話從他嘴裏說出來便要打折扣的。”


    “侯爺,那這密折?”


    “既是裴知府千萬托付了你們,你們在北疆查案順利,也是他們肯配合,何況帶都帶回來了,我替他遞上去便是。”


    馮侯遞密折的時候,兩湖諜報亦快馬送達帝都,穆宣帝看後氣的麵色鐵青,重重的將奏章往案上一擲,怒罵,“好個卑鄙東西!”


    太子撿起奏章一看,臉色也變得十分難看,怪道他總覺著兩湖淪陷的蹊蹺,鎮南國竟派宗師境國師出手,將領官員但有抵抗,國師必潛入軍中抑或官宅殺之。


    這世間的確有這樣一種高手中的高手,一旦步入這等境界,等閑人難以傷之,為示敬重,便稱宗師境。


    能踏入宗師境的高手鳳毛麟角,但一般而言,國與國之間有著一種不成文的默契約定,宗師高手不會出現在戰場,也不會影響戰事,尤其是兩國都有宗師境高手的時候。


    一旦有人無視約定,那麽,另一國就要征召江湖高手了。


    但眼下,帝都並不願意輕率的派出馮凝。


    當日刺殺林程的兩位宗師境高手,一位可以確定是鎮南國師,另一位的身份依舊不名。若是派馮凝到西南前線,皇室的安危由誰保證。


    此時暫且擱下,穆宣帝看到馮侯,問,“馮卿有什麽事?”


    馮侯捧出調查文書與密匣,“派往北疆的人回來了,帶回了調查結果,還有裴知府寫了封密折托他二人帶來上呈陛下。”


    “如玉倒是挺會使喚人。”穆宣帝示意馮侯打開密匣,接過調查文書來看,這一看,臉便沉了下來,待馮侯取出密匣中的密折,穆宣帝已經在等著看了,馮侯連忙遞上。


    穆宣帝一目十行掃過,原本陰沉的臉上發出三聲冷笑,將密折在調查文書上一拍,“越發會編排了。”


    太子不知裴如玉那密折上寫了些什麽,但看君父這般形容,不禁自榻上起身,垂手而立。穆宣帝看他一眼,“不用這樣惶恐,當年立你為儲,滿朝大臣就他裴如玉哭天搶地敗人興致,他但有機會也不能說你一句好。”


    太子溫聲道,“如玉隻是與三弟更近些,他們畢竟自小一起長大,他若看兒臣比三弟還要好,也就不是裴如玉了。”


    這話很明顯讓穆宣帝怒火稍歇,穆宣帝依舊不悅,指了指案上文書與密折,“你都看看,簡直胡說八道,越發會編排了,我看過幾年他都不用做官,幹脆到市井寫話本子算了!”


    既是父親允準,太子便拿起閱看,調查文書上寫的是密探這趟去北疆的調查結果,當初在玄隱閣任職的尋香果然確認,他們當年所習武功與那日行刺林程的其中一人似出同脈。


    讓太子震動的是裴如玉密折所寫,裴如玉講了一個故事。


    一家子有兩個兄弟,哥哥自幼因故在殺手組織訓練,弟弟在家隨父母生活,後來,哥哥長大,消滅了殺手組織,開始做生意為軍中效力,家業也愈發興旺,引人羨慕。可其實,哥哥與弟弟隻是同母異父的兄弟,哥哥知道了很多事,譬如,弟弟的生父,他的繼父並不是本國人,而是敵國親王,化名為本國鏢師。


    一次劫殺行動中,哥哥殺了親王,攜家遠上帝都。哥哥以為弟弟不知此事,弟弟隱瞞的很好,從此夜夜苦練武功,終於有一天,哥哥遇刺而死。


    是弟弟殺了哥哥嗎?


    那位弟弟,如今應該是一位絕頂高手。


    太子捏著密折的手微微顫抖,他一直懷疑那夜與鎮南國師刺殺林大將軍的人是秦龍虎,原來竟是陸國公!


    不!


    任何人都可以,他不願父親看到他的身世!


    太子驀然感到一種置身曠野的寒冷,心跳猛然加速,呼吸放的再輕也覺著像是無次倍放大的風箱般粗重……


    耳邊突然響起穆宣帝的聲音,“端火盆來。”


    黃澄澄的銅盆裏紅色炭火仿若一閃一閃的寶石,穆宣帝取下太子手中密折直接擲入火盆,嗤一聲,“越發無稽之談了。”


    伴隨穆宣帝那聲輕嗤,騰聲的火舌忽地將密折吞沒,轉眼騰起一股更輝煌的火焰。


    穆宣帝吩咐道,“傳諭各門派,集結高手,趕赴西南前線。”


    太子驟然空了的指尖有些發涼,僵硬的撚了撚,父親一眼望來,太子的眼珠映著火盆中的躥起的火光微微泛著紅,他定一定神,應一聲,“是。”


    不知因何,聲音已是喑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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